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22年秋天,愛因斯坦攜妻子開始了為期五個半月的遠東和中東之旅,這些地區(qū)是他以前從未去過的。這次行程包括在新加坡、香港和上海的短暫停留,在日本為期6周的旋風式演講,對巴勒斯坦12天的短期訪問以及對西班牙的3周訪問?!稅垡蛩固孤眯腥沼洝芬粫故玖藧垡蛩固乖谶@一重要旅程中的完整日記,本文摘編自該書的《歷史導讀》。
旅行日記
愛因斯坦曾寫過六本旅行日記,本書包括的日記是其中之一。他的1921年春季首次美國之行并未留下日記。實際上,我們并不知道在這次旅行中他是否寫了日記。其他現(xiàn)存的旅行日記寫于他的1925年3月至5月的南美洲之行期間,以及分別在1930年至1931年、1931年至1932年、1932年至1933年的連續(xù)三個冬季學期對美國帕薩迪納的加州理工學院的訪問期間。以上一共是五次遠洋旅行,但是實際上有六部日記,原因是愛因斯坦在他最后一次旅行中使用了兩本筆記本。
本書所呈現(xiàn)的旅行日記寫在一本有182頁橫線紙的筆記本中,其中81頁上寫有日記內(nèi)容,之后的82頁橫線紙是空白,19頁橫線紙與1頁無橫線紙上寫有運算過程。運算過程寫在日記頁的背面,與日記文字上下顛倒。本書未收錄運算部分。
這部日記首次引人入勝地展現(xiàn)了愛因斯坦的旅行經(jīng)歷。他每天都記,有時還會為文字配上看到的有趣事物的插圖,例如火山、船只與魚類。日記的內(nèi)容既有對旅行經(jīng)歷的直觀印象,也有對閱讀、遇到的人、到訪的地點的長久思考。他也寫下了對科學、哲學、藝術的思考,偶爾也評論世界時事。愛因斯坦的日記風格頗有特色,大多數(shù)情況記錄得非常詳細,不過也采用了有些古怪并類似電報文(可能是由于缺乏時間)的書寫方式。他對在旅途中遇到的人的評論往往是簡明扼要的——通常,他僅用幽默或不客氣的幾個詞就能總結出對方的個性與特征。至于愛因斯坦為了這次旅行開始寫日記的原因,我們則只能推測。但是,最可能的原因是愛因斯坦想用旅行日記為自己留下一份記錄,同時給他待在柏林家中的兩個繼女[伊爾莎(Ilse)與瑪戈特(Margot)]讀著解悶。我們可以肯定他沒有打算將日記留予后人或出版。
這部日記的歷史也耐人尋味。納粹于1933年1月掌權,愛因斯坦旋即決定不再回到德國。在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后,他的女婿、德國籍猶太裔文學評論家與編輯魯?shù)婪颉P澤(Rudolf Kayser)把愛因斯坦的私人文件(包括本書中的旅行日記)從愛因斯坦在柏林的公寓轉移至法國大使館,并安排將其以外交郵袋的方式運送到法國,又從法國啟程,船運抵達愛因斯坦在美國的住地新澤西州普林斯頓。
在愛因斯坦于1950年立下的遺囑中,他指定自己忠實的朋友奧托·內(nèi)森(Otto Nathan)與長期擔任自己的秘書的海倫·杜卡斯(Helen Dukas)為他的遺產(chǎn)受托人,且內(nèi)森為唯一的遺囑執(zhí)行人。在愛因斯坦于1955年4月去世后,杜卡斯成為了他的私人文件的首位保管員。
1971年2月,阿耳伯特·愛因斯坦遺產(chǎn)管理方與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簽署了一份協(xié)議,要出版愛因斯坦文稿與通信的完整版本?!稅垡蛩固谷方宕说靡猿霭?。1976年,物理學教授約翰·施塔切爾(John Stachel)被任命為這一重要工作的主編。一年之后,奧托·內(nèi)森顯然對施塔切爾的編輯工作感到不滿。他一開始建議免去施塔切爾的職務,然后又要求任命包含施塔切爾在內(nèi)的一個三人編輯工作組。當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決定繼續(xù)支持施塔切爾擔任這一項目的唯一主編并拒絕內(nèi)森提出的要求后,愛因斯坦遺產(chǎn)管理方采取了法律行動。因為雙方不能達成一致,這場糾紛最終在1980年春季被提交給紐約的一位仲裁法官。法官的判決偏向出版社。法律訴訟與仲裁程序讓愛因斯坦遺產(chǎn)管理方花費甚多。因此遺產(chǎn)管理方?jīng)Q定出售愛因斯坦私人文件中的一些原件以支付花銷。1980年初,內(nèi)森詢問紐約出版商與藏書家、海涅曼基金會的詹姆斯·海涅曼(James H. Heineman)是否有興趣購買愛因斯坦檔案中的資料。海涅曼基金會之前在1976年曾購買過一份35頁的愛因斯坦手稿。內(nèi)森在一份“文件說明”中寫道,“這筆資金可能會被用于支付針對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的法庭訴訟與即將進行的仲裁執(zhí)行的花費?!?1980年10月,海涅曼基金會從遺產(chǎn)管理方那里購買了三篇由愛因斯坦所寫的重要文章,并將它們捐獻給紐約的皮爾龐特·摩根圖書館。1981年7月,遺產(chǎn)管理方請求兩個名人手稿售賣公司對若干份愛因斯坦手稿(包括這部旅行日記)進行重新估價。一家公司聲稱這部日記的市場價值為9.5萬美元,然而另一家的估值只有6500美元。同年8月,海涅曼基金會以未披露的價格從遺產(chǎn)管理方購買了這部旅行日記,并立即將其存放于皮爾龐特·摩根圖書館(現(xiàn)在為摩根圖書館與博物館)的“丹尼和海蒂·海涅曼收藏部”(Dannie and Hettie Heineman Collection)中,直至今日。
旅行的背景
愛因斯坦在1922年末至1923年初對遠東、中東與西班牙進行的廣泛考察,有若干重要背景因素。愛因斯坦第一次涉足歐洲之外,是在1921年春季陪同總部位于倫敦的猶太復國組織主席哈伊姆·魏茨曼(Chaim Weizmann)前往美國,目的是為籌劃中的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募集資金,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與美國科學界建立聯(lián)系。盡管在1919年11月一夜成名之后,愛因斯坦并未明確宣稱他此行的任務是從事傳播他提出的新相對論的“布道活動”,但在開始遠東旅行之時,愛因斯坦已經(jīng)在德國的許多地方,以及蘇黎世、奧斯陸、哥本哈根、萊頓、布拉格與維也納等地進行了以自己的理論為主題的演講。在他自美國返程中,愛因斯坦也對英國進行了短暫訪問。1922年4月,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首次訪問巴黎,參加了在法蘭西公學院(Collège de France)與法國哲學學會舉行的關于相對論的討論活動。
最終促成愛因斯坦遠東、巴勒斯坦與西班牙之行的提議,首先是由日本東京的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Sanehiko Yamamoto)提出的。但是關于這次邀請的確切細節(jié)有著不同的說法。在此行的十二年之后,山本實彥回憶,向愛因斯坦發(fā)出邀請是在日本自1919年至1921年的“意識形態(tài)的驟變”期間提出的,這場驟變的一個顯著標志是改造社出版了一部由日本基督教和平主義者與勞工活動家賀川豐彥(Toyohiko Kagawa)撰寫的小說。這本小說獲得的巨大商業(yè)成功,為邀請愛因斯坦與其他杰出知識分子如約翰·杜威(John Dewey)、貝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和瑪格麗特·桑格(Margaret Sanger)前來日本提供了資金。羅素在訪問東京時被請求列舉三位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據(jù)說他這樣回答山本實彥:“第一位是愛因斯坦,其次是列寧。再沒有其他人了。”山本實彥寫道,他曾向哲學家西田幾多郎(Kitaro Nishida)和科學作家、原物理學教授石原純(Jun Ishiwara)請教過關于相對論的問題,由此他決定劃撥大約2萬美元用于愛因斯坦的訪日之行,并委派自己的駐歐洲記者室伏高信(Koshin Murobuse)與在柏林的愛因斯坦商議合同條款。但是,根據(jù)石原純的說法,在羅素訪問日本大約九個月之前,山本實彥就與西田幾多郎和他本人商議這件事了。然而改造社的一位編輯橫關愛造(Aizo Yokozeki)還給出了第三個說法,他聲稱當石原純建議改造社邀請愛因斯坦時,他們“不知道該做什么”。他們?nèi)フ埥號|京的物理學家長岡半太郎(Hantaro Nagaoka),后者盡管建議他們邀請愛因斯坦,但同時指出,日本的大學本身沒有資金將日本學生送到海外或邀請愛因斯坦來日本。
無論如何,日本方面在最初邀請時看起來缺乏協(xié)調。1921年9月底,石原純代表改造社向愛因斯坦發(fā)出了訪問日本的邀請,為期一個月,酬金1萬日元(約合1300英鎊)。大約在同一時間,室伏高信也代表改造社邀請愛因斯坦進行為期三個月的訪問,日方提供2000 英鎊作為酬金與差旅費用。雖然愛因斯坦在這一年早些時候感到疲憊,已經(jīng)聲稱自己“不想再作關于相對論的演講”,但還是做出了積極回應。他曾經(jīng)考慮過在1922年秋季訪問日本。但是在1921年11月初,他對日方提出的財務條款感到不滿:“日本人是真正的騙子。他們可能會感到束手無策,但與我無關。我不會在如此糟糕的條件下去那兒的?!保ǖ谑?,文件292)之后不久他就取消了整個訪問計劃,理由是兩份邀請的條款彼此矛盾。
愛因斯坦和愛爾莎夫婦、山本實彥和山本美(Yoshi Yamamoto)夫婦、稻垣守克(Morikatsu Inagaki)與托尼·稻垣(Tony Inagaki)夫婦、石原純與其他人,可能拍攝于東京,1922年11月22日(圖片經(jīng)杉元賢治財產(chǎn)管理人與講談社有限公司許可使用,并承蒙阿耳伯特·愛因斯坦檔案館惠允)。
但是在僅僅五個星期后,山本實彥代表改造社就給愛因斯坦寄了一份正式的邀請函和包含如下條款的合同:在東京進行六場科學講座,在日本的多個城市進行六場通俗講座。酬金包含差旅費與住宿費在內(nèi),總計2000英鎊。1922年3月中旬,愛因斯坦向他的密友與同事保羅·埃倫費斯特(Paul Ehrenfest)承認他“無法抵擋東亞女妖的誘惑”。沒過多久,他致信石原純說自己因為要參加9月于萊比錫舉行的德國科學家與醫(yī)生協(xié)會的年會,所以動身前往日本的計劃時間要推遲一個月。這一年8月,日本帝國學士院通過歡迎愛因斯坦的一項決議,而日本政府也正在準備一個“友好的歡迎”。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熱情歡迎愛因斯坦,長岡半太郎在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之一土井不曇(Uzumi Doi)就致信愛因斯坦表達對相對論的強烈批評態(tài)度。土井不曇要求愛因斯坦“回歸正道,從那個自你26歲以來就籠罩著你的毀滅性的魔咒下解放出來”。
在與日本方面協(xié)商邀請事宜之時,愛因斯坦透露出踏上遠東之旅的部分動機:“被您邀請去東京使我感到非常高興,尤其考慮到我對東亞民族及其文化長久以來的興趣?!保ǖ谑?,文件246)在抵達日本三個星期后,愛因斯坦在一篇文章里寫下了到目前為止他對日本的印象,并重新談及他接受邀請的原因:“但當收到山本讓我前往日本的邀請時,我立即決定進行這次預計歷時數(shù)月的偉大旅行,盡管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如果有機會去親眼看看日本,卻錯過時機的話,我將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在我們國家,這片土地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之下?!?/p>
愛因斯坦將進行日本之旅的消息,使得中國人再次考慮之前邀請他在中國講學的計劃。但是愛因斯坦與中國方面之間的協(xié)商情況比較復雜,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是有爭議的。1920年9月,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曾邀請愛因斯坦前去講學。顯然,當時正在柏林訪問的北京大學地質學家朱家驊代表蔡元培當面與愛因斯坦進行了協(xié)商。據(jù)朱家驊講,愛因斯坦允諾在其美國之行結束后下一次海外訪問就是去中國。1922年3月,在得知愛因斯坦計劃訪問日本后,朱家驊致信愛因斯坦重新商討訪問北京大學事宜。他告訴愛因斯坦,北京大學實際上想邀請后者在北大待上一年。但是朱家驊從中國駐柏林大使館那里了解到,愛因斯坦已經(jīng)通知過他們,因為已承諾要訪問日本,他只有兩個星期時間在北京進行一個系列講座。愛因斯坦回復說,自己之前不能接受后者起初提出的財務條款與過長的停留時間,不過現(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日方提出的講學報酬讓他覺得可以接受之前中國提出的訪問邀請。因此他同意為期兩個星期的對華訪問。1922年4月初,中國駐德國公使魏宸組向愛因斯坦轉達了蔡元培提出的舉行系列講座并每月支付1000華幣(約合120英鎊)酬金的建議。愛因斯坦重申他愿意前去講學,但是要求大幅提高酬金。同年7月底,北京大學接受了他提出的條件。
流產(chǎn)的中國之旅
如前文所述,愛因斯坦曾有意訪問北京兩周,在那里舉辦系列講座。但是在他從歐洲啟程之前,中國的政治動蕩已經(jīng)影響了愛因斯坦完成原計劃的決心。不過他仍然希望有可能在中國待上兩至三周,在北京或一些沿海城市做演講。然而在訪問日本期間,愛因斯坦計劃的中國講學之旅因嚴重的溝通問題而擱淺。1922年12月初,愛因斯坦在日本訪問期間,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致信愛因斯坦,詢問預計到達中國的日期,并熱情地表示“整個中國正準備張開雙臂歡迎您”。兩星期之后,愛因斯坦回復道,“雖然我本人非常愿意,并且之前還有正式約定”,但是如今接受這份邀請已經(jīng)太遲了。他聲稱自己白白等了五周,也沒有收到來自北京方面的消息,因而斷定北京方面不再想讓他前往中國。在信中,愛因斯坦表達了他的希望,即這一“令人遺憾的誤解”能在未來得到補償。
《愛因斯坦旅行日記》,[美]阿耳伯特·愛因斯坦著,[美]澤夫·羅森克蘭茨編,方在慶等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