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年第11版《歷史大辭典》,2022年5月購于ebay
1690年12月,皮埃爾·貝爾(Pierre Bayle,1647-1706)萌生了編寫一部辭典的想法,在寫給表兄弟的信中,他說:
我想編一本批判式辭典,其中將收集那些編寫詞典的人和其他作家所犯的錯誤,并在每個人或城市的名字下減少有關(guān)該人或城市的錯誤。這是一個龐大的計劃,很耗時,需要有思想的人提供意見和建議,而且我不想在沒有與公眾交流任何計劃和成果之前,就貿(mào)然動手。所以,我很快就把《前言》(Avant-Coureur)的前幾篇詞條印出來,與公眾交流。(Pierre Bayle, Nouvelles Lettres, Tome II, La Havie: chez Jean Van Duren, 1739, p. 297。注:貝爾的所有通信都可以在網(wǎng)站http://bayle-correspondance.univ-st-etienne.fr/查詢檢索)
兩年后,貝爾出版了一本四百多頁,八開本的書,題為《批判辭典的草案與節(jié)錄》(Projet et fragmens d’un dictionnaire critique,下文簡稱《草案與節(jié)錄》)。事實上這不是一部獨立的作品,而是為計劃編寫的辭典做的“廣告”,目的是試探市場的反響。當(dāng)時,出版業(yè)風(fēng)險很大,經(jīng)驗豐富的作者往往會在正式作品出版之前,通過不同方式,或向不同的出版商同時透露出版計劃,或是像貝爾那樣打出“廣告”,試探讀者反映,激發(fā)訂閱者興趣,為將來的出版籌集足夠多的資金。
在《草案與節(jié)錄》中,貝爾透露了他編纂新辭典是為了修正之前辭典存在的各類錯誤。他認(rèn)為,這就是“批評家”(Mrs les critiques)的任務(wù):
為人類的弱點提供如此之多的證據(jù),因此可以為他們的各種謬論編寫幾卷書。這幾卷書可以在人的最大的虛榮心方面,也就是科學(xué)方面,讓人感到羞愧。如此之多的戰(zhàn)利品或是如此之多的凱旋門(arcs de triomphe)是為人的無知和軟弱而立。(引文出自《草案與節(jié)錄》,原書無頁碼)
在他看來,這就是后來那部不朽的《歷史與批判辭典》(Dictionnaire historique et critique, Rotterdam, 1697. 下簡稱為“1697年版《批判辭典》”)所要實現(xiàn)的“偉大的道德效益”。在這些有待批評與修正的辭典中,貝爾特別提到了一部由某位莫雷里先生編纂的《辭典》:
我正準(zhǔn)備實現(xiàn)這一偉大的道德效益,我將用同樣的自由和同樣的誠實態(tài)度,對待所有的作者,不管他是哪國人,也不管他信奉什么宗教。我宣布,沒有什么比有爭議的辭典更荒謬的了。這是莫雷里先生的作品最大的缺陷之一;里面有一百多處內(nèi)容,看上去像是十字軍的布道。就我而言,我并沒有和漢尼拔說:“打擊我的敵人將是迦太基(hostem qui feriet erit mihi Carthaginiensis)”,而是說,所有背離真理的人將是我的陌生人。(1692年5月5日貝爾寫給杜·朗德爾【Jacques du Rondel,1630-1715】的信,參見http://bayle-correspondance.univ-st-etienne.fr/?Lettre-864-Pierre-Bayle-a-Jacques&lang=fr)
貝爾指出,莫雷里的《辭典》不僅有史實錯誤,而且宗教傾向太明顯,以至于對某些有爭議的問題的解釋不可信。最后,貝爾放棄原先的糾錯計劃,改變初衷,決心編一部全新的辭典,這一定不會是那種“會在書商的書店里腐爛”的書(1697年版《批判辭典》,第2頁)。在1697年問世的《批判辭典》的前言中,他花了兩大頁篇幅,詳細(xì)說明了他的辭典與莫雷里的《辭典》的種種差異。他說,莫雷里討論過的問題,他一般都會避開,如果非要處理,那樣一定會使用不同的材料,絕不會重復(fù)莫雷里《辭典》里給過的證據(jù),如果一定要引用,那也會給出出處,因為“我很不信任它(指莫雷里辭典——引者注)……”(1697年版《批判辭典》,第9頁)。盡管如此,貝爾還是謙虛地認(rèn)為,《批判辭典》無法掩蓋莫雷里《辭典》散發(fā)的耀光:
辭典的第一批作者犯了很多錯誤;但是他們也贏得了他們的后繼者所無法逾越的榮耀;莫雷里付出了巨大的艱辛,他的工作對所有人都有益處,也給很多人提供了充分的教益。他的辭典能在其他書籍無法企及的地方播散啟示,而這些地方對情況不需要有確切的了解。自從兩個荷蘭版發(fā)行以來,該辭典持續(xù)在各地傳播,而且更加純粹。(1697年版《批判辭典》,第10頁)
不過,后世記住了《批判辭典》,卻幾乎完全遺忘了莫雷里教士(Louis Moréri,1643-1680)的《辭典》。事實上,這部《辭典》從第一版(1674年)發(fā)行,直至1759年停售,總共出了二十四版,另有十六個外文譯本(包括重印)。我們現(xiàn)在無法統(tǒng)計各版辭典的總銷量,只了解一些個別版本的銷量。比如1692年第七版在一年內(nèi)售罄,連同接下來重印的幾個版本在1692-1698年六年內(nèi)的銷量超過七千冊。對一部對開本、每卷超過五百頁、總頁數(shù)超過兩千頁的辭典來說,這是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銷售紀(jì)錄。
《辭典》的標(biāo)題很長:
《歷史大辭典:圣俗史物風(fēng)趣混編,以節(jié)略的形式記述〈舊約〉的族長、法官(juges)和國王、教會的教宗、東正教的圣父和圣師、四大教會的主教、著名的樞機(jī)主教、高級教士以及異教徒的生平。記述羅馬、希臘、日耳曼地區(qū)、異教徒、基督徒和奧斯曼帝國的皇帝生平,記述國王、杰出的君主和偉大軍官、古代和現(xiàn)代的希臘語和拉丁語作者、哲學(xué)家、藝術(shù)發(fā)明家的生平……包括:描繪國家、帝國、王國、外省、城市、島嶼、山脈和新舊世界的大江大河,人們會準(zhǔn)確地看到邊界,發(fā)現(xiàn)地方的情況與狀況、風(fēng)俗、習(xí)慣以及政體與宗教。伴隨著記述大公會議和特殊公會議、教會會議、偽教會會議以及其他宗教會議,談?wù)撆e辦這些會議的城市。宗教律令和軍事命令的名稱、建立及其傳播,以及其創(chuàng)始人的生活。此外還有古代異教的諸神和英雄的神話故事。整本書充滿了奇怪的評論與專論,既是為了澄清年代學(xué)的苦難,也為了解決歷史爭論》(Le Grand dictionnaire historique ou le Mélange curieux de l’histoire sainte et profane, rapportant en abrégé, les Vies des patriarches, Juges et rois de l’Ancien Testament, des Souverains pontifes de l’église, des saints Pères et docteurs orthodoxes, des évêques des quatre églises patriarcales, des cardinaux et prélats célèbres et des hérésiarques. Celles des Empereurs de Rome, de Grèce, d’Allemagne, pa?ens, chrétiens et Ottomans, des rois, des princes illustres, et des grands capitaines, des auteurs grecs et latins, anciens et modernes, des philosophes, des inventeurs des arts […] contenant : la description des états, Empires, Royaumes, Provinces, Villes, ?les, Montagnes et Fleuves considérables de l’ancienne et nouvelle géographie, où l’on remarque exactement les bornes, la situation et les qualités des pays, les m?urs, les coutumes, le gouvernement et la religion des peuples. Avec l’histoire des Conciles généraux et particuliers, synodes, conciliabules, et autres assemblées ecclésiastiques, en parlant des villes où elles ont été tenues. Le nom, l’établissement et la propagation des ordres religieux, et militaires, et la vie de leurs fondateurs. Et l’histoire fabuleuse des dieux et héros de l’Antiquité pa?enne. Le tout enrichi de remarques et dissertations curieuses, tant pour l’éclaircissement des difficultés de chronologie que pour la décision des controverses historiques)
莫雷爾《辭典》的版本情況。注:表格根據(jù)Arnold Miller、Pierre Bodard 以及法國國家圖書館相關(guān)信息整理而成。
關(guān)于辭典的編者路易·莫雷里(Louis Moréri,1643-1680)的生平情況,我們所知甚少,到目前為止,只有一份研究可堪鑒用,即法國學(xué)者波達(dá)爾于1971年發(fā)表在《德拉吉尼昂與瓦爾地區(qū)科學(xué)與考古研究會公報》上的一份研究(Pierre Bodard, “Un érudit du XVIIe siècle, M. l'Abbé Louis Moreri de Bargemon (1643-1680),” Bulletin de la Société d’études Scientifiques et Archéologiques de Draguignan et du Var, Tome XVI, 1971, pp. 48-82)。根據(jù)波達(dá)爾的考證,莫雷里出生在法國南部一個名叫巴爾日蒙(Bargemon)的小鎮(zhèn)。該鎮(zhèn)現(xiàn)隸屬于瓦爾省德拉吉尼昂區(qū)。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小鎮(zhèn),1765年定居人口僅為一千七百人(2019年人口統(tǒng)計為一千三百三十四人)。但是,巴爾日蒙歷史悠久,可以上溯到九世紀(jì),至今還保留著中世紀(jì)的城墻和城門。莫雷里的祖上可能是在查理九世時期,從第戎遷徙至此,并與當(dāng)?shù)刭F族聯(lián)姻,改姓莫雷里。家族經(jīng)營著一座磨坊,不算富裕。路易·莫雷里是第三代,他出生于1643年3月25日,先后在德拉吉尼昂區(qū)的宗教學(xué)院和埃克斯的耶穌會學(xué)校中求學(xué),最后在里昂獲得神學(xué)博士。
在里昂,莫雷里開始嶄露頭角,發(fā)表了第一部作品《詩集》(Les doux plaisirs de la Poésie, ou recueil de diverses pieces, 1666),并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位貴人,阿普特教區(qū)主教(évêque d’Apt)加亞爾(Jean de Gaillard, 1634-1695)。加亞爾家族在地方和巴黎都有熟人,他的妹妹德·維內(nèi)爾(Magdeleine de Gaillard de Venel, 1620-1687)時任“法蘭西之子”(enfants de France,注:法蘭西之子指的是法王合法婚姻所生的孩子,這一頭銜不適用于國王的孫子;1330年,法王腓力六世【Philippe VI,1293-1350】為他的兒子法蘭西的路易【Louis de France,1330-1330】創(chuàng)立這一頭銜)副總管。加亞爾學(xué)識淵博,于1671年被任命為阿普特教區(qū)主教,在工作方面他相當(dāng)負(fù)責(zé),任職期間改革宗教團(tuán)體,還興建了好幾座慈善醫(yī)院。(Mémoires de la Société littéraire, scientifique et artistique d’Apt, Tome 1,La société., 1874,pp. 389-39;Joseph Hyacinthe Albanès,Gallia christiana novissima: histoire des archevêchés, évêchés, Tome 1, Valentinoise: Société anynyme d’imprimerie Montbéliardaise, 1899, pp. 288-289)
在升任主教之前,加亞爾可能就認(rèn)識了莫雷里。他們兩人彼此欣賞,而且都知道對方想要編寫一部辭典。莫雷里在《辭典》前言中說道,這很可能與他的“特殊嗜好”有關(guān),因為:
我有一種特殊的嗜好,就是很想了解生活在各個時代的偉大人物,也很想研究主教公會(Conciles)和教會事務(wù),我的信仰也促使我這么做,(朋友)勸我編一部辭典,有人建議取名《歷史百科全書》(Encyclopédie de l’Histoire),這種圣事和俗事編在一起的有趣的集子,將會對公眾有利。(《辭典》,1674年,前言,無頁碼,括號中的宋體字為引者所加)
加亞爾為何要編辭典,無從知曉,只知道他為了這項工作,跑遍了歐洲主要的圖書館,包括梵蒂岡圖書館,做了大量的筆記摘要。在結(jié)識了莫雷里之后,加亞爾把所有資料無償送給了他。在第一版《辭典》前言中,莫雷里用八頁篇幅,表達(dá)了對加亞爾主教的感激:
我冒昧地把這部原本您計劃編纂的作品呈送于您,這并不是為了獲得公眾的贊許,以榮耀您的庇護(hù);而是為了補(bǔ)償我對您的虧欠,公開表示對您的尊重,以及我愿為你效力的熱忱?!冶仨氃俅蜗蚰嬲\地坦誠;無論這部作品的主題多么龐雜,多么恢弘,我都不認(rèn)為我向您展現(xiàn)了任何您所不了解的新知識。(Louis Moréri, à Monsigneur Jean de Gaillard, Le Grand dictionnaire historique, Lyon: chez Jean Girin & Barthelemy Riviere, ru? Merciere à la Prudence, MDCLXXIV, 無頁碼)
1674年第一版扉頁
第一版印刷精美,扉頁插圖由雕刻師熱拉爾·奧德讓(Gérard Audran,1640-1703)設(shè)計制作。奧德讓出身于雕刻世家,二十六歲那年為畫家勒布倫(Charles Le Brun,1619-1690)的畫作《米爾維安大橋戰(zhàn)役》制作雕版畫,一舉轟動巴黎藝術(shù)圈,后應(yīng)財政總監(jiān)科爾貝爾之邀,出任御用雕刻師。扉頁畫面上,一位女性手捧一卷書和一只鵝毛筆,檢查一段只有下半截的、環(huán)繞著花環(huán)的石柱,一旁是克洛諾斯(即古希臘的時間之神)向她展示過去的痕跡。地上散亂著各種物件:徽章、頭飾、紅衣主教的帽子、王冠等。這些物件象征著權(quán)力,背景中有飼料、方尖碑、雕像,象征歷史。在版畫的右上角,花龕上刻著一行拉丁語:Ex pluribus unus odor。這大概說的就是這部《辭典》乃是“集百家之長”。
莫雷里在《辭典》導(dǎo)論中,除了感謝加亞爾主教之外,還列舉了此前出版的幾部著名《辭典》,寫了一份類似“《辭典》編纂史學(xué)史”的文字。這或許就是他借鑒并試圖超越的“百家”。第一部是艾蒂爾(Charles Estienne,1506-1564)編的《歷史與詩歌辭典》(Dictionarium historicum ad poeticum),第一版出版于1533年,是法國人編的第一部百科全書。第二部是布魯瓦森涅(Juigné-Broissinière,生卒年不詳)的《神學(xué)、歷史、詩歌、天文學(xué)與年代學(xué)辭典》(Dictionnaire théologique, historique, poétique, cosmographique, et chronologique),第一版出版于1644年,至1672年經(jīng)歷了十幾個版本。這是一本編得很糟糕的詞典,大量內(nèi)容不過是翻譯艾蒂爾的《歷史與詩歌辭典》,唯一的價值是用法語寫作。第三部是博耶(Paul Boyer,生卒年不詳)的《辭?!罚?em>Bibliothèque Universelle,注:《辭?!肥且庾g,此書類似現(xiàn)在的《辭?!?,只是在詞序排列上有所不同),出版于1649年,這是一本超過一千頁的龐大匯編,收入了當(dāng)時所有的單詞。此外,莫雷里還用半頁篇幅列舉了其他與一些具體問題相關(guān)的辭典。通過這份類似“《辭典》編纂史學(xué)史”的綜述展現(xiàn)了知識世界觀的差異:除了極少數(shù)專家外,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聽說過上述辭典,而這些辭典卻是十七世紀(jì)文人案頭必備的工具書。
第一版《辭典》正文共一千三百四十六頁,是第一部用方言寫成、按字母排序的《百科全書》。1701年英譯本的主編科利爾(Jeremy Collier,1650-1726)稱贊這部《辭典》“幾乎是所有知識的匯總”,“更應(yīng)當(dāng)稱其為圖書館,而不是一本書”(Collier, Great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genealogical and poetical dictionary【《辭典》1701年英譯本】, p. iv)?!掇o典》體現(xiàn)了十分鮮明的宗教立場。莫雷里把編纂工作視為上帝的托付:“我從二十五歲時開始這項工作,或許上帝會恩賜我足夠常的生命,讓我能夠不止一次地審校,修正那些人們向我指出的錯誤……我把這本著作交給教會、使徒和羅馬教會審判,他們是唯一的、良善的母親,也是我唯一的主人。我服從所有的審查制度,因為我自豪地對巴塞羅那的一位圣潔的主教說:我的名字是基督徒,我的姓氏是天主教徒?!保ā掇o典》,1674年,前言,注:這里提到的圣潔的主教指公元四世紀(jì)巴塞羅那主教圣帕西安【Saint Pacian,310-391】,他是巴塞羅那第一位記錄在案的主教,被稱為“教會之父”,著作不多,但留下了一句為后世銘記的名言:Christianus mihi nomen est, catholicus vero cognomen.[我的名字是基督徒,我的姓氏是天主教徒])《辭典》隨處可見莫雷里的天主教立場,他對伊斯蘭教的態(tài)度敵視且輕蔑,把加爾文派稱為異端,在解釋“中國”時,他表示希望在這個國家建立真正的宗教(《辭典》,1674年,301-302頁)。
1675年,莫雷里離開里昂,來到巴黎,在加亞爾主教妹妹德·維內(nèi)爾夫人的引介下,認(rèn)識了路易十四的外務(wù)大臣蓬波納侯爵(marquis de Pomponne,1618-1699)。此后四年,莫雷里一直為侯爵效力,并參與了《奈梅亨條約》(Traités de Nimègue)的簽訂。1679年,蓬波納侯爵因同路易十四在外交政策方面有分歧,解職歸隱。莫雷里也離開政壇,重回書房,準(zhǔn)備出版第二版《辭典》。不過,在第二版第一卷問世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享年三十七歲。該版第二卷由蓬波納侯爵秘書帕雷爾先生(G. Parayre,生卒年不詳)整理出版。
莫雷里的去世并沒有阻止《辭典》修訂與再版。這一現(xiàn)象可能會讓現(xiàn)代人覺得奇怪,但在舊制度下,卻很正常?;浇淌澜绶钚羞@樣一套認(rèn)識論:知識以及由此形成的文本是來自上帝的恩典和贈予,作者扮演的不過是傳遞和表達(dá)思想的中間人的角色,是“上帝的婢女”(God’s handmaiden, David Vaver,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Critical Concepts in Law, 泰勒-弗朗西斯出版集團(tuán)2006年版, Vol. 1, p. 53)。這樣一套認(rèn)識論更有制度保障:絕對君主有權(quán)力決定把上帝的“恩典”授予某位行會書商。這便是第一版《辭典》扉頁下方avec privilege du roi(國王出版特許狀)的含義。一般來說,某位作者若想要讓自己的作品出版面世,必須把手稿以某種買斷價出售給某位行會書商,書商則把稿件交給政府部門審查,最后由掌璽大臣公署(Grande Chancellerie)下轄的出版管理總署(Bureau de la librairie)決定是否授予出版特許狀,以及授予何種形式的特許狀。所以,不管是觀念中,還是具體出版流程中,書其實都與作者無關(guān),“作者權(quán)”(droit d’auteur)是十八世紀(jì)后半葉才出現(xiàn)的新概念。
莫雷里去世后,《辭典》非但沒有停售,反而成了各種觀點和立場交鋒的舞臺。1692年,著名的《圣經(jīng)》研究者、加爾文派學(xué)者讓·勒克萊爾(Jean Le Clerc,1657-1736)加入了編纂行列。這位被法國史家保羅· 阿扎爾(Paul Hazard,1878-1944)譽為“那個時代博學(xué)家的典型代表”的人,似乎精力永不枯竭。他先后主編過三份書籍雜志:《世界及歷史圖書書訊》(Bibliothèque universelle et historique,共二十五卷)、《精選圖書書訊》(Bibliothèque choisie,共二十八卷)、《古今圖書書訊》(Bibliothèque ancienne et moderne,共二十九卷;注:上述三份實際上是書評雜志,故把Bibliothèque一詞意譯為圖書訊息)。作為對當(dāng)時圖書世界最為熟悉的學(xué)者之一,勒克萊爾當(dāng)然不會忽視莫雷里的《辭典》。他曾在《世界及歷史圖書館》第十四卷上發(fā)表過一篇評論。他說,1688年的修訂版和《補(bǔ)編》非但沒有比之前的更正確,反而錯誤更多。接著他指出了一連串印刷錯誤和應(yīng)當(dāng)由作者承擔(dān)的錯誤,尤其指出關(guān)于聯(lián)省王國的歷史錯誤更多。盡管如此,勒克萊爾仍然承認(rèn)“這套《辭典》銷量很好,因為時人很需要這類作品,無論它編得如何”,他還坦陳,如此批評并不公允,“因為沒有人能夠深入了解《辭典》所處理的所有材料,而且任何時候人們總是需要了解一些情況”。勒克萊爾相信,對原《辭典》進(jìn)行補(bǔ)訂很有必要,但是擔(dān)心隨著辭典篇幅擴(kuò)大,錯誤也會越來越多,因此他建議成立一個專家組,由熟悉歷史、地理以及各國國情的人組成,由他們來修訂辭典,并加以擴(kuò)充(Bibliothèque universelle et historique, Tome XIV, à Amsterdam: chez Wolfgang, Waesberge, Boom, et van Someren, 1689,pp. 66-77)?;蛟S是因為這篇評論,荷蘭出版商邀請勒克萊爾親自編纂一部修訂版。勒克萊爾雖然清楚修訂工作耗時耗力,“帶不來榮耀,所獲利潤也很少”,但是還是決定接受改編整理工作。1691年,由勒克萊爾負(fù)責(zé)主編的第六版問世,四卷對開本,篇幅增至四卷,在1688年版基礎(chǔ)上增加了上百條新詞條,增加了新內(nèi)容,從新教的角度反駁辭典中原先那些天主教色彩過于明顯的解釋(Arnold Miller,p. 19)。這一版或許是《辭典》所有版本中最暢銷的一版(Pierre Bodard,p. 66),幾乎在一年內(nèi)售罄,銷量高達(dá)七千冊,在此后幾年內(nèi)再版多次。
某位名叫沃爾提耶(Vaultier,生卒年不詳)的法國人由于很不滿勒克萊爾的新教立場,因此于1699年推出第九版,并在此后不到十年內(nèi)做了兩次修訂,重新宣揚天主教立場。杜潘(Louis-Ellies Du Pin,1657-1719)是一位冉森派信徒,時任索邦大學(xué)的神學(xué)與哲學(xué)教授,在教宗克萊芒十一世頒布的《烏尼詹尼圖斯諭旨》后,與博須埃發(fā)生激烈爭論,主編的《教會作者書籍大全》(Bibliothèque universelle des auteurs ecclésiastiques,五十八卷)遭查禁,1705年被迫辭職,被判流放。杜潘修訂出版了第十三版《辭典》(1712年),并做了大量修訂:“準(zhǔn)確地陳述教父和教會其他作者的作品,以及與他們作品相關(guān)的事跡,包括圣徒的作品和事跡,在《辭典》之前的版本中,這些內(nèi)容的篇幅太少”(轉(zhuǎn)引Arnold Miller,21)。當(dāng)然,杜潘所謂的“正確”指的是與冉森派信仰保持一致。加爾文派牧師羅克(Pierre Roques,1685-1748)主編的第十八版深受新教影響。羅克出身于朗格多克地區(qū)的貴族家庭,在洛桑和日內(nèi)瓦學(xué)習(xí)神學(xué)。在這一版的前言中,羅克詳細(xì)分析之前各版《辭典》的優(yōu)劣,對那種出于宗教立場的,因此不公正的歷史寫作態(tài)度給予了批評:“不必根據(jù)編輯的感覺對人物或?qū)W說進(jìn)行限定。與其說這樣那樣的人已經(jīng)叛教,不如說他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那樣的黨派,這難道還不夠嗎?我們能不能不因為要寫這樣那樣的異端和錯誤,而用情感和觀點的術(shù)語?”(《辭典》,第18版,前言)
在所有二十四版中,最公允的版本或許是由勒巴爾(Louis-Fran?ois-Joseph de la Barre,1688-1738)主編的第十七版,內(nèi)容最完善的則當(dāng)屬由德魯埃(Etienne-Fran?ois Drouet,1715-1779)主編的最后一版。勒巴爾是法國銘文與美文學(xué)院(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院士,對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古物很有研究。他的修訂工作得到了一位名叫維埃里(Vailly,生卒年不詳)的律師和洛朗·勒克萊爾教士(Laurent Josse Leclere,1677-1736)的協(xié)助,修訂工作主要針對的是地理和家譜,大約增補(bǔ)了五六千新詞條(Pierre Bodard,p. 69)。最后一版篇幅最大,總計十卷,每卷超過一千頁。德魯埃既是律師,也是學(xué)者,為歐塞爾科學(xué)院和貝桑松科學(xué)院院士,他充分利用前人的補(bǔ)遺與修訂工作,并完整收入了某位名叫帕拉塔爾(Platel,生卒年不詳)的人主編的第二十二版修訂本。帕拉塔爾的修訂內(nèi)容超過之前任何一個版本,比羅克版多了一萬多條詞條。
不過,當(dāng)?shù)卖敯0骈_始發(fā)行的時候,《辭典》也走到了歷史盡頭。狄德羅和達(dá)朗貝主編的《百科全書》改變了公眾的喜好,他們需要的不再只是知識,而是批判的思想。當(dāng)讀者,尤其是上流社會爭相訂閱《百科全書》之際,《辭典》最終難逃“在書商的書店里腐爛”的命運。十八世紀(jì)中葉以后,大概只有專業(yè)人士還會記得莫雷里的《辭典》。曾參與編?!掇o典》的教士馬斯巴雷(Joseph du Masbaret,1697-1783)去世后,將自己未完成的箋注本《莫雷里辭典注釋》(Remarques sur le Dictionnaire de Moréri)留給了利摩日修道院,四開本,四大卷,后為目錄學(xué)家巴比耶(Antoine Alexandre Barbier,1765-1825)所有(Antoine Barbier, Examen critique et complément des dictionnaires historiques les plus répandus,Paris: Rey et Gravier, 1820, p. viii)。巴比耶為革命后法國圖書的搶救和整理,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xiàn)。他決定從法國流行最廣的歷史辭典輯出最好的詞條,匯編一部新辭典,這就是1820年出版的《流行最廣的歷史辭典的批判研究與整理完善》(Examen critique et complément des dictionnaires historiques les plus répandus)。巴比耶對莫雷里的《辭典》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并認(rèn)為自己這項浩大的工程乃是承接自這位教士的不朽工作。這也是他決定只整理1759年之后出版的各類歷史辭典的原因。另外,一些非常專業(yè)的辭典會提到莫雷里的名字?!短熘鹘躺駥W(xué)百科全書辭典》有“莫雷里”詞條,語詞極為感人:
該《辭典》成了他的生命,他以不懈的熱情從事這項工作,并與1674年在里昂出版了第一版,對開本單卷。當(dāng)時,莫雷里三十歲,時任阿普特教區(qū)的布道神甫,他的庇護(hù)人加亞爾允許他不知疲倦地從事他的工作。
但是,莫雷里對自己的年齡,對自己年輕的活力太自信了,而且無法抵制《辭典》帶來的巨大成功,急切渴望回應(yīng)各種反對與批評意見,這些意見有些因地理類詞條的錯誤導(dǎo)致,有些針對歷史類詞條的內(nèi)容缺乏考證,有些是批評家譜表格太多;他繼續(xù)工作,完善他的《辭典》,身體卻越來越差。1680年,第二版第一卷出版,同年7月10日,莫雷里去世,葬在巴黎圣塞弗林墓地(Saint-Séverin)……
莫雷里的《辭典》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無論是對皮埃爾·貝爾還是其他同類的辭典編纂者而言,都是如此。他們對莫雷里《辭典》的詞條進(jìn)行輯取、摘錄、刪節(jié)、擴(kuò)展以及翻譯;比如艾瑟林(Iselin)主編的《德語辭典》逐字逐句翻譯了莫雷里的《辭典》,但沒給出任何注釋……(Dictionnaire encyclopédique de la théologie catholique,Tome XV,publié par les soins du Dr Wetzer et du Dr Welte,Paris: Gaume frères et J. Duprey, 1862,pp. 335-336)
偉大的文學(xué)家雨果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很依賴莫雷里《辭典》。我們可以肯定,他有一部1683年第三版《辭典》,而且在寫作《歷代傳奇》(La Légende des siècles)過程中,經(jīng)常查閱。學(xué)者貝雷分析雨果的筆記與寫作手稿后,發(fā)現(xiàn)《歷代傳奇》中那些與歐洲中世紀(jì)相關(guān)的信息,包括人名、地名、歷史故事等,不少來自《辭典》,比如描繪八至九世紀(jì)西班牙王族的詩歌《加利西亞的小國王》(Petit Roi de Galice)中,無論是王族的名姓,還是自然環(huán)境與城市村落,都是參考了莫雷里的《辭典》(Paul Berret,Le moyen age Européen dans La légende des siècles et les sources de Victor Hugo,Paris:H. Paulin, 1911, pp. 133-134)。
事實上,這種“知識掠奪”(intellectual plundering)在十八世紀(jì)中葉就已經(jīng)明目張膽地出現(xiàn)了。借助PAIR技術(shù),學(xué)者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狄德羅和達(dá)朗貝主編的《百科全書》在很大程度上“掠奪”了《辭典》的內(nèi)容。
PAIR技術(shù)全稱為Pairwise Alignment of Intertextual Relations,直譯為“文本間關(guān)系配對”。這項技術(shù)設(shè)計初衷是為了尋找文學(xué)作品中的類似段落,但它所采用的序列分析技術(shù)則被廣泛地用在不同領(lǐng)域中,比如在生物信息技術(shù)中,PAIR可以用來為基因組測序,也可以用來檢測剽竊。在比對文本的過程中,PAIR為語料庫中的每一個文本生成一組重疊的詞序列碎片(word sequence shingles),然后存儲和索引這些信息,以便對照其他文本的碎片進(jìn)行分析。以《社會契約論》開篇第一句話為例,PAIR先將這句話分為k元語法模型(k-gram),k指的是碎片的長度,比如以3位(單詞)為例,那么《社會契約論》第一句話“L’homme est né libre, est partout il est dans les fers. Tel se croit le ma?tre des autres, qui ne laisse pas d’être plus esclave qu’eux(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自以為是其他一切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人更受奴役)”則可以分解為以下幾組“三元碎片”(tri-gram shingles):homme_libre_partout、libre_partout_fers、partout_fers_croit、fers_croit_ma?tre、croit_ma?tre_laisse、ma?tre_laisse_esclave。再與待比對的文本進(jìn)行對照,找到文本間的共有碎片,進(jìn)而確定不同的引用方式,是直接全文(全段落)引用,還是更模糊的、歸屬性不明顯的引用。
借助PAIR技術(shù),阿蘭(Timothy Allen)帶領(lǐng)的科研團(tuán)隊對十八世紀(jì)的法語辭典、各類百科全書等,進(jìn)行了跨文本的比對(他們還依賴另一項技術(shù),即建立“向量空間模型”(Vector space model,簡稱VSM,相關(guān)介紹參見網(wǎng)頁,以及這里)。他們發(fā)現(xiàn),《百科全書》與1759年的十卷本《辭典》至少存在著五百八十個共享的語法模型,其中有四百一十八個語法模型為兩部辭典明確共有。這種“知識掠奪”的情況有很多,比如在內(nèi)容接近的詞條解釋中使用類似的程式化的表述,或是在類似的詞條中引用同一段材料,亦或是赤裸裸地逐字逐句地“掠奪”,比如《百科全書》的“古蘭經(jīng)”詞條(“Alcoran,” 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 Tome 1, Paris: chez Briasson, David l’a?né, Le Breton, Durand, 1751, pp. 250-251)與《辭典》的“古蘭經(jīng)” 詞條(“Alcoran,” Le Grand dictionnaire historique, Tome 1, Paris: chez les libraires associés, 1759, pp. 312-314)中有一整段內(nèi)容完全一樣。這說明,《百科全書》盡管代表反對天主教世界觀的立場,而且在《前言》中明確宣稱要同像莫雷里《辭典》這類天主教辭典保持距離(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 Tome 1, p. xxxiv),但事實上卻延續(xù)并繼承了莫雷里《辭典》的知識傳統(tǒng)。而且,也正是通過這種隱匿的方式,莫雷里盡一己之力,蒐集并編纂的龐雜的知識得以延續(xù)到今天。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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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nold Miller, “Louis Moréri's Grand Dictionnaire historique,” in Notable Encyclopedias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 Nine Predecessors of the Encyclopédie, ed. Frank A. Kafker, 伏爾泰基金會出版社1981年版,pp. 13-52
Lugt, Mara van der, Bayle, Jurieu, and the Dictionnaire historique et critique, 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 2016年版
Christian-Muslim Relations A Bibliographical History, Vol. 9, Brill出版社2017年出版
Georges Huard, “Le Petit-Picpus des ‘Misérables’ et les informatrices de Victor Hugo: Mme Biard et Juliette Drouet,” Revue d’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a France (Jul. - Sep., 1960), 60e Année, No. 3 (Jul. - Sep., 1960), pp. 345-387
Paul Berret,Le moyen age Européen dans La légende des siècles et les sources de Victor Hugo,Paris:H. Paulin, 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