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英國女作家簡?奧斯汀女士逝世200周年。百年之后，這位可與莎士比亞齊名的女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經(jīng)由不同版本的影視改編在當(dāng)代掀起過一陣又一陣的「奧斯汀熱」。今天我們推薦一部被認(rèn)為可能是簡?奧斯汀最成熟的作品改編而成的電影——《愛瑪》。
作為她生前最后一部面世的小說，它真正的意義也許在于，她在做一個「真空實驗」，盡其所能地討論一種可能性：在一個女性擁有美貌、財產(chǎn)、地位，在排除一切客觀條件缺憾的情況下，在絕對自主和自由的人生中，她應(yīng)該追求和選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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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奧斯汀的六本著作中，我最偏愛《愛瑪》。
年少時的偏愛，是一種懵懂的揚眉吐氣。比起其他幾本書的女主角，因財產(chǎn)的困窘甚至相貌平凡，非要靠男主的賞識才能走到一個好結(jié)局；在這本書里，愛瑪明明白白的漂亮，清清楚楚的有錢，光明敞亮不算計也不自卑地展現(xiàn)一段純粹的愛情。最佳的佐證是，達(dá)西先生一萬英鎊的身家在我腦中清晰可現(xiàn)，而奈特利先生到底身家?guī)缀挝覅s答不上來。
以今時今日的眼光看，這其實是現(xiàn)在但凡大火的劇集的必吹因素：反套路。當(dāng)現(xiàn)在被言情小說及改編戲劇刷膩味的觀眾回過神來，覺得奧斯汀的小說其實不過是灰姑娘瑪麗蘇套路的經(jīng)典版時，在她生前最后一部面世的小說里，她其實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反套路。
在這部被評價為奧斯汀本人最成熟的小說中，女主角愛瑪?shù)男蜗笏茉炜胺Q完美：「愛瑪?伍德豪斯，漂亮、聰明、富有，還有舒適的家庭和快活的性情，生活中一些最大的幸福，她似乎都齊備了。她在世上過了將近二十一年，很少有什么事情使她痛苦和煩惱過?！乖谌珪婚_篇，我們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愛瑪。
盡管在瑪麗蘇當(dāng)?shù)赖慕裉?，這些優(yōu)點像不要錢一樣被作者和編輯堆砌在女主角身上。但對于簡?奧斯汀的女主角來說，這簡直太難得了——特別是女主角本來應(yīng)有的標(biāo)配——漂亮。
這直接導(dǎo)致了在奧斯汀小說改編的影視中，飾演愛瑪?shù)难輪T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膿碛兴信鹘侵械淖罡哳佒?。作為?奧斯汀的讀者，這實在是讓人松了一口氣：導(dǎo)演終于能放心大膽地去用漂亮的女演員了。在這點上，不得不說，之前改編奧斯汀小說的導(dǎo)演們都太實誠了。哪怕高超如李安，《理智與情感》都不能讓我免于第一眼的失望。而在感受過影視版《曼斯菲爾德莊園》選角驚嚇的人，大概都能理解這種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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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一點來說，1996年版本中，格溫妮絲?帕特洛演的愛瑪，實在讓人滿意。
愛瑪?shù)钠?，是一種整體的感覺。從細(xì)節(jié)上，格溫妮絲沒有「褐色的眼睛」，對于「高矮肥瘦適中」來說，她也許太高了。但當(dāng)時25歲的格溫妮絲身上有讓人會心一擊的感覺?！覆粏问撬那啻簹庀⒗镉薪】档拿?，而且她的神情里、頭腦里和她眼睛的一瞥里都有?！箰郜斝枰赖寐斆鳎赖脙?yōu)雅，美得從容而不在意。
從原著要求的莊重挺直的姿態(tài)來看，很少有人比后來成為優(yōu)雅代名詞的格溫妮絲做得更讓人過目難忘。這部在電視里放了無數(shù)遍的英國電影，就算沒有看全的人也會記得：格溫妮絲的脖子太美了。那是一種真正的，毫不夸張的像天鵝一般的優(yōu)美曲線。人們大概會驚訝于一個美國女演員居然能如此與英倫范的優(yōu)雅所契合，就連英式英語的口音都純正得毫不出戲。
這種特質(zhì)，將會在她1998年演的《莎翁情史》中顯露得更完全，并且格溫妮絲最終憑此片獲得了第71屆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獎。但在1996年時，這種生動和美更多的是一種與角色契合的自然流露。包括她的成長經(jīng)歷，父親是電影制片人，母親布萊思?丹納是著名的電影演員，從兒時識字起就陪母親練習(xí)臺詞，金色的童年和優(yōu)渥生活帶來的氣質(zhì)和姿態(tài)都與愛瑪異曲同工。《愛瑪》這部電影成為格溫妮絲的成名作也便不足為奇。
但如果只是這樣的愛瑪，未免也太表面了。在數(shù)個版本的愛瑪中，格溫妮絲最讓人難忘的地方在于，即使在她充分展現(xiàn)愛瑪?shù)娜秉c時，也能恰到好處的讓人包容和不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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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缺點。如果僅把愛瑪當(dāng)成是奧斯汀為了自己虛榮心創(chuàng)造的完美女性，那看到的東西實在太淺薄了。事實上，沒有哪一個她筆下的女主角，受到像愛瑪這樣苛刻的審視和批判，也沒有哪個女主角，會犯下像她這樣讓人明顯的讓人反感的錯誤。
《愛瑪》被認(rèn)為可能是奧斯汀最成熟的作品，我覺得真正的意義在于，她在做一個「真空實驗」，盡其所能地討論一種可能性：在一個女性擁有美貌、財產(chǎn)、地位，在排除一切客觀條件缺憾的情況下，在絕對自主和自由的人生中，她應(yīng)該追求和選擇的是什么。
正像凱特爾所評價的：「使《愛瑪》產(chǎn)生感人力量的是簡?奧斯汀態(tài)度背后的感情深度和現(xiàn)實主義，……她以一種一絲不茍，然而又是熱情洋溢并具有批判眼光的精確性，檢驗了她的天地中存在的問題?！箘P特爾承認(rèn)這個天地是狹小的，但重要性不能用題材的大小來衡量。
于是，影片一開頭，就能看到愛瑪所置身的狹小天地：有時一個人生活的小鎮(zhèn)，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參加舞會比參加軍隊給她帶來了更多的樂趣。就有這么一個姑娘，她深知在這個世界怎樣來生活。
可以說，愛瑪?shù)娜松且粋€完全不需要努力的人生。不然也不至于在21歲的年紀(jì)，空虛到以給人作媒為樂，以至牽錯紅線之后引發(fā)了整個故事的發(fā)展。
作為海伯利這個小鎮(zhèn)社交食物鏈頂端的愛瑪，被奧斯汀這樣審視：愛瑪處境的真正不利，其實就在于她有權(quán)過于任性，而且對自己的估計往往略微偏高一點。奧斯汀借本書男主角、唯一能指出愛瑪缺點的奈特利先生的口說：「我認(rèn)為她并不為外貌自負(fù)。她的自負(fù)在另一方面?！?/p>
當(dāng)錯誤真正發(fā)生后，奧斯汀給愛瑪?shù)呐袠O其嚴(yán)厲：「她出于叫人無法忍受的自負(fù)，自以為了解每個人的感情秘密；出于不可饒恕的自大，硬要安排每個人的命運。結(jié)果證明，她全都做錯了?！?/p>
愛瑪?shù)目少F之處在于，這段批判，其實是她對自己的反省。演員的難度在于，沒有像書中那么多臺詞表現(xiàn)心理活動以取得讀者的諒解，而她做的錯事，卻全在觀眾眼里。
影片以一種喜劇的方式處理了愛瑪?shù)男〈侏M，這些不完美在英式幽默的節(jié)奏下，換得觀眾的輕松一笑。而在2008年BBC正兒八經(jīng)拍攝的版本里，足以證明感覺稍有差池，這些行為是多么的容易讓人臉紅和厭惡。
但真正面對自己錯誤的愛瑪，是坦率，真誠，同時也不失自己的風(fēng)骨。她反省的真誠讓人原諒，但對自己的世界觀和原則的堅持，又不會讓人覺得有種終于等到她自食其果的幸災(zāi)樂禍。這是屬于格溫妮絲給角色帶來的魅力。
這樣的愛瑪，在表現(xiàn)本片的經(jīng)典場面之一時，才讓人信服：
當(dāng)哈麗埃特?史密斯問愛瑪，想知道愛瑪為什么不結(jié)婚時，愛瑪說：「我不愿意結(jié)婚。財產(chǎn)，我不需要；工作，我不需要；地位，我也不需要。我相信，結(jié)了婚的女人沒有誰在丈夫家能有一半像我在哈特菲爾德這樣做主的。我絕對不能指望有哪個男人像我父親一樣疼愛我、重視我、始終把我放在第一位，認(rèn)為我樣樣都正確?！?/p>
哈麗埃特驚呼：那到頭來你會像貝茨小姐那樣，成為一個老處女了!
愛瑪在這時給出了本片的著名臺詞：「只有貧窮才使獨身可恥?！垢駵啬菟鼓欠N帶著聰慧天真的理直氣壯，足以讓人相信，即使她真的單身到老，那也是出于她對自己命運的看透和把控，而不是命運對她錯誤的懲罰，她的生活不需要婚姻來變得更好。
這樣的愛瑪，才能遇到最好的愛情——她決不會因為沒有愛情而去改變目前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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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瑪命運更多的可能性，則要在男主角奈特利先生的的視角才能看得到。
如果說，哪個版本的愛瑪是最好的尚有爭議，1996年版的《愛瑪》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的原因之一，是它貢獻了一個最好的奈特利先生。這個在原著中「一百個人中都找不出一個的紳士」，在影視化之后甚至有超出原著的魅力。在縱向比較中，這個紳士形象在我心目中甚至優(yōu)于BBC版的達(dá)西先生。
1961年出生于英國劍橋的杰瑞米·諾森在扮演奈特利先生時35歲。這個雙親均是劍橋大學(xué)的文學(xué)教授，早年在倫敦大學(xué)主修英文，后在布里斯托爾戲劇學(xué)校專修戲劇的演員，讓人切實地感到了原著中三十六七歲奈特利先生的魅力，消除了想象中這個角色年老又跛腳的擔(dān)心。那種教科書般令人心曠神怡的英國紳士風(fēng)度，在書中需要大量的描寫，而在影視作品中他只需要舉手投足的風(fēng)姿就能做到。這是2008年BBC版的奈特利先生就算丟掉拐杖也無法做到的。
35歲的杰瑞米·諾森和25歲的格溫妮絲在已有的各個版本中，最大程度地呈現(xiàn)了原著中16歲的年齡差帶來的美妙化學(xué)反應(yīng)。相比甜言蜜語，這一對讓人們看到的是當(dāng)愛人以諍友的形式出現(xiàn)，一個最了解你的優(yōu)點和缺點并不吝指出的人，在精神成長上將帶來怎樣的幫助。
書中的奈特利先生最讓人動容之處，是對愛瑪精神上真正的關(guān)心。這種關(guān)心甚至比父母對孩子無條件的關(guān)心要更可貴，畢竟很多父母，只要希望孩子快樂就好了。
但奈特利先生不是的，看著愛瑪長大的他了解她的優(yōu)點，甚至是這優(yōu)點帶來的不足。
「愛瑪是家里最聰明的人，因此給寵壞了，她不幸在十歲那年就已經(jīng)能回答連她十七歲的姐姐都答不上的一些問題。從十二歲起，愛瑪就成了家里和你們所有人的女主人了?！姑鎸τ刑熨x但所有才華都不精通的愛瑪，他對她原本有更高的期待。
「我已經(jīng)不再指望愛瑪認(rèn)認(rèn)真真地讀書了。她永遠(yuǎn)也不會干任何需要刻苦和耐心的事，也不會做任何讓幻想屈服于理智的事?！顾热魏稳硕几缈闯隽藧郜攲⒐惏Ｌ刈鳛殚|蜜的害處，不在于她想當(dāng)然的做媒，比起階級，更關(guān)乎頭腦：「她自己什么也不懂，卻把愛瑪看得什么都懂。她百般奉承她，正因為不是故意的，那就更糟?！?/p>
何其透徹，何其有幸。
在影片中，在完全沒有這些背景交待的情況下，奈特利先生的魅力，集中體現(xiàn)在和愛瑪爭吵指出她錯誤的兩場戲。
一場戲是得知愛瑪慫恿哈麗埃特拒絕了農(nóng)夫馬丁的求婚。原著中沒有設(shè)置的射箭場景，是影片的最佳改編之一。在和愛瑪交替射箭的節(jié)奏中，爭吵變得有張力：「不管怎么說，一個有理智的男人，是不會娶一個傻瓜老婆的?！顾涑鲆患?，收起弓弦，眼神認(rèn)真，「記得我的話，愛瑪。像你這樣亂耍小聰明，還不如傻一點呢。」這是對愛瑪洋洋得意的警告，甚至演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
另一場則是愛瑪公開嘲笑了貝茨小姐的蠢笨之后，奈特利先生對愛瑪?shù)某庳?zé)。影片加強了原著中貝茨小姐聽懂之后的尷尬和靜默，鏡頭直接切換后帶來的力度，「她很可憐，甚至她自出生以來就很可憐，如果她真的這樣成為老姑娘的話，她的狀況會更糟。你做得很差勁，愛瑪。很差。她看著你長大，把你的關(guān)心當(dāng)成是榮譽，而今天，你卻揶揄她，嘲笑她，還在很多人面前，別人會照著你的樣子來對她的?！?/p>
來自男人對女人的指責(zé)，要如何才不讓人反感？奈特利先生做了最好的表率。有的男人指責(zé)女人，會挑剔，會貶低，會比較，會高高在上。但奈特利先生所有的考慮都是從愛瑪?shù)慕嵌瘸霭l(fā)，行為不妥的原因，所帶來的后果，以及愛瑪需要承擔(dān)的責(zé)任。觀眾能直接感受到書中愛瑪?shù)母惺埽核簧?，從沒在任何情況下感到這樣激動、屈辱和傷心過。她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但是——他那一席話說得中肯，那是無法否認(rèn)的。
從經(jīng)典場景的改編來看，編劇對關(guān)鍵情節(jié)的渲染甚至比原著要強。在格溫妮絲和杰瑞米·諾森發(fā)揮了一場比原著更精彩的表白戲時，我終于有點理解一些書評對原著的不滿：行文太絮叨了，啰啰嗦嗦，東拉西扯，情緒一上來就被打散，消磨了關(guān)鍵臺詞的感觸。而在電影中，相遇的驚喜，試探，誤解，緩和，表白，一氣呵成，樹林中聽到表白的格溫妮絲的神情從悲傷到難以置信的歡喜，陽光透過樹葉在藍(lán)色眼眸中透出的光影，脖頸優(yōu)美的角度，組成了我印象中她最美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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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這部電影也不是全無缺點。
電影主角選用上的出色，反而更加突出了配角的不合適。原著中16歲，「恰好是愛瑪喜歡的長相」的哈麗埃特，在電影里顯得比愛瑪還要大好幾歲，并且和美一點沾不上邊。這不僅讓人對愛瑪把她當(dāng)成閨蜜，并且進行如此不實際的拉郎配感到更加的荒謬和不可理喻，同時還讓奈特利先生的判斷打了折扣——也許牧師不娶她，并不是因為傻，而是因為不夠美呢。同理于牧師的選角，書中長得「俊俏非凡」的牧師埃爾頓先生，在電影中更像是一個負(fù)責(zé)滑稽角色。愛瑪?shù)倪x擇也便沒有書中那么強烈的象征意義。
除了選角的原因，電影對配角的性格進行了平面處理，對這些人物豐富的層次進行了弱化，因而人物也便顯得單一。原著中人物的可愛與可取之處，奧斯汀對不同女性命運進行的思考，也便沒有達(dá)到原著應(yīng)有的深度。
比如文中的這段，「邱吉爾太太和簡?菲爾費克斯之間社會地位之懸殊使愛瑪感觸很深；她們一個是主宰一切，而另一個卻是微不足道——她坐在那兒默默思考著婦女命運之不同，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看著什么地方。」在電影中便完全無力著點。
這部電影最終的獎項也和它的選擇相襯，它得到了第69屆奧斯卡音樂/喜劇片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提名了最佳服裝設(shè)計。在制作上它可以和一流的電影一較高下，但始終缺少了一點更打動人心的力度。
對于沒看過原著的人來說，這大概只是一個輕快好看的愛情喜劇。對于看過原著的人來說，這部電影提供了近乎完美的，最好最般配的愛瑪和奈特利先生。（文/簡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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