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在鳳翔交朋友,有好有壞。陳慥是他的好朋友,是美姬如云的酒徒、拔劍四顧的俠客??墒顷悜V經(jīng)常挨打,有時在大街上被打得抱頭鼠竄。誰打劍客呢?是陳慥的父親陳希亮。老知州有幾個兒子,他認為小兒子陳慥最沒有出息。老知州又是軍人出身,鞭子不離手,動不動就揮向身背寶劍的陳慥??蓱z一呼百應的陳大俠挨打似乎上了癮:后來成家了,復被老婆柳氏追打。“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詩句出于蘇軾,后來“河東獅”成了悍婦的代名詞。
蘇軾一見陳慥就樂得直笑:此人的反差可真大。不過,陳慥的內(nèi)心特別重義氣,是劍術(shù)拙劣的真?zhèn)b客。
中國古代的游俠義字當頭,武術(shù)的好壞并不重要。刺秦王的一代大俠荊軻劍術(shù)一般,有司馬遷和陶淵明的描述為鐵證。當代某些影視劇對古代俠士的再現(xiàn)是糊弄人的,是把俠義引向殺性,說白了就是引向打架。
蘇東坡
蘇軾一生中遇到的壞朋友并不多。有些人從結(jié)果來看是壞的,但初衷不壞,譬如王安石。有些人則總是抱著損人利己的目的,無論結(jié)果如何,這些人都是壞人。
蘇軾在鳳翔遇到了一個壞人,壞人名叫章惇,字子厚。若干年后,這個人害蘇軾不淺。
壞人的特征,一是陰險;二是膽大。膽大才敢妄為,膽小只能動動壞心思,做點小動作,破壞性有限。膽子大的壞家伙殺人如草芥。章惇具備了壞家伙的先天“素質(zhì)”,此時尚處于好壞之間。他有才華,文武雙修,和蘇軾為同科進士。
章惇任職于商州(今陜西商洛商州區(qū)),與蘇軾任職的鳳翔相鄰?!岸讼嗟蒙鯕g,同游南山諸寺”,這是蘇軾與章惇初見面時的情形。好人遇上壞人,有時也能一見如故,因為壞人種類繁多,有些壞人甚至能讓人一見傾心。
章惇身上有某種吸引蘇軾的東西。此人牛高馬大、聲如洪鐘,一看就不像泛泛之輩。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怕他的則不僅是人,連鬼都怕他。商州地面上,有一座老屋時常鬧鬼,方圓百里無人不曉,沒人敢在老屋留宿。章惇聞之冷笑。他偏偏要上山,昂揚入鬼屋住下,接連住了幾個夜晚,“山魈不來作祟”:鬼在遠處徘徊哩!鬼郁悶,不敢回鬼屋,大鬼小鬼皆成林中的流浪鬼……于是商州人奔走相告,說章惇不怕鬼,倒是鬼有幾分怕章惇。
山魈不可怕,老虎同樣不足懼。有一回,蘇軾和章惇策馬游山,碰上一只白額吊睛的大老虎。坐騎驚嘶,蘇軾嚇得冒冷汗,欲掉轉(zhuǎn)馬頭。章惇說不怕,有我呢!他迎著猛虎就上?;⒃趲资介_外,奇怪地望著他,對他的舉動有點吃不準。他跳下馬來,虎還是不動,看他要怎的。他手中有個金燦燦的物什:那是一面銅鑼。只見他把銅鑼舉起來,朝石頭上一陣猛摜。鑼聲大作,老虎轉(zhuǎn)身便逃……
章惇不怕鬼,不怕老虎,蘇軾情不自禁地高看他,逢人便講:商州令了不起哩,很有冒險精神……蘇軾如此這般地描繪著,講他的親眼所見,鳳翔的聽眾個個豎起了耳朵。有才的羨慕有膽的,所謂缺啥想啥。二人一度過從甚密,大抵是游山。蘇軾欣賞山中景致,吟詠或是沉思。章惇則借山勢進一步顯示自己的膽量。
有個叫仙游潭的地方,一根獨木橋通向絕壁萬仞,凡人萬萬去不得。章惇推蘇軾過潭,在絕壁上留下墨跡,蘇軾連稱不敢。誰敢呢?除非是神仙。蘇軾這么說,章惇笑而不答。他是不說就能干的那種男人。只見他平步走過獨木橋,用一根繩索系于樹上,然后像猴子似的跳來跳去。不多時,石壁上留下了六個大字:章惇蘇軾來游。他返身再過獨木橋,仍是神色不變。
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殺人?!?/p>
子厚曰:“何也?”
子瞻曰:“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
子厚大笑。
章子厚不懼鬼與虎,堪稱勇士;視生命如同兒戲,卻是過分了。蘇軾對于人性洞察幽微,看出這種人將來可能貽害無窮,但只是拍拍章惇的背。章惇哈哈大笑,仿佛受了莫大的夸獎。
蘇軾可沒想到,章惇日后要殺的,恰是他自己。
這是后話。
古人重交游,因為交游是一種歷練,是“養(yǎng)浩然之氣”的途徑之一。比如,杜甫跟隨李白游,從李白身上汲取了不少能量。蘇軾與章惇游,看重章惇的膽魄。蘇軾一生交游極其廣泛,他之所以能成大器,和他善于多方借力有關(guān)。在陜西鳳翔他快滿三十歲了,已有足夠的定力,章惇天不怕地不怕,魅惑了不少當?shù)厍嗄?,卻不足以吸附蘇軾。
當然,蘇軾的一腔正氣,也未能影響具備邪惡可能性的章惇。
蘇軾變廢為寶,將章惇的邪氣處理成豪氣。他的詞作被稱為豪放派,其中也有章惇的一點貢獻嗎?
不過,豪放的蘇軾,亦能柔情似水。
本文摘自作家劉小川所著的《蘇東坡傳:詩酒趁年華,煙雨任平生》。
《蘇東坡傳:詩酒趁年華,煙雨任平生》,劉小川/著,四川文藝出版社·好讀文化,2023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