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青年作家張?zhí)煲硗瞥隽耸撞颗袁F(xiàn)實題材小說集《如雪如山》,書中以七篇故事,通過七位名為“l(fā)ili”的女性人物的生活斷面,拼貼出一部女性視角下的世界,呈現(xiàn)當代女性的境遇。從少女時期、青年時期到中老年時期,書中充滿了對各個人生階段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觀察:婚姻圍城、產(chǎn)后抑郁、失獨之痛……
《如雪如山》因為對當下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犀利而細致的觀察而被關(guān)注,成為豆瓣讀書2022年度圖書第四名和中國文學小說類第一名。
2月20日,《如雪如山》首場線下發(fā)布會在北京舉辦。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評論家張莉,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志主編徐晨亮與本書作者張?zhí)煲磉M行了對話。
活動現(xiàn)場
和曾經(jīng)懦弱的、年輕的自己做告別
回憶張?zhí)煲碇暗膶懽?,徐晨亮認為,她的許多小說非常自由和有想象力:短篇《吻癮者》,講一個人得了一種怪病,要不停地跟人接吻,不接吻就會死;《魔術(shù)師的女兒》講述在馬戲團里長大的女兒和作為魔術(shù)師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徐晨亮說:“張?zhí)煲淼膶懽飨袷且活w怪味豆,有時很溫馨,有時很黑暗?!?/p>
《如雪如山》和之前張?zhí)煲碛行┕妍悺⒂行┕终勆实墓适虏灰粯?,書中的七個故事形成一種特殊的整體感,因為每個故事中都有一個lili,這七個故事關(guān)乎當下女性的普遍困境,更加現(xiàn)實而尖銳:七個lili處在不同的人生狀態(tài),有少女階段作為大學生在春運時坐車回家的,有青年階段的,也有結(jié)婚成家后在婚姻的圍城里做困獸之斗的,也有進入中老年階段成為失獨老人的。
張?zhí)煲碚J為,這些故事中的人物都“分享”著自己的一部分經(jīng)歷和觀點。比如,《我只想坐下》中,大一新生詹立立和同學結(jié)伴坐火車回家過春節(jié),只買到站票的立立一路“蹭座”,由于羞澀進退失據(jù)。其間偶然認識了熱情的列車員左一夏,他邀請因座位被占而狼狽不堪的立立到單人乘務室休息,但后來卻發(fā)生了讓詹立立難以啟齒的屈辱回憶。
張?zhí)煲碚劦?,自己讀書時坐火車就被性騷擾過,當時也是待在那里,沒有做更多的反抗,這個事情就結(jié)束了,“它的物理層面結(jié)束了,但是它在精神上給我的影響綿延了很多年?!?/p>
“坦白講,這個故事里面的立立有一大部分很像我的,比如她的沉靜、她的乖巧,我從小也是被這樣教育起來的,在一個父親具有極大威權(quán)的家庭,非常有眼力見兒。就是這樣一個姑娘,當她從學校里突然來到火車這樣一個微型社會,她遇到了各種她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危險,這種潛在的危險也伴有一些誘惑,比如列車員提供給她的便利讓她感受到虛榮與快樂,她能不能擋得住,我反復把這個故事想了很多遍?!睆?zhí)煲碚劦馈?/p>
張?zhí)煲碚J為,寫作這樣的故事就像是和自己的往事做正式的告別,也和當初在火車上懦弱的、年輕的自己做告別:“人的堅強其實是很難的,人要真誠面對自己的欲望、自己的那些糟糕的念頭也是比較難的。當她還沒有堅強起來的時候,當她某一次選擇了軟弱的時候,她后面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這是這本小說我想講的?!?/p>
作為“持微火者”
《雪山》是這本小說集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故事講述了中年失獨的獨居婦女姜麗麗的悲慘晚年:女主人公巫童與男友到一個能看見雪山的城市參加同學婚禮,意外與舊時鄰居、不幸夭折的少年好友吳桐的母親姜麗麗重逢。巫童早年與吳桐的友誼和一段傷心往事被重新勾起……
在為小說集命名時,張?zhí)煲斫榻B,在“雪山”這個名字里面嵌入了兩個“如”,有兩個女、兩個口,其中的含義正如此時對話的場景——當“她們”開口訴說,這些故事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它觸碰到了女性共通的一些生命經(jīng)驗。
張?zhí)煲淼男≌f中關(guān)注到各個年齡層的女性,其中多篇如《雪山》一樣,是以“母親”角色作為主人公的作品。她們之中有養(yǎng)兒不易的單親母親,有深受產(chǎn)后抑郁困擾的新手媽媽,也有失去孩子、卻仍在“母親”的角色里掙扎的中年婦女。
張莉認為,女性寫作者就是持微火者,“創(chuàng)傷是不分大小的。把我的創(chuàng)傷寫出來,讓更多人看到,這就是文學的意義和創(chuàng)作者的魅力所在。什么是女性文學?就是說出那些別人不敢說出來的,向那些陳規(guī)濫調(diào)舊世俗說不,寫自己想寫的東西?!?/p>
張莉回憶,中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一個很突出的現(xiàn)象——讀者意識在前,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識滯后。2018年以來,整個中國文學讀者的性別意識在發(fā)生變化,它會反推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拔艺J為阻擋中國文學向前走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女作家的察言觀色,但是真正的作家一定要知道,你要為自己的內(nèi)心、自己的感受而寫。所以最近幾年女性寫作發(fā)生很大的一個變化就是有些作家開始勇敢地拿起筆,而且往往是那些來自邊緣的從來沒有寫過的人,選擇拿起筆,比如《秋園》的寫作。”
并不是所有的女作家都有女性視角,而具有女性視角的也不一定都是女性。《安娜·卡列妮娜》《包法利夫人》就是深具女性意識的,“你要站在低微的邊緣的地方發(fā)生,讓那些看不見的被看見,讓那些聽不見的被聽見,寫作者要作為持微火者,照亮晦暗之地。比如張?zhí)煲韺懸粋€失去兒子的母親,她如此思念她的孩子;寫火車上一個女孩遭遇到侵害卻手足無措,這就是作者試圖照亮晦暗之地的努力?!?/p>
還比如《春之鹽》這一篇,故事中的女性并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她真實而狼狽。作家以一位年輕母親為敘述者,刻畫了正在經(jīng)歷產(chǎn)后抑郁的年輕母親的痛苦與辛酸,在家庭和自我中的掙扎與搖擺。張莉指出:“我們通常認為一個女人生完孩子就應該快樂。但是‘應該’和‘是’之間是有距離的,作家要做的是把‘是’寫出來。這是作為我們讀者對中國文學的要求,中國的作家應該有責任,也應該有能力去回應這樣一個要求?!?/p>
張莉也注意到,很多女性文學作品有著鮮明的女性意識,但是正因為有一個這樣強的理念,讓她們小說很像問題小說,而不關(guān)心文學?!暗聦嵣衔膶W作品最重要的是要有文學魅力,要通過塑造人物形象讓人共情,而不是來說問題。一個人的處境身上不可能只有一個問題,它是一個很含混很模糊的東西?!?/p>
殺死那個“應該如何”之后
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志主編徐晨亮引用伍爾夫的話探討了女性自我意識與社會規(guī)訓之間的關(guān)系?!安还苁侨魏螘r代、任何國家、任何文化語境里,都有一套規(guī)訓女性的價值觀。女性作為一個女兒應該如何,作為一個妻子應該如何,作為一個母親應該如何。而伍爾夫認為,一個女性獲得自由和獨立價值的時刻,恰恰要從殺死房間里的天使開始。殺死了那個‘應該如何’之后,才能開啟真正生命經(jīng)驗的發(fā)掘,去找到那些可能未被命名的、處于幽暗之地的、羞于啟齒的,或者我們尚未找到恰當?shù)奈膶W表達路徑去呈現(xiàn)的經(jīng)驗?!?/p>
徐晨亮也注意到,張?zhí)煲韺懽魃婕暗降暮芏嗲楣?jié)在當代文學中是被回避或者很少觸碰的,比如《地上的血》這一篇,涉及到女性身體的經(jīng)驗和倫理話題,比如母親讓繼父給女兒買衛(wèi)生巾,女兒在衛(wèi)生間里流的一滴血被繼父擦掉。
張莉談道,《地上的血》看似在寫一個關(guān)于女性身體的故事,但是她對于其中的母女情誼感受更為強烈?!斑@個故事中涉及停經(jīng)的母親對于整個生活的局促,她再婚之后的那種生活,母女之間那種相依為命和惺惺相惜的東西,我覺得特別動人。經(jīng)血只是一個隱喻,隱喻母親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兒其實是欣慰,但是她也有點失落。但是你如果放在一個更廣闊的天地看,比如最近出版的《暮色將近》中所寫,一個90多歲的女性,她在回憶一生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她絕經(jīng)之后的人生長著呢,所以那就是另外一種反對經(jīng)血羞辱?!?/p>
關(guān)于具體的創(chuàng)作,張?zhí)煲矸窒怼氨扔魇墙咏吧挛锏囊环N方法,用手邊熟悉的東西做成抓鉤,把浮在遙遠水面的睡蓮鉤近”“寫小說的過程就像找松露的豬聞到樹下有松露”,關(guān)于書中的七個lili,張?zhí)煲硪舱J為:“她們都是lili,也都是我?!毙斐苛练窒?,《我只想坐下》中,里面有大量的聲音、氣味,那種擁擠的給我們一種直覺的壓迫我們的感覺,構(gòu)成了作為一個小說存在的那樣一個世界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