如果要探究20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文學中呈現(xiàn)出的焦慮,我們看到的必然是焦慮的癥狀表現(xiàn),而不是顯性的焦慮本身。盡管在那個時期,公開的、明顯的焦慮跡象并不多見,但學者們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潛在焦慮的癥狀表現(xiàn)。舉個例子,回想一下像托馬斯·沃爾夫(Thomas Wolfe)這樣的小說家,他的作品中那種顯著的孤獨感,以及不停求索的品質(zhì)——瘋狂地、強迫性地追求卻一再受挫——就是一種焦慮的表現(xiàn)。從本書展示的焦慮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到,大多數(shù)情況下的焦慮,在本質(zhì)上與沃爾夫的《你不能再回家》(You Can’t Go Home Again)這一書名所象征的意義密切相關(guān)。我們將會看到,神經(jīng)質(zhì)焦慮的發(fā)生往往是因為這些人無法接受“不能回家”的心理意義,即心理自主權(quán)的喪失。人們可能會好奇(因為意識到文學藝術(shù)家運用象征手法,以驚人的準確性描述了他們文化中的無意識假設(shè)和沖突),沃爾夫筆下的象征意象是否意味著,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的美國人開始認識到,他們不僅不能再回家了,而且過去維系安全感的經(jīng)濟、社會和道德標準也不復存在了。這一認識的結(jié)果是,伴隨著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我們看到越來越多顯性的焦慮,它已成為一個意識層面的問題。如果我們把這一現(xiàn)象看作關(guān)于家庭和母親核心象征的揣測,那么它可能會有效地提出一個問題,我們將以更具體的形式,在這項焦慮研究中不斷面對這個問題。
托馬斯·沃爾夫《你不能再回家》
到1950年,焦慮在當代的文學作品中開始了顯性表達。詩人奧登用他認為最準確的描述時代特性的詞匯,把自己的詩歌命名為《焦慮的年代》。盡管奧登對詩中四個人內(nèi)心體驗的解釋是以戰(zhàn)爭為時代背景的——那時“恐懼已成必然,自由令人厭倦”——但他清楚地表明,詩中人物以及同時代其他人焦慮的根本原因并不只在戰(zhàn)爭,而在更深的層次之中。詩中的四個人物,雖然氣質(zhì)和背景不盡相同,但有著相同的時代特征:孤獨、喪失為人的價值、無法體驗愛與被愛——盡管他們有共同需求、能共同努力,也有酒精提供的短暫喘息。這種焦慮的根源可以在我們文化的某些基本趨勢中找到,在奧登看來,其中之一便是從眾(conformity)的壓力,它出現(xiàn)在一個商業(yè)與機械的價值被奉為神明的世界里:
我們繼續(xù)前行
如巨輪滾滾;革命
見證一切,興衰成敗
無情的買賣……
……這個愚蠢的世界
精品巧器就是上帝,我們不停交談,
沒完沒了,但仍舊孤獨,
活著卻孤獨,歸鄉(xiāng)——何處?——
像無根的野草。
而詩中的四個人物可能面臨的處境是,他們也將被拉入這毫無意義的機械化日常中:
……我們所知的恐懼
是未知。夜晚是否會為我們帶來
糟糕的秩序——在一個小鎮(zhèn)上
開一家五金店……教進步的女孩
生活的科學——?為時已晚。
我們被人需要過嗎?或許我們根本就
不值一提?
他們失去的是體驗的能力,不再相信自己是一個有價值的、獨一無二的存在。與此同時,這些象征著我們每個人的角色,也失去了信任他人的能力,無法與他人進行有意義的溝通。
與奧登的詩名類似,加繆曾把這個時代稱作“恐懼的世紀”,他還稱17世紀是數(shù)學的時代,18世紀是物理學的時代,19世紀是生物學的時代。加繆知道這些描述在邏輯上并不一致,因為恐懼并不是一門學科,但恐懼“必然與科學有所關(guān)聯(lián),因為科學最新的進展已經(jīng)到了否定自身的地步,完美的科技正對地球產(chǎn)生毀滅性的威脅。此外,雖然恐懼本身不能被視為一門學科,但它確實能被視作一種技法”。我們的時代也常被稱為“心理學的世紀”??謶峙c心理學之間是否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恐懼是否就是驅(qū)使人們?nèi)徱曌约簝?nèi)心的力量?這些都是貫穿本書始終的問題。
另一位作家卡夫卡也尖銳地描述了這一時期人們的焦慮和類似焦慮的狀態(tài)。到20世紀四五十年代,人們對卡夫卡的作品再次產(chǎn)生濃厚興趣,這對本書的寫作目的非常重要,因為這種情況展現(xiàn)了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越發(fā)焦慮的狀況。事實上,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卡夫卡的文字直指人心,他傳達了社會大眾普遍經(jīng)歷的某些深刻層面。在卡夫卡的小說《城堡》中,城堡里的當權(quán)者控制著村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權(quán)決定主人公從事的行業(yè),以及他的人生意義,而主人公傾其一生都在與當權(quán)者周旋,瘋狂而絕望。“生命中最原始的渴望:扎根于鄉(xiāng)土的訴求,成為社群中一員的需要”,驅(qū)使著卡夫卡筆下的平民英雄不斷反抗。但是,城堡里的當權(quán)者依然高深莫測、難以接近,英雄的人生失去了方向、支離破碎,甚至隔絕于社群之外。這座城堡具體象征什么,是個可以詳細討論的問題,但有一點顯而易見,城堡里的當權(quán)者是官僚體制效率的縮影,而官僚主義既扼殺了個人的自主權(quán),也抹殺了有意義的人際關(guān)系。我們可以相信,卡夫卡描寫的正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資產(chǎn)階級文化的某些方面,在那個時代,由于科學技術(shù)效率的極大提高,個人價值遭到了毀滅性打擊。
卡夫卡《城堡》
與卡夫卡相比,赫爾曼·黑塞在文學中較少使用象征手法,他更明確地指出了現(xiàn)代人焦慮的根源。20世紀的歐洲比美國更早感知到創(chuàng)傷性的社會變革,因此,黑塞寫于1927年的《荒原狼》,比起當時的美國,更貼合20世紀40年代美國顯現(xiàn)出來的問題。在這部小說中,他將主人公哈勒爾的故事作為我們時代的寓言。黑塞認為,哈勒爾及同時代人的孤獨和焦慮源于這一事實,即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資產(chǎn)階級文化強調(diào)機械的、理性的“平衡”,其代價是壓抑了個人經(jīng)驗中動態(tài)的、非理性的因素。哈勒爾試圖克服他的孤獨和寂寞,為此他釋放出先前壓抑的感性與非理性的沖動(即書名中的“狼”),但這種被動的方法只能帶來暫時的緩解。事實上,對于當代西方人的焦慮問題,黑塞并沒有提出徹底的解決方案,因為在他看來,當前的時代正是“整整一代人被困在……兩個時代之間”。也就是說,資產(chǎn)階級的標準與控制已經(jīng)崩潰,但還沒有新的社會標準取而代之。
黑塞將哈勒爾的經(jīng)歷視為時代的記錄,因為正如我所知,哈勒爾心靈上的疾病,不是單個人的怪病,而是時代本身的弊病,哈勒爾所屬的整個時代都患了神經(jīng)癥……這種疾病攻擊的……恰恰是那些精神強大、天賦異稟的人。
本文摘自美國存在主義心理學之父羅洛·梅的代表作《焦慮的意義》。
《焦慮的意義》,【美】羅洛·梅/著 程璇、鄭世彥/譯,浙江教育出版社·好讀文化,2023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