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將《紅樓夢》定位為“人情小說”,我覺得這個名稱特別好,它不是歷史,也不是傳奇,不過是每天都在進(jìn)行著的人情世故,或隱或現(xiàn)的感情,或明或暗的沖突,都該以平常心去想,推己及人,以現(xiàn)有的生活經(jīng)驗而不是書本經(jīng)驗去揣摩,方可得出較近真實的認(rèn)識。
所以不大愛看關(guān)于《紅樓夢》的考據(jù)文章,“排滿說”等等固然駭人聽聞,就是網(wǎng)上的某些推理立論在我看來也有些走火入魔。比如曾見人說,木石前盟所以成空,是因為賈母的作梗,這個老太太安排賈璉吞沒了林黛玉的財產(chǎn)之后,又將黑手伸向了她的感情世界,致使勞燕分飛,一場知音成絕響。言者說得煞有介事,聽起來卻也無甚破綻,只是,若是這樣,一部紅樓豈不成了放大的“拍案驚奇”,一驚一乍的情節(jié),怎能堪稱“不朽”二字?所謂“不朽”者,總是平淡而漸近真實的。
關(guān)于寶釵亦是如此,看了太多文章,把寶釵視為寶玉黛玉之間的第三者,要奪取寶二奶奶的“寶座”,不惜陷害黛玉,乘人之危,若是曹公原意果真如此,豈不是自打嘴巴,他開卷第一篇就批評才子佳人戲的套路,除了“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之外,還要“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他如此憎惡這種老套,怎么肯親自操練一把?
寶釵被誣倒也罷了,還連累到了薛姨媽的頭上,薛姨媽開玩笑說要把寶玉說給黛玉,被攻擊為母女倆一道拿黛玉開涮;她住在瀟湘館照顧黛玉起居,則被視為王夫人控制大觀園的策略;最離奇的是,有人甚至懷疑芳官、四兒等遭殃,薛姨媽也脫不了告密之嫌,因為她們鬧得最歡實之時,就是薛姨媽居住在大觀園之際嘛。
瓜田李下,原是容易招惹是非,可是薛姨媽招來這身晦氣,真是比竇娥還冤,無心的一舉一動,都被認(rèn)為大有深意乃至惡意,有這種眼光的人,絕對不能進(jìn)入司法系統(tǒng),否則像這么進(jìn)行有罪推斷,不知會釀成多少冤案。
《紅樓夢》里的長輩們,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薛姨媽,王夫人矜持且不容易對人生出好感,除了寶玉,從不見她對其他的孩子流露感情,她也詢問黛玉的身體狀況,那口氣卻是例行公事,唯一一次顯得有感情的是在迎春誤嫁中山狼之后,回娘家哭訴時,她陪著掉了幾滴淚,算是盡了嬸子的本分。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的態(tài)度都是不遠(yuǎn)不近,不冷不熱,若她是我的親戚,我一定會害怕她,而且努力與她保持距離。
賈母熱絡(luò)、溫暖,但是降溫也快,哪怕最開心的時候,你也要在心中保持警惕,也許她突然就會抹下臉來,露出當(dāng)權(quán)者的威嚴(yán)與冷漠。和賈母打交道,一定要掌握好火候,察言觀色,見好就收,最好能在高潮時刻戛然而止,否則老祖宗嘴里不說,心里會暗自厭煩你怎么這么沒眼色。
邢夫人,拉倒吧,我估計沒有誰愿意有這么個長輩的,其他的如賈政賈赦之流更不必說,離得越遠(yuǎn)越好。
賈家的長輩都和我們印象中的長輩不大一樣,很多時候,我覺得他們更像上司,手里有很多資源,根據(jù)個人好惡分配給子孫,子孫每日的工作,最重要的一項是承歡膝前,這本是人倫情感,在賈家,更像一種制度。
惟一有人情味的長輩就是薛姨媽,她不算聰明,還有些俗,從給丫鬟起名字就可見一斑。賈母的丫鬟叫珍珠、琥珀,王夫人的叫金釧玉釧,偏薛姨媽的丫鬟叫同喜、同貴。她還有點小氣、羅嗦,香菱和小丫頭斗草,嬉戲中被推到水邊,弄臟了石榴裙,這料子特別不經(jīng)染,寶玉替她擔(dān)心,說“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么著,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糟蹋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一個不清。”但正因如此,反顯得親切,我們似乎都有這樣的姨媽,嘮叨、小氣的同時,亦有著令人難以忘懷的慈祥。
寶玉去看寶釵,薛姨媽留他吃飯,把自己糟的鵝掌鴨信取了與他嘗,寶玉提出這個要就酒才好,薛姨媽立即令人灌了最上等的酒來,李嬤嬤出來制止,薛姨媽笑罵她“老貨”,說若是老太太問,有我呢。李嬤嬤還是不放心,又祭出老爺在家的大旗,聽得寶玉大不自在,薛姨媽依然站在寶玉一邊,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這里沒有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xùn)|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fā)吃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我睡吧”。
有她這樣慣孩子的,薛蟠怎么會不長成那樣一個呆霸王?
她不只對寶玉如此,和黛玉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湯湯水水的照顧得也精心,感動得黛玉跟寶釵一道喊她“媽”。敏感如黛玉,一個眼神便能判斷真?zhèn)?,決不可能被一份偽善的柔情糊弄過去,什么都能摻假,母愛卻是難以摻假的。
如果這還不足為信,還說明薛姨媽演技太高,面對小丫頭們,她老人家應(yīng)該顯示出真面目了吧。第四十七回,賈母因賈赦要娶鴛鴦而生了氣,薛姨媽等怕礙著邢夫人的臉面,退了出去,過了一會,賈母情緒轉(zhuǎn)好,叫小丫鬟請薛姨媽過來打牌,薛姨媽不愿意去,說你就說我已經(jīng)睡了。那小丫鬟撒起嬌來,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只當(dāng)疼我們吧,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毖σ虌尰卮鸬靡灿H切:“小鬼頭兒,你怕些什么?不過罵幾句完了”。這一對一答,好不家常,無論是王夫人、邢夫人乃至賈母,都決計不能用這種口氣和小丫鬟說話的,薛姨媽的慈母柔腸無處不在。
她雖然慣孩子,卻也還是有幾分清醒冷靜,知道兒子到底是個什么貨色,沒把好女孩兒邢岫煙說給薛蟠,真是善莫大焉,否則邢夫人與岫煙父母決不會不同意,在那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里,岫煙這輩子就完了。
薛姨媽是一個可愛的長輩,卻不能算合格的母親,《紅樓夢》里,就沒有合格的父母。賈母對于喜歡的子孫是溺愛,對于沒感覺的子孫則懶得搭理;邢夫人只自顧己的利益;王夫人管孩子,管得不在點子上;賈赦賈珍給孩子做胡鬧的榜樣;賈政亦不可取,管教的方式粗暴簡單,又打又罵,一旦遇阻,比如被賈母威脅痛斥,就干脆不管不問,任他放羊去了。
冷子興分析賈家敗落問題,認(rèn)為最要命的一點是: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兒孫們卻一代不如一代了。就憑賈家這樣的教育方式,怎么可能再出一個符合當(dāng)時社會標(biāo)準(zhǔn)的棟梁之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