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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中的婚戀觀:戀愛自由,女子往往比男子更熱情主動

《詩經(jīng)》中描寫婚戀生殖的篇什,一直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和研究者的注意。

《詩經(jīng)》中描寫婚戀生殖的篇什,一直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和研究者的注意。如《周南·關(guān)雎》《漢廣》之孜孜求愛,《樛木》《鵲巢》之歡樂聯(lián)姻,《邶風(fēng)·擊鼓》《鄘風(fēng)·柏舟》之愛情堅(jiān)貞,《鄭風(fēng)·風(fēng)雨》《王風(fēng)·君子于役》之愛人相思,《衛(wèi)風(fēng)·氓》《邶風(fēng)·谷風(fēng)》之果斷絕情,說之者多矣,故不贅言。今僅就他人未遑多言或有所誤解的幾個方面略抒淺見。

第一,古代普通男女戀愛相當(dāng)自由,兩情相悅,不加掩飾。如《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 ”即說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在一位好小伙子(吉士)獻(xiàn)上鹿肉后,很痛快地接受了他的愛情。又如《鄘風(fēng)·桑中》寫一男子與情人在野外約會:“爰采唐矣?沬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爰采麥矣?沬之北矣。云誰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爰采葑矣?沬之東矣。云誰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桑中”遂成男女幽會之代名詞。我看不必鑿實(shí)地理解為此人與多名女子約會,可能只是為了反復(fù)詠唱,才改用不同化名,以表現(xiàn)自己情場得意,以向人夸耀。又如《鄭風(fēng)·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yáng)。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臧,讀為“藏”。是說一個男子清晨在野外意外地遇到了一個熟悉的美麗女子,這使他心花怒放,于是“與子(指女子)偕藏”。

這種近乎“赤裸裸地”描述、歌唱男女愛情的詩歌,在《國風(fēng)》《小雅》中所在皆有,而以《鄭風(fēng)》中為最多,如《將仲子》《有女同車》《山有扶蘇》《萚兮》《狡童》《褰裳》《東門之墠》《風(fēng)雨》《子衿》《野有蔓草》《出其東門》《溱洧》等。

《詩經(jīng)·采薇》圖


言至此,應(yīng)該澄清一個歷史性的誤會:因《論語·衛(wèi)靈公》有孔子語“樂則《韶舞》。放鄭聲,遠(yuǎn)佞人。鄭聲淫,佞人殆”,所以很多人便誤以為“鄭聲”即《鄭風(fēng)》,以為孔子貶斥《鄭風(fēng)》。宋儒朱熹即稱《鄭風(fēng)》為“淫詩”,宋嚴(yán)粲《詩緝》竟然認(rèn)為,孔子編《詩》時之所以未刪去《鄭風(fēng)》,是“圣人存之欲以知其風(fēng)俗,且以示戒,所謂 ‘《詩》可以觀’者也,豈以其詩為善哉”。意思是孔子特地保留《鄭風(fēng)》是為了存其風(fēng)俗,且作為“反面教材”。其實(shí)無論時人、孔子,皆未視《鄭風(fēng)》為“淫詩”。最有力之證據(jù),是《左傳·昭公十六年》載,鄭六卿宴請晉卿韓宣子,韓宣子請鄭卿皆賦《詩》,以知鄭志。鄭六卿所賦皆《鄭風(fēng)》,且除子產(chǎn)所賦《羔裘》外,皆為愛情詩,借以向韓宣子示好。而韓宣子亦欣喜異常,謂鄭六卿所賦,皆不出鄭志。此鄭人引《鄭風(fēng)》以為自豪,而他國人亦不歧視《鄭風(fēng)》的實(shí)證??鬃铀^“鄭聲”,實(shí)指春秋末期新興之鄭衛(wèi)音樂,與《詩經(jīng)·鄭風(fēng)》風(fēng)馬牛不相及。故《論語·為政》載孔子語“《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可見孔子實(shí)未曾否定以《鄭風(fēng)》為代表的愛情詩,而對其反映的古代男女戀愛風(fēng)俗持理解與認(rèn)可之態(tài)度,視為人之常情。

清·乾隆御筆《詩經(jīng)圖》


第二,周人男女在戀愛時,女子往往比男子還熱情主動。如《鄭風(fēng)·萚兮》:“萚兮萚兮,風(fēng)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萚兮萚兮,風(fēng)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這說明在中原一帶,古代也有青年男女聚會對唱借以談情的風(fēng)俗。這青年女子請男子先唱,說她不但會和,還會與他約會——夠大方主動了吧?

古代戀人之間打情罵俏以示愛,而女子尤甚。如《鄭風(fēng)·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這是女子嘲罵男友(當(dāng)然也可以是譏諷不識相的求愛者,那就是真罵了)之言,謂其非美男子子都、子充,乃是“狂且”(qū,瘋子)與“狡猾的小子”。

對那些情竇未開的少年男子,熱情的女子竟然會公開示愛。如《衛(wèi)風(fēng)·芄蘭》:“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看來這女子很喜歡一位少年,少年衣著佩飾(觿,xī,古代解繩結(jié)的用具,形如錐,用象骨等制成。韘,shè,古代射箭用具,用象骨或晶玉制成,套在右手拇指上用以鉤弦,也稱玦、決,俗稱扳指)像成年人,卻不懂女子的愛情,也不知與其親近;女子感到遺憾,便歌而戲之——夠開放了吧?需要說明的是,舊注皆以為此詩是“刺衛(wèi)惠公”,乃誤解,因?yàn)椤爸?、甲(狎)”皆情人間語,而非君臣間語。今或釋為“諷刺一位貴族青年傲慢而無能”,誰在諷刺?又諷刺什么呢?仍未中肯綮。不知古代青年男女打情罵俏亦猶今也,哪有那么一臉嚴(yán)肅?

又如《檜風(fēng)·隰有萇楚》:“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隰有萇楚,猗儺其實(shí)。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隰(xí),濕地。萇楚,即陽桃。猗儺(ē nuó),猶旖旎,柔美貌。夭,年少。沃沃,壯美貌。知,配偶。鄭玄箋:“知,匹也?!谌四晟傥治种畷r,樂其無妃匹之意。 ”這是一位女子借濕地枝條、果實(shí)柔美的萇楚起興,贊美一位壯美的少年,歡喜慶幸他正好尚無配偶!可是,因?yàn)闆]有細(xì)究鄭玄箋,未明“知”是“配偶”(今稱“對象”)之意,許多大學(xué)者皆就“無知”二字發(fā)揮,大談?wù)?,謂“政煩賦重,人不堪其苦,嘆其不如草木之無知而無憂也”(朱熹注),“此必檜破民逃,自公族子姓以及小民之有室有家者,莫不扶老攜幼,挈妻抱子,相與號泣路歧,故有家不如無家之好,有知不如無知之安也”(方玉潤注),“這種極端的厭世思想在當(dāng)時非貴族不能有,所以這詩也是破落貴族的大作。自己這樣有知識罣慮,倒不如無知的草木!……這懷疑厭世的程度真有點(diǎn)樣子了”(郭沫若注),“此詩意謂:萇楚無心之物,遂能夭沃茂盛,而人則有身為患,有待為煩,形役神勞,唯憂用老,不能長保朱顏青鬢,故睹草木而生羨也。室家之累,于身最切,舉示以概憂生之嗟耳,豈可以‘無知’局于俗語所謂‘情竇未開’哉?”(錢鍾書注)其實(shí)三復(fù)其詩,但覺歡樂,難覓一絲半點(diǎn)之悲意,亦無關(guān)政治——是可謂又一歷史性誤會矣。

遇見了傲視、輕慢自己的男友,女子會予以堅(jiān)決、冷峻的警告與斥責(zé)。如《鄭風(fēng)·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說:“你如好心想我,就過河來;你如不想我,難道沒有別人追求我?瘋小子,你也太輕狂了!”潑辣爽朗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此處又需贅一筆:已故臺灣學(xué)者李敖,看見此詩“且”字,竟突發(fā)奇想,謂此字是罵人的臟話(男子生殖器),夸夸其談,大做文章。不知此“且”音jū,語助詞,用于句末,猶“啊”。宋朱熹注為“語辭也”?!对娊?jīng)》中多見,《小雅·巧言》便有“悠悠昊天,曰父母且”之句——“且”綴于“父母”大人之后,這該無論如何也不能是罵人的臟話了吧?

本文首發(fā)于中華書局《文史知識》雜志2023年第三期,原題為《<詩經(jīng)>中周人的婚戀心理(一)》,現(xiàn)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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