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媒體人易小荷回到故鄉(xiāng)自貢，在家鄉(xiāng)的一個陌生小鎮(zhèn)待了整整一年。她在這里采訪近百位當?shù)鼐用?，與她們成為朋友，并最終打撈出十二位女性掙扎求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匯集為《鹽鎮(zhèn)》這本書。
易小荷去到的古鎮(zhèn)叫“仙市古鎮(zhèn)”，它距離自貢市區(qū)僅有是一公里，古鎮(zhèn)中心很小，若畫個圓圈，直徑距離也就一公里有余，當?shù)厝说男稳荩骸包c根火柴的工夫，就能在鎮(zhèn)上逛一圈。”古鎮(zhèn)的轄區(qū)總人口約為四萬，女性占到其中一半。易小荷觀察到，這些女性仍舊重復經(jīng)歷著古老時代的輪回。貧困始終是古鎮(zhèn)女性必須時刻抗爭的敵人，而伴隨貧困的是見識的狹窄和環(huán)境的逼仄，更重要的，是隨之而來的次生災害——來自家庭成員的欺壓。
“這是一個男性相對游手好閑，不事生產的地方，婚姻和貧困成為套在女性脖子上的雙重絞索——我目光所及的古鎮(zhèn)女性，無一例外都在掙扎著求生，從十六七歲的輟學少女到九十歲的老嫗，所得固然各不相同，努力卻都一般無二。而生活本身的重壓之下，她們還要遭受來自男人的普遍歧視和暴力?！币仔『稍谛蜓灾袑懙馈?/p>
易小荷認為，這樣的小鎮(zhèn)沒有地方志，也沒有成文的大事記，更無任何關乎女性的記載。她們默默無聞，終其一生被人忽略、被人遺忘。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她們如何存在、如何生活。而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格外值得被觀察與記錄。
值此書出版，易小荷與歷史學家羅新、作家蔣方舟進行分享，大家一起聊了聊鄉(xiāng)鎮(zhèn)女性的情感、生活與命運。這些女性以肉身與命運相搏，也帶給我們一個知之甚少的鄉(xiāng)土中國。
活動現(xiàn)場
一份直指女性系統(tǒng)性困境的扎實證詞
這是女性對于女性命運的又一次鄭重的記錄。十年前梁鴻以《在梁莊》記錄了中國的轉型之痛，易小荷的《鹽鎮(zhèn)》再次以性別之眼捕捉到巨大社會轉型中，小鎮(zhèn)女性們的彷徨與憤怒。
《鹽鎮(zhèn)》中，作者寫下這些女性的名字和年齡：90歲的陳婆婆（1932年）、63歲的王大孃（1959年）、59歲的鐘傳英（1963年）、50歲的童慧（1972年）、40歲的黃茜（1981年）、37歲的曾慶梅（1985年）、35歲的梁曉清（1985年）、35歲的陳秀娥（1987年）、26歲的詹小群（1996年）、17歲的黃欣怡（2005年）。
她們是早早輟學在小鎮(zhèn)叱咤風云的00后幺妹，經(jīng)濟獨立卻懼怕離婚的女強人，面臨家暴威脅卻選擇復婚的媒婆，歷經(jīng)四嫁開貓兒店的九十老嫗……她們的遭遇在她們生活的環(huán)境中看似極為稀松平常，但卻是觸目驚心的。
關于鹽鎮(zhèn)的寫作，易小荷談及，自己在做媒體的時候就寫過很多這種邊緣的、卑微的人。上海、北京、紐約這些大城市的故事總是千篇一律的，并且在中國，只有一個北京、上海、深圳，但卻有四萬個鄉(xiāng)鎮(zhèn)，這里的故事才是我們知之甚少的、更廣闊的真實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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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下人的哀歌
易小荷說，在這樣一個遙遠的古鎮(zhèn)，女性的生活空間是極為逼仄的。
在《鹽鎮(zhèn)》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故事里都有別人，一個人的經(jīng)歷像是另一個人的鏡像，因為鄉(xiāng)土中國是熟人社會，大家相互之間像樹枝一樣勾連在一起，甚至有著密切的親緣關系。
逼仄的、窮困的生活讓她們無暇關心外面的世界，“陳婆婆是完全留在過去時代傳統(tǒng)父權制、夫權制文化下一步?jīng)]有走出來的人，她根本感受不到外面時代的變化?！?/p>
在《這里沒有我的母親》的故事中，陳秀娥以自己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證明著當生活于鄉(xiāng)土中的人因為突然的變故而不得不走向城市、去接觸更為復雜的社會時，她們極為有限的知識和閱歷，會使她們一次次被意外擊中，總是沒有轉圜的余地。
在《白鷺飛走了》這章，黃茜講述自己第一次離開小鎮(zhèn)去到重慶上學的經(jīng)歷，“暈得天旋地轉的時候，車子進入隧道，噪音陡然隱匿，光線昏暗，洞穴一茬接一茬，就像俯著身子干活久了起猛的瞬間，引發(fā)不辨方向的眩暈?！?/p>
這種“眩暈”體現(xiàn)在書中每個從小鎮(zhèn)跨入大城市的女性身上，就像這章的標題“白鷺飛走了”所寫的一樣——故鄉(xiāng)已經(jīng)遠離，城市卻無法落腳。
易小荷說：“看一個地方的女人，老人，動物，就能打開一個切口，了解到那里真正的內核?！迸砸暯堑臅鴮懩軌虺尸F(xiàn)出不一樣的小鎮(zhèn)生活的圖景，梁鴻說，小鎮(zhèn)中的每一個女人都攜帶著各自獨特的生命氣息從質樸無華的小鎮(zhèn)走出來，既呈現(xiàn)了作為個體的血肉氣質，也匯入了時代精神的沉淵。
但是這些女性也是極為復雜的。
以“家暴”而言，《鹽鎮(zhèn)》中寫了一對同性戀，當李紅梅變成“丈夫”以后，她也開始家暴自己的伴侶，她一切都要朝著男性方面去發(fā)展，她以前是一個很甜美的女生，但是她突然開始穿中性的衣服，像男生一樣外八字走路，在褲兜外面掛一串鑰匙，甚至像鎮(zhèn)上的男人一樣抽煙、喝酒，喝酒喝到打吊瓶，然后開始打自己的愛人。
“所以從她身上的變化可以看出強烈的文化對一個人的裹挾，她自己也變成幫兇或者這個文化的一部分。由此，無論是家暴還是其它，都是一個地域的歷史在流傳演變中逐漸形成的文化問題，不光是孰強孰弱的體力問題?！?/p>
由此，女性的故事從來都不僅僅只是女性本身的故事，易小荷認為，這本書也可以看作是一本“鄉(xiāng)下人的哀歌”。
羅新認為：“我們可以把這本書看作是一個女作者寫一堆很邊緣的女性，但也可以換一個角度，把這本書當作是一個有使命感的作家關注我們都視而不見的人的寫作。這里面男性有男性的問題、女性有女性的問題，但歸根結底都是人的問題?！?/p>
受訪者之一陳炳之老人
當我們的情感、眼光放到這些人的身上的時候，我們的歷史真正的可能了
羅新分享道，我們今天的歷史和傳統(tǒng)的歷史已經(jīng)不一樣了，過去的歷史是偉大的歷史學家們在權威的認可下制造歷史，而今天我們已經(jīng)不需要這樣的歷史了。
“我們今天的歷史是我們自己的歷史，不是帝王將相的歷史，不是統(tǒng)治者的歷史，不是有權力的人的歷史，我們需要寫作跟自己有關的事情。鹽鎮(zhèn)的十二個女人們，當我們把我們的情感、眼光放到這些人的身上的時候，我們的歷史真正的可能了?！绷_新說。
易小荷談道：“這不是一本女性向男性挑戰(zhàn)的書，而是只要對人類懷有善意，懷有同理心，或者關心他人命運的人就會看的書。最近一直在討論人工智能會不會取代作家，但我認為這個世界上只有愛和憐憫是不會被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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