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藝術(shù)

音樂劇《漢密爾頓》的歷史基礎(chǔ)和時下語境

音樂劇《漢密爾頓》海報2015年,音樂劇《漢密爾頓》橫空出世,席卷百老匯。平日里尖嘴薄舌的批評家無不感嘆靈魂爵士、嘻哈饒舌、秀場曲調(diào)熔于一爐的魅力,陶醉在奇光異彩、翩躚熱舞、古裝風(fēng)姿之中。

音樂劇《漢密爾頓》海報


2015年,音樂劇《漢密爾頓》橫空出世,席卷百老匯。平日里尖嘴薄舌的批評家無不感嘆靈魂爵士、嘻哈饒舌、秀場曲調(diào)熔于一爐的魅力,陶醉在奇光異彩、翩躚熱舞、古裝風(fēng)姿之中。民眾蜂擁而至,沉浸在這段日益撕裂的美國社會渴望已久的共和記憶之中,放飛對國父的神奇想象。一時間,《漢密爾頓》“紐約紙貴”,收割十一項托尼獎、榮登普利策獎臺,征服了美國社會。兩黨政要更是趨之若鶩,在2016年大選期間引用《漢密爾頓》相互攻訐。而林-曼威爾·米蘭達的劇組高調(diào)介入黨爭,更是引發(fā)了一陣輿論風(fēng)波。本文依據(jù)2019年紐約百老匯和2023年波士頓百老匯的現(xiàn)場演出,結(jié)合原聲音樂和巡演錄像,評析《漢密爾頓》的音樂配置、舞蹈設(shè)計和劇情起伏,也從政治哲學(xué)的視角探討這部音樂劇的歷史基礎(chǔ)和時下語境,品味其創(chuàng)意,反思其局限。

嘻哈夢回殖民地,懷古風(fēng)靡美利堅

《漢密爾頓》一出,毒舌批評家無不欽服,兩黨候選人趨之若鶩。一夜間,紐約哈林區(qū)那座門可羅雀的漢密爾頓故居變得熙來攘往。僅一年,新生兒“漢密爾頓”激增六成,取名“杰斐遜”“詹姆斯”者也不計其數(shù)?!稘h密爾頓》也是文化奢侈品,觀眾席間冠蓋相望、名流云集。財政部高官看罷,高調(diào)變卦,保留了十元美鈔上的祖師爺肖像畫。奧巴馬也打趣道:我和迪克·切尼唯一能取得的共識,也就是欣賞《漢密爾頓》了罷!但達官顯貴們追劇,雖然感慨國父出身貧寒向上爬,卻未必能團結(jié)一致向前看。佛州州長候選人安德魯·吉勒姆因《漢密爾頓》高價票丑聞,信譽掃地。希拉里利用《漢密爾頓》天價票籌款,名聲狼藉。而林-曼威爾·米蘭達的劇組也因當眾教訓(xùn)副總統(tǒng)彭斯,遭到特朗普擁護者的紛紛抵制——盡管此劇早已售罄。但舉世譽之也好,舉世謗之也罷,《漢密爾頓》在舞臺上傳唱往事,在劇院外譜寫新篇,雄辯也實踐,敘述亦介入,如此影響力,在音樂史、文化史、政治史上堪稱鳳毛麟角。

“漢密爾頓熱”大體可以從美學(xué)、社會與政治三方面理解。首先是《漢密爾頓》的音樂創(chuàng)舉:隨著口技節(jié)拍的律動,新時代布魯斯聲聲入耳;搖滾、流行與百老匯“秀曲”或此消彼長,或渾然一體,靈魂與說唱剛?cè)岵瑓R流一處,奔赴高潮。政客交鋒、勇士決斗時,如狂飆妄駭,颶風(fēng)過崗;華盛頓諄諄教誨、伊萊莎喁喁談情時,又摧剛為柔,蕩氣回腸。如此氣象萬千,總因能集眾家之長。至于《漢密爾頓》的配樂成就,則要歸功于古巴裔編曲家阿列克斯·拉卡莫。他讓提琴、貝斯和電子琴相輔相成,烘托出唱法的千變?nèi)f化:打擊樂鳴響舌戰(zhàn),管弦樂吹角連營,遙想漢公當年,嘻哈之間,紅衫軍灰飛煙滅。如此活潑的劇情,離不開舞美編制。安迪·布蘭肯布勒的編舞設(shè)計結(jié)構(gòu)精奇,舞者來去匆匆,目不暇接;而舞臺效果又別具印象派特色,追求觀眾的視覺觀感和心理震撼,而不刻意追求舞蹈動作的刁鉆。此外,鑒于《漢密爾頓》的歷史語境比《俄克拉荷馬!》和《南太平洋》等其他歷史音樂劇更加久遠,營造歷史氛圍的古裝與化妝、燈光與道具、舞臺和布景更是不可少的藝術(shù)細節(jié)。

《漢密爾頓》暴得大名,也要歸因于劇組選角的社會學(xué)難題。該劇的主要人物是十八世紀末的歐美白人(不論漢密爾頓這位廁居加勒比小島的“移民”如何落魄,他也是個盎格魯撒克遜“定居殖民者”),但米蘭達的團隊堅持只錄用“有色人種”主演此劇。這樣做,追求的不是黑人女孩扮演白雪公主這樣的“種族代表”式正義,而是通過膚色的置換,促使觀眾反思建國的種族性。然而,正如舞臺上杰斐遜反復(fù)說唱的那樣,“每一個行為都會產(chǎn)生與之旗鼓相當?shù)纸厝幌喾吹幕貞?yīng)”(筆者注:這句歌詞是套用牛頓第三運動定律: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通過種族清潔來反思種族排他,其“反作用力”恐怕是麻痹觀眾對種族問題的敏感神經(jīng)。一旦演員陣容排斥了高加索人,舞臺上就實現(xiàn)了“種族正義”,觀眾反而可以處之泰然地欣賞“受壓迫者”表演的“純粹音樂”了。大約也是礙于這一點,詞曲作家刻意安排演員把“奴隸制”這個詞掛在嘴邊,仿佛這樣又可以彌補“舞臺種族正義”的“種族失明”了??上?,“奴隸制”并未真正融入劇情,因此顯得膚淺而生硬,這是遺憾的。與種族問題平行的是性別問題。劇本不諱談國父出軌,但為了美化漢密爾頓,把雷諾茲夫人形容成一個色膽包天的狐貍精,這未免是夸張的。再如安杰麗卡和伊萊莎這對姊妹花同時愛上大英雄的韓劇橋段,抑或是憤怒的伊萊莎直到兒子死后才肯原諒丈夫外遇的小女性主義,俱不符合史實,而是刻意為之的藝術(shù)加工。為何如此?這也是不明朗的。

《漢密爾頓》上達天聽,頻顧白宮,其關(guān)鍵語境是奧巴馬執(zhí)政晚期的美國政治生態(tài):這部音樂劇如久旱甘霖,為一個嚴重撕裂的社會提供了雅俗共賞的最小公約數(shù)。漢密爾頓是白手起家的移民,也是華爾街的金融英雄,可以同時滿足炒作移民議題的新進步派和跟不上文化戰(zhàn)節(jié)奏的老保守派。也可以說,漢密爾頓式的“移民進步主義”與華爾街的自由放任主義從來就不沖突:畢竟,“往上爬”和“出人頭地”是資本主義最進步的口號。甚至可以說,移民精神與右翼民粹也能和諧共處:畢竟特朗普在佛羅里達贏取了眾多反共移民的選票。漢密爾頓所謂的“移民”是歐裔殖民者從一片殖民地轉(zhuǎn)戰(zhàn)另一片殖民地的壯麗史詩,這與經(jīng)歷過1790年的反有色人種歸化法、1830年的印第安人驅(qū)逐法、1882年的排華法,抵制過一遍愛爾蘭、波蘭和猶太移民后又深陷拉美移民潮旋渦的二十一世紀“移民”概念已是天差地別,不可同日而語。然而,《音樂劇》出于二十一世紀的意識形態(tài)需要,著重強調(diào)漢密爾頓最“左”的特質(zhì):他的移民身份。這是藝術(shù)家借古諷今、古為今用之法,也無可厚非。藝術(shù)家偷換概念,也是一種政治訴求的表達。

《漢密爾頓》詞曲皆工,意境高遠,非切磋琢磨不能贊美,非斟酌推敲不能批判。未若沿其劇情發(fā)展之脈絡(luò),遠觀近取,逐一品評,必卒有所獲。

加勒比父老識英杰,曼哈頓漢公辯群儒

全劇開幕,鼓樂奏響僅三秒鐘便切入正題。漢密爾頓登場自白,一段說唱便略過了他在奈維斯、圣克洛伊的童年生活。他自稱“妓女和蘇格蘭人的野種”,寄人籬下,全賴自己赤手空拳摸爬滾打,得虧他“更加機智”“更能奮發(fā)”,一步步往上爬,最終成了一位“英雄和學(xué)者”,名揚天下。

此曲甘冒詆毀先人之大不敬、背離史實之大不韙——據(jù)丹麥文史料可知:漢密爾頓之母瑞秋是因婚外情才被惱羞成怒的綠帽前夫拉維恩先生斥為“妓女”而已——也要樹立一個自食其力發(fā)家致富的美國夢典型。盡管漢密爾頓從英屬奈維斯搬去英屬紐約省,無異于現(xiàn)如今從洛杉磯搬去夏威夷,合唱團卻極力渲染他是“從最底層爬上來的移民”。這種描述脫離了歷史語境,點出了時下議程。作為奧巴馬時代的政治文化產(chǎn)物,《漢密爾頓》釋放出了自由派菁英的信號:“不論你來自哪里”(筆者注:歌詞中的‘From whence you came’與《亨利六世》中的格洛斯特公爵一樣,犯了介詞畫蛇添足的錯誤)——上東城還是肯尼亞——只要“努力”便能出人頭地。從《身在高地》的“更努力”到《漢密爾頓》的“更努力”,米蘭達的兩部佳作雙雙呼應(yīng)了奧巴馬從2008年首秀北卡到2011年安撫“占領(lǐng)華爾街”運動、從舊金山中國城到愛荷華莊稼地、從2012年贊美Jay-Z到2016年聲援希拉里沿用不斷的口頭禪:“你努力,就成功!”當然,《漢密爾頓》的時代已非漢密爾頓的時代。隨著社會經(jīng)濟不平等日益根深蒂固,這種大爆發(fā)式的社會流動性早已成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gone with the Wind了。

漢密爾頓成功學(xué)的另一條要素是:抓住自然與歷史的雙重機遇。話說那年在加勒比,忽如一夜颶風(fēng)來,千戶萬戶忙躲開。少年漢密爾頓遙望海天咆哮,以為神靈震怒,自是“指颶風(fēng)作文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觀者”。邑人奇之,乃湊錢送他去紐約讀國王學(xué)院(筆者注:漢密爾頓1772年10月抵美,音樂劇為增加劇情緊湊感,改為1776年)。步入藤校的漢密爾頓發(fā)誓:咬定機遇不放松,不建功名死不休。走在曼哈頓的大街上,漢密爾頓自稱“年歲不過十九,但頭腦相當成熟”——這是原封不動地引用了嘻哈雙人組合Mobb Deep《Shook Ones Part II》的一句歌詞。他又自詡是“未經(jīng)雕琢的鉆石”——此語大約引自音樂劇《阿拉丁》里,扎法爾、伊阿古勸阿拉丁進入山洞時合唱的那首《未經(jīng)雕琢的鉆石》。阿拉丁是窮小子娶公主,漢密爾頓是小商販變國父。

紐約小酒館里,漢密爾頓與三位青年才俊穆里根、勞倫斯、拉法耶特桃園結(jié)義(筆者注:音樂劇中穆里根1776年仍在裁縫鋪學(xué)徒,不符史實,而漢密爾頓尚不可能結(jié)識拉法耶特與勞倫斯。此外,拉法耶特的法語口音也不應(yīng)將“無政府主義”之a(chǎn)念成o),合唱了一首貫穿全劇的經(jīng)典副歌《我的時機》:“我的時機,絕不丟棄!”此言一語四關(guān):my shot一指四人手中的烈酒,二指動蕩歲月里的職業(yè)發(fā)展,三指兩軍陣前開槍發(fā)炮,四指決斗時發(fā)射子彈,預(yù)示了漢密爾頓沉酣一醉、血灑疆場、高官顯爵,卻因決斗把命喪的多重命運。大約是為了渲染這種血色浪漫,此曲的樂想動機似乎吸收了獨立戰(zhàn)爭期間的響弦軍鼓特色,采用了軍鼓的雙擊韻律。這一技巧隱晦地突出了漢密爾頓報國安邦志慷慨、建功立業(yè)展雄才的氣質(zhì)。

未來的副總統(tǒng)伯爾也贊同革命,但膽子忒小,勸酒館四杰道:“你們需要被悉心調(diào)教”——這是音樂劇《南太平洋》里的一首歌名,描述的是蓋博中尉百爪撓心的矛盾心態(tài)。這里,伯爾也是瞻前顧后、患得患失(筆者注:這段是刻意抹黑伯爾,1776年前伯爾已入革命軍,絕不至于膽小如鼠)。等到漢密爾頓拋開切分節(jié)奏,徑直唱出“我絕不丟掉我的機遇”時,四杰頓時大合唱“Whoa, whoa, whoa”——這一旋律恰恰是電子琴演繹的“漢密爾頓”主題。音樂是在告訴我們:漢密爾頓的舌辯之才已然征服了三位摯友。他是舞臺上獨一無二的明星。

美國獨立戰(zhàn)爭打響之初的軍鼓,作者2019年9月1日攝于列克星敦巴克曼酒莊(Buckman Tavern)。


從旋律和歌詞來看,以《我的時機》是經(jīng)典的說唱,尤與美國歌手埃米納姆的《迷失你自己》相仿。漢密爾頓渴望持槍,儼然一個嘻哈歌曲中的黑手黨。而他自戀地將自己的大名逐一拼讀出來,又似乎是以華萊士在《回到加州》中拼出自己的藝名N-O, T-O, R-I, O U-S為榜樣。四兄弟各自說唱一段后,齊聲喊出shot一詞,則是模仿嘻哈組合“野獸男孩”的慣用唱法??v觀全譜,《漢密爾頓》好像在刻意規(guī)避殖民時代的音樂元素。其樂器配置雖然借鑒了玻璃琴、豎笛、德西馬琴和古鋼琴的音效,但古代樂器的作用甚微,而Fife笛之類的近代早期樂器則蹤影全無。其實,1770年代的殖民地已有了相當叛逆的民歌,仍流傳于世,譬如威廉姆·比林斯的《切斯特》:“讓暴君顫抖他的鐵杖……我們不怕你!我們信上帝!”完全可以改編為酒館四杰歃血盟誓的合唱曲目。但米蘭達和拉卡莫偏不“古為今用”,而是“全盤美化”,讓國父唱響二十一世紀的紐約嘻哈,拉近他們與當代觀眾的距離。

終于,漢密爾頓迎來了第一次炫耀口才的機會。在《辯贏農(nóng)夫》一曲中,他抓住畢業(yè)于耶魯大學(xué)、吟著巴赫小調(diào)的?;逝扇耸克_繆爾·西伯里主教,以嘻哈痛批巴洛克。漢密爾頓甚至打破第四面墻,怒斥對方道:“別只顧著轉(zhuǎn)調(diào),別不和我爭吵!”古典樂轉(zhuǎn)調(diào)不暇,爭吵又招架不住,灰溜溜敗北,象征著?;逝赏顺鰵v史舞臺。哥大校友擊垮耶魯菁英,這不足為奇。但嘻哈征服巴赫,這種音樂民粹主義卻值得商榷。一者,古典樂才是國父們的最愛:漢密爾頓常與女兒四手聯(lián)彈,而杰斐遜的小提琴造詣也遠近聞名。國父們九泉之下如見“自己”嘰里咕嚕、不知所云地詆毀巴洛克樂章,恐怕會氣得集體還陽。二來,退一步講,如果西伯里真正發(fā)揮了《賦格的藝術(shù)》(Die Kunst der Fuge)層出不窮的復(fù)音對位法,“斗歌”輸?shù)舻囊环娇峙乱膊皇前吐蹇艘魳贰2徽撊绾?,當代作曲家出于意識形態(tài)原因,一定要欽定舊社會是古典、新時代是嘻哈,觀眾不一定支持,但也可以理解。

“農(nóng)夫”薩繆爾·西伯里的?;逝裳哉摗?zhàn)后,西伯里留在了美國,出任美國圣公會大主教。


隆中對歸順華盛頓,新郎官鏖兵約克城

邁上新征程、創(chuàng)造新偉業(yè)之前,酒館四杰最后聚飲一夜,傾訴衷腸:功成不必在我!但話鋒一轉(zhuǎn),又說:歷史必將記住我!他們在奔赴戰(zhàn)場前暢飲,共唱這首《今夜的故事》,這是《悲慘世界》中《隨我痛飲》一幕的翻版。幾位革命同志反復(fù)唱道“今夜再來一輪”。這“一輪”也是一語雙關(guān)。飲酒時,一輪是“再喝一輪”之意。在音樂中,一輪指的是一種接龍的演唱形式。曲終酒盡,四人各奔東西。

此時,獨立戰(zhàn)爭陷入膠著,漢密爾頓應(yīng)征入伍,小有作為。英皇喬治三世出場,對美國人不愛自己深表困惘。他的曲風(fēng)略偏流行,第一句的旋律便在向“披頭士”的《在朋友的一點幫助下》致敬:

《漢密爾頓》中喬治三世獨唱的《你會回來的》首句:“你說不愿意付我愛的代價?!?/p>


“披頭士”樂隊《在朋友的一點幫助下》首句:“如果我唱歌跑掉,你會作何想?”


“如果我唱歌跑調(diào),你會作何想?”的下一句是“你是否會轉(zhuǎn)身離去?”美國是否會轉(zhuǎn)身離去?這也恰恰是縈繞在喬治三世心頭的切要疑問。但起碼他不愿意承認自己的稅收政策“跑調(diào)”!國王自言自語后得出結(jié)論:“你會回來的”,此時樂器突然從電子琴“回到”古鍵琴——新時代“回到”舊社會——這是配器家運用“繪詞法”使詞曲相互呼應(yīng)。喬治又感慨:“海洋升起,帝國沒落”,這里的旋律值得玩味:“升起”二字是下降的,而“沒落”卻是上升的,這也是作曲家有意為之。

Rise一詞在fall,而fall一詞卻在rise。


這一手法借鑒自1964年的音樂奇幻劇《歡樂滿人間》:“一勺糖能讓苦藥咽得下去”——歌詞在“下去”,旋律卻在上升,喻示藥是往下咽的,但氛圍是往上升的。

《歡樂滿人間》(Mary Poppins)之《一勺糖》歌譜與歌詞:down一詞的音符比之前反而升高。


喬治國王表情豐富,但舞姿簡單,象征他深鎖宮門、性情乖僻。他獨來獨往且獨唱,象征他專制獨裁,與民主為敵。當然,這是美國人心目中的喬治三世形象,更偏近喬治晚年的低迷狀態(tài),并非這位啟蒙時代君主的歷史全貌。

漢密爾頓自視甚高,渴望榮耀。獨立戰(zhàn)爭前期,素負盛名的“斯特靈勛爵”威廉·亞歷山大少將請他作副官,他嗤之以鼻。只有華盛頓來請他搭檔,許以中校軍銜,他才勉強從命。四年后,隨著美軍在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勝利,他對錯失軍功的恐慌也與日俱增。音樂劇中,華盛頓語重心長地勸他道:“求死易,生存難?!比欢鴼v史上的漢密爾頓不顧自己軍銜尚低,三番五次索要軍職,不惜與華盛頓鬧翻。1781年7月,漢密爾頓向長官華盛頓下了最后通牒:倘若再不提拔他,他就要撂挑子了。大將軍無法,只好交給他一個輕步兵營、兩個預(yù)備連,開赴約克城戰(zhàn)場??偣デ跋Γ瑵h密爾頓掌控了三個營的兵力,披星戴月上刺刀,拿下了英軍十號要塞——這是他夢寐以求的蓋世奇功,也為他戰(zhàn)后通吃法、政、商三界奠定了社會資本的基礎(chǔ)。

音樂劇描繪約克城之役,有三處瑕疵。一是偽造拉法耶特和漢密爾頓的移民身份,讓他們擊掌歡呼“咱們移民有力量!”意識形態(tài)味過濃,畢竟拉法耶特和漢密爾頓一個是法國人,一個是雙料英屬殖民者,俱非“移民”。二是勞倫斯明明率一輕騎兵營包抄了十號要塞,音樂劇偏說他去了南卡,喪失了一次三兄弟重聚首的合唱時機。三是英軍撤離時的這首《世界顛倒》。此曲實乃后人杜撰,不足為信(見Garden Alexander, Anecdote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2nd series, Charleston: A. E. Miller 1828, p.18)?!稘h密爾頓》劇本改編自羅恩·徹諾的《漢密爾頓傳》。這部傳記的人云亦云導(dǎo)致了音樂劇的以訛傳訛。徹諾是老式的總統(tǒng)傳記作家,只記大人物的大事件,沒有文化史的基本訓(xùn)練,遑論音樂史的基本常識。音樂劇并非史書,可以犯錯,但錯亦須有道?!笆澜珙嵉埂奔确怯④娝?,亦非美軍心態(tài),突兀唐突,加之無益。

漢密爾頓一戰(zhàn)成名,但勞倫斯卻遭英軍伏擊而死。歷史上的勞倫斯忘記了“功成不必在我”的誓言,為了個人榮耀,不等大部隊前來便急功冒進,結(jié)果慘遭伏擊,這是《音樂劇》不愿提及的。不過,勞倫斯也唱過“要么做,不然死”(筆者注:此語大約出自音樂劇《斗狗》中美國大兵掛在嘴邊,惡意搞怪的一句口頭禪“Semper Fi, Do or Die”:永遠忠誠,要么做,不然死)。勞倫斯做了,也死了。他的死訊傳來,沒有擊垮漢密爾頓這個工作狂,反而激勵他把有限的生命投入無限的治國理政中去。

言制憲舌戰(zhàn)二遜,創(chuàng)央行國父妥協(xié)

漢密爾頓大鬧華盛頓內(nèi)閣,舌戰(zhàn)杰斐遜、麥迪遜,集中呈現(xiàn)了嘻哈音樂劇的精華。也許除了一口一句“好笑多”氣得莫老爺落水的山歌之外,誕生于紐約街頭的饒舌是最具殺傷力、最有互動性、最適合表現(xiàn)辯論的演唱形式了。

華盛頓總統(tǒng)作為內(nèi)閣會議的主持,也充當嘻哈音樂“主持”(MC)的角色。杰斐遜先出場,痛斥銀行,稱漢密爾頓的《公債報告》“根本讀不懂,因為實在太長!”要知道,米蘭達創(chuàng)作此劇時,正值共和黨人抱怨奧巴馬《平價醫(yī)療法案》長篇累牘,因此拒絕投票?!稘h密爾頓》借古諷今,代價是把農(nóng)民之友杰斐遜描述成保守派,把金融街英雄漢密爾刻畫成進步黨。

漢密爾頓的反駁滔滔不絕,但重點不是公債的經(jīng)濟學(xué)理論,而是痛罵杰斐遜蓄奴。這里的時下氣味更濃了。劇組抓住時機,借漢公之口痛批種族主義。杰斐遜當然是蓄奴者,這毫無爭議。而漢密爾雖然同情奴隸,但也經(jīng)手買賣過黑奴。老丈人斯凱勒、女神安杰麗卡,都曾借助漢密爾頓販賣奴隸,這一點史料鑿鑿。米蘭達固然是一廂情愿地美化漢密爾頓,但也要怪徹諾《漢密爾頓傳》刻意淡化漢密爾頓販奴的史料。傳記和音樂劇聯(lián)袂打造出一個“廢奴之神漢密爾頓”的民族神話來。

漢密爾頓惡語欺辱麥迪遜,則更令人咋舌。他把Madison拆成mad和son,嘲笑他“身體健康比國債還差”,催他去吃medicine,甚至威脅他“轉(zhuǎn)過身去”,要踹他的屁股。這樣低級趣味的文字游戲,不知是當笑還是不當笑。音樂劇中的麥迪遜是個弱不禁風(fēng)的杰斐遜小跟班,嚴重丑化了這位與漢密爾頓和而不同的老對手與老搭檔。

華盛頓——這位漢密爾頓不敢批評的蓄奴者——暗示他的老部下:要么妥協(xié),要么丟官。無奈之下,漢密爾頓接觸二遜,雙方各退一步。餐桌上,三人達成秘密協(xié)議:漢密爾頓同意美國首都建在南方的波托馬克河沿岸,杰斐遜和麥迪遜則不再強力阻撓漢密爾頓的國家公債計劃。

第二波內(nèi)閣舌戰(zhàn)的題目是:要不要襄助深陷大革命旋渦的舊日盟友法蘭西?此次,親法的杰斐遜說唱了四十秒,親英的漢密爾頓僅回擊了二十秒,華盛頓便宣布他支持中立。杰斐遜不甘心道:“可是總統(tǒng)先生!”卻被華盛頓無情打斷:“我們太脆弱了,不能再打了!”這一唱一答是模擬《悲慘世界》的經(jīng)典一幕:警察沙威不甘心市長冉阿讓放走芳汀,不斷抗議道:“可是市長先生!”冉阿讓卻高壓否決:“我必須要落實此事!”后世史家研究英國檔案發(fā)現(xiàn),漢密爾頓長期為英國間諜提供情報,繞過國務(wù)卿干涉外交。倘若杰斐遜當年掌握了這些檔案,他完全可以彈劾漢密爾頓叛國。

《漢密爾頓》以兩次舌戰(zhàn)二遜為主線,串連出漢密爾頓的執(zhí)政生涯,完全忽略了漢密爾頓更受爭議的重大經(jīng)歷。首先是他開展戰(zhàn)后重建工作時顯露出的軍權(quán)欲和政權(quán)欲。為實現(xiàn)稅收和軍事雙集權(quán),他一度卷入了政軍勾結(jié)的紐堡陰謀案:慫恿軍隊威脅政變,逼迫各州就范。可想而知,華盛頓一口回絕了以軍變?yōu)榛I碼強推集權(quán)的玩火行徑。1783年6月,又一批士兵來費城索要軍餉,聯(lián)邦議會遣漢密爾頓去阻攔,他又瞅準時機討價還價,消極怠工。1798-1800年間,他還想再掌兵權(quán),與法軍海戰(zhàn)。后來亞當斯通過外交途徑解決了爭端,漢密爾頓對突如其來的和平極其不滿,遂與亞當斯結(jié)怨。漢密爾頓的親英態(tài)度由來已久。獨立戰(zhàn)爭后,他像帕薩尼亞斯打敗波斯又迷上波斯一樣,重新愛上了大英帝國。作為律師,他為戰(zhàn)爭期間損壞美國財產(chǎn)的英國人辯護;作為抗英英雄,他又在制憲大會上謳歌英國君主世襲制的優(yōu)越性。他鼓吹全部權(quán)力集于一身才有行政權(quán)威可言,建議美國采納大總統(tǒng)終身制,引起了諸多國父的反感。

眾所周知,《漢密爾頓》團隊深交克林頓、攻訐特朗普,也曾在舞臺上專門撇出幾分鐘,教訓(xùn)了一頓觀眾席間的彭斯副總統(tǒng)。試問:“進步”如《漢密爾頓》,倘若也撇出幾分鐘,唱著嘻哈鼓吹大總統(tǒng)終身制——尤其是在2021年1月6日民眾襲擊國會大廈,呼吁特朗普留任的當夜——效果又會如何?顯而易見,音樂劇《漢密爾頓》謳歌的是披著進步主義外衣的精英英雄主義,而面對矛盾重重的漢密爾頓,則以二十一世紀自由派的標準取其優(yōu)點、去其污點。畢竟,只有清洗歷史,才能合理化宗教式的國父崇拜。

實際上,那些未從音樂劇中獲取暴利的美國史家大可以勸勸米蘭達:演演漢密爾頓鼓吹大總統(tǒng)終身制并不尷尬。漢密爾頓畢竟要賦予國會彈劾終身大總統(tǒng)之權(quán),因此談不上真正的復(fù)辟保皇。對此,麥迪遜可謂洞幽察微:集中行政權(quán)不一定演變成暴政,但難免打開精英階層世襲罔替、特權(quán)互易的潘多拉魔盒。想象一下:假如《漢密爾頓》也以嘻哈斗唱的形式,擺明雙方這一理念分歧,能否敦促觀眾暫時跳出國父崇拜的自鳴得意,多反思一下名存實亡的代際流動與每況日下的社會信任?與其美化漢密爾頓其人,何如呈現(xiàn)其思想之復(fù)雜與矛盾?倘若上演一部音樂劇《楊度》,我們是掩耳盜鈴地抹去“以專制之權(quán),行立憲之業(yè),乃圣君英辟建立大功之極好機會”,還是把審判歷史的權(quán)力留給觀眾?思想之張力,觀念之轉(zhuǎn)變,不也是傳記體裁的引人入勝之處么?音樂與思想一樣,與其消滅一切“不協(xié)和音”,何如重新界定我們的感知規(guī)范,甚至享受這種“不完全協(xié)和”(unvollkommene Konsonanzen)帶來的審慎空間?

雷諾茲七情迷本,伊萊莎義釋漢公

話說漢公熬夜奮筆疾書,正困乏孤獨,一女扣門求助,自稱遇人不淑,丈夫惡毒,自憐身世悲苦。這就是紅裙妖艷、朱唇欲滴的瑪利亞·雷諾茲。西方通俗文化中,紅色象征色情與血腥——此即霍?!都t字》之紅也。漢密爾頓禁不住誘惑,先贈她三十美元(筆者估算,約合2023年八百美元),又入其香閨,大行周公之禮。歷史上,漢密爾頓只說雷諾茲奉獻了一些“非金錢的報償”,措辭尚且委婉。音樂劇則粗俗得多,說雷諾茲“勾引他上床,敞開雙腿”求他留下來。漢公血氣方剛,一聲“嘿”,徹底淪陷。值得注意的是,這聲“嘿”落在了布魯斯藍調(diào)的第六個音上,照例要降半音,更凸顯出一種靡靡的慵懶之感,大約是作曲家在用音樂描述床戲罷。

藍調(diào)第六音降音,充滿慵懶的誘惑和淡淡的憂愁.


與此形成反差的是漢密爾頓夫人。伊萊莎與漢密爾頓戀愛,要追溯到一場加沃特舞會。加沃特是十七至十八世紀流行于法國宮廷和民間的舞曲,巴赫、亨德爾、戈塞克對其均有吸收。安排伊萊莎跳加沃特,大約是為了凸顯斯凱勒家族的社會地位。而伊萊莎演唱的曲目也以中規(guī)中矩的百老匯風(fēng)格為主,可見大家閨秀的人設(shè)。雷諾茲則不然,她是路邊的野花、有毒的香水,平添漢公一段愁,自然要用上布魯斯藍調(diào)了!

瑪利亞·雷諾茲的舞臺形象及紅裙


這一敘述強調(diào)了貧女的誘惑力,淡化了高官的能動性,墮入了“致命女郎”的俗套。歷史上,漢密爾頓的回憶無所不談,偏偏不透露兩人之間,誰是主動的一邊。倘若是對方死皮賴臉,何不明言?音樂劇虛構(gòu)了情節(jié),坐實了雷諾茲的仙人跳,這樣做并不一定是錯誤的,但一定是缺乏歷史根據(jù)的。我們不禁想到貫穿此劇的一大主題:誰活著?誰死去?又是誰在書寫歷史?瑪利亞·雷諾茲的歷史,又由誰來書寫?

東窗事發(fā)后,漢密爾頓為了證明自己好色但不貪財,親筆寫下了出軌全過程,公之于世。杰斐遜、麥迪遜二老手捧《雷諾茲小冊》,幸災(zāi)樂禍地引用無調(diào)性的“漢密爾頓”主題,喻示漢密爾頓陷入公關(guān)危機。隨著C小調(diào)的《雷諾茲小冊》合唱遁入背景,豎琴慢慢引入了B小調(diào)的新曲:《燒》。伊萊莎出場,燃掉了漢密爾頓寫給自己的情書,堅決不給未來的歷史學(xué)家留下一手文獻。這首《燒》采用了開場那首《漢密爾頓》的和聲演進,但將“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一般的4/4拍改為了“為君哪得不傷悲”似的6/8拍,渲染其哀怨之氣。

漢密爾頓夫人伊萊莎畫像


但伊萊莎畢竟是蓄奴家族的富家千金,格局是高的,是不吵不鬧的。偏偏愛子菲利普氣不過,執(zhí)意為父雪恥,反誤了卿卿性命。在兒子的葬禮上,漢密爾頓肝腸寸斷,卻堅持以大調(diào)嘆惋:“假如我能以自己的性命換回孩子,那么他一定已經(jīng)站在你面前,而你也會微笑,那便足夠了。”伊萊莎悲痛過度,也就原諒了丈夫,和他一起搬入紐約哈林的別墅。合唱團送上苦中帶甜的祝福。

隕大星先哲歸天,定制度四海咸寧

但漢密爾頓不甘于寂寞。亞當斯執(zhí)掌國家,他口誅筆伐。伯爾角逐大位,他堅決反對。他與伯爾寫信互罵,相約決斗。漢密爾頓身中一彈,撒手人寰。

死前一瞬,漢密爾頓輕唱《世界足夠?qū)拸V》:“我總是不斷地幻想死亡,好像死亡只是記憶一場?!睗h密爾頓將美國比作一首“未完成的交響樂”。交響樂的“樂章”movement也有“運動”之意。正如交響一章接一章,社會運動也一場接一場。米蘭達曾說,《漢密爾頓》最引起他共鳴的一句臺詞便是“革命即將來臨”,因為美國最近也是示威游行頻頻。不論這些“運動”算不算“革命”,這句歌詞倒是表達出了一種杰斐遜式的民主主義思想:社會必須不斷革命。這一思想被米蘭達嫁接到了漢密爾頓身上。

我們也有必要反思一下害死主角的罪魁禍首?!稘h密爾頓》關(guān)注伯爾的視角,甚至通過大反派透視真英雄,可謂別出心裁。當然,這一藝術(shù)手法也不乏先例。在音樂劇《艾薇塔》中,是徹在旁觀貝隆夫人。在搖滾歌劇《耶穌基督萬世巨星》里,是猶大在埋汰救世主。在電影《阿瑪?shù)蠟跛埂防铮钳偗偘d癲的薩列里在絮絮叨叨莫扎特的曠世逸才。誠然,伯爾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但這無補于他臉譜化的形象。歷史上的伯爾殺漢公而猶未悔,舞臺上的伯爾卻痛罵自己是個蠢材。歷史上的伯爾是一代梟雄,舞臺上的伯爾是一介懦夫。歷史上的伯爾槍法精妙,舞臺上的伯爾卻說:“我的士兵都知道,我的槍法不怎么好!”歷史上的伯爾蓄過奴,但也支持過廢奴。音樂劇卻絕口不提伯爾的廢奴傾向,也置若罔聞華盛頓的蓄奴立場。在音樂上,伯爾和漢密爾頓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立。從《阿倫伯爾,先生?》開始,伯爾的音樂偏近當代布魯斯,而漢公則嘻哈饒舌,嬉笑怒罵,歡蹦亂跳,全面開花。同樣是國父,伯爾是茍圖衣食的惡霸,而漢密爾頓則是建國偉業(yè)的神話。

漢密爾頓死后,親友或系在他的半身像雕塑上(類似于紅領(lǐng)巾的系法)、或自己佩戴的悼念圍巾:棕櫚樹代表他的故鄉(xiāng),加勒比小島奈維斯;樹干斷枝,象征他壯年殞沒;右下角黑奴悼念這位廢奴主義者;圍巾右側(cè)也有一段話:“哪位議員能設(shè)法杜絕決斗,必享健康與殊榮?!保üP者2019年4月26日攝于紐約哈林區(qū)漢密爾頓故居)


過去猶如異鄉(xiāng)。往事越百年,語言似是而非,傳統(tǒng)貌合神離。人民有多接近,就有多偏離舞臺上的建國神話。音樂劇中的漢密爾頓攀爬著象征社會階層的木梯,“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鼓舞著2010年代的美東菁英。但重新想象漢密爾頓的世界,不比讀傳記、唱嘻哈。人間劇場遠不如音樂劇那樣善惡明朗?!稘h密爾頓》的倫理依賴一組不那么辯證的對立:公共福祉與個人權(quán)力。伯爾謀私,漢密爾頓為公,因此罵名由阿倫來背,淚水為漢公而淌。但劇中有一句話更值得玩味。漢密爾頓斥責(zé)舊友不擇手段往上爬,伯爾回駁道:“猜猜這是從誰那學(xué)來的?是你!”同樣是不整乾坤心不甘,伯爾與漢密爾頓,究竟有無分別?他們是延續(xù)了古典城邦的立法之爭,還是開啟了現(xiàn)代共和的朋黨之爭?1962年,列奧·施特勞斯曾在一次研討課上即興吐露這樣一段碎碎念:

僅是迷戀權(quán)力,無疑空洞而瑣碎。這也值得玩味:曾幾何時,人們不大談?wù)摍?quán)力欲,而是關(guān)注另一個同樣愛惹禍,但卻更寬廣、更具人性視野的詞:榮耀。從沒有人說,漢尼拔和西庇阿渴求的是權(quán)力。也許,他們二人心心念之的從不完全是迦太基和羅馬。他們想要的是:由自己來成就偉大的功名……一種不朽的榮耀……超越了自己狹隘的人生。權(quán)力,尤其是處于核心地位的權(quán)力概念,則是一個經(jīng)典的現(xiàn)代術(shù)語。它之所以占據(jù)了核心地位,是拜霍布斯所賜。

漢密爾頓是個充滿矛盾的榮耀獵手。他野心勃勃,但胸懷坦蕩;克己奉公,卻擺脫不了利鎖名韁。他比伯爾更富真知灼見,防微慮遠,可惜“十美金國父”馴服得了城邦,卻馴服不了自己的靈魂。他的心智抵擋不住意欲的氣焰,縱使一口三舌,言多傷行也是難免。漢密爾頓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呶呶不休之間,他忽然自問:“我的話,是不是太多了?”在《阿根廷,別為我哭泣》中,巾幗英雄艾薇塔也忽然自忖:“我的話,是不是說多了?”他們是嘮嘮叨叨的引路人,是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直到羽翼融化的一刻,也不愿放棄、不能止息,這是音樂劇呈現(xiàn)出的《漢密爾頓傳》。但英雄有大魅力,也有大缺陷。他們掀起的革命訴說著變革的愿景,但變革的后果又發(fā)人深省。如此看來,《漢密爾頓》不必是國父崇拜。超越英雄史觀再回望英雄,可以借鏡觀形,揚長避短,也能懲前毖后,正本清源。畢竟,詰問漢密爾頓的功過成敗,也是在反思我們自己的時代。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