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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級的舌頭用來接吻、品味美酒佳肴

舌頭的階級性非常分明,等而下之的舌頭通常用來打口水仗、呼口號,高尚的舌頭用來贊美神,最高級的舌頭則用來接吻、品味美酒佳肴。

最高級的舌頭用來接吻、品味美酒佳肴

我越來越相信人生是充滿偶然和錯誤的,各種大大小小的偶然和錯誤。

當初若非撰寫詩集《完全壯陽食譜》,就不會試著燒菜,也不會被餐館老板誤會成美食家,時常應邀去試菜。陰錯陽差,竟開始涉獵飲食文化,編選文集,舉辦飲食文學研討會,以及各種主題餐宴如“春宴”、“隨園晚宴”、“印象主義晚宴”、“文學宴”等等,更在“中央大學”開設飲食文化、飲食文學課。后來變本加厲,竟編輯年度飲食文選,開辦《飲食》雜志和年度餐館評鑒。

初次辦“春宴”是在永福樓,試菜前幾天,總經(jīng)理任意誠先生發(fā)現(xiàn)《完全壯陽食譜》造成旗下廚師們不少疑慮,乃召集各部門主廚開會討論。我忐忑走進會議室,一群穿戴整齊的廚藝高手同時起立高呼“焦師傅好”。我的虛榮心在那一刻完全得逞。本來還擔心這些主廚會提一些烹飪上的專業(yè)問題,幸虧提問的都是關于食材如何取得,諸如“新出土恐龍蛋”哪里去買?“奉化縣溯溪而上的小魚”究竟是什么魚?那些問題直接縱容了我喜歡吹牛的脾性。

后來,我之所以略諳廚事,其實是女兒訓練出來的。一個男人有兩個美麗的女兒,怎么可能不燒得幾道好菜。

“明天的便當要帶什么?”我總是做好早餐后,這樣問珊珊;她總是回答“隨便啦”,從不挑剔。我通常在星期日就擬訂一周的烹飪計劃,以及各項準備工作,如此這般幾年下來,竟也燒過數(shù)百道中西菜肴上桌,輪流孝敬女兒。女兒對魚之外的海鮮過敏,我努力在她體質(zhì)可忍受范圍的食域?qū)で笞兓?,其中不乏魚翅、佛跳墻、砂鍋魚頭等宴席菜。有一天,女兒忽然愛上地中海料理,我急忙在廚房的米酒、紹興酒、高粱酒旁邊,另置紅白葡萄酒、琴酒、朗姆酒、白蘭地、冷壓橄欖油、巴薩米克醋;花椒、胡椒、八角、甘草的罐子旁,也多了迷迭香、茴香、蒔蘿、奧勒岡葉、胡菜籽、肉桂、帕瑪森乳酪,并在陽臺的小菜園加種薄荷、羅勒、蝦夷蔥、百里香、西洋芹。

如今追憶,一個遠庖廚的中年人,為了文學創(chuàng)作走進廚房,為了好玩赴異國辦“飲食文學營”,為了編印食譜而開出版社,為了面子而鉆研廚藝,為了貪吃而日益臃腫。啊啊啊,我成為飲食文化的學徒,開始于偶然,偶然中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的若干滋味。我很慶幸自己對食物的好胃口,任何食物,只要烹調(diào)得宜,總能引起我旺盛的食欲。飲食散文亦然,起初是《聯(lián)合文學》初安民邀稿,慢慢挖掘記憶,遂逐一載錄意見而成篇。

飲食果然也充滿了戲劇性:傳統(tǒng)風味名食“三不粘”據(jù)說源于陸游之母和唐婉的婆媳問題;蘇東坡若非被貶謫到黃州,也不會創(chuàng)作出流傳千古的“東坡肉”;傳聞“過橋米線”是清末某秀才之妻在幫助丈夫攻讀時無意中創(chuàng)制出來的;關于“佛跳墻”則流傳著乞兒與和尚的故事;江南磕指謝茶的習俗,附會著君臣間率爾操觚所制定的飲禮;烏韋·狄姆(Uwe Timm)的小說《咖喱香腸之誕生》描述德國名食咖喱香腸的誕生,竟是因為發(fā)明人在樓梯上摔跤,打翻了番茄醬和咖喱粉……

最高級的舌頭用來接吻、品味美酒佳肴

說不定肥胖也算巧合,一種貪吃者義無反顧的宿命。其實我也幾度想減肥,后來發(fā)現(xiàn)這企圖和嗜吃頗有沖突;尤有甚者,每次看一些身材苗條的朋友猶厲行減肥,就自卑感陡生。既然減肥那么難,干脆改變自己的美學觀:肥胖是美的。我終于說服自己:人類歷史中,向來崇尚肥胖美,瘦的美學觀是晚近才出現(xiàn)的,一種源于好萊塢厭食式的消瘦美學,這肯定是病態(tài)美。

肥胖是美的。

我可能從小就貪嘴,對食物一直充滿了熱情,雖然牙齒差,卻像莎士比亞說的:“食欲是一只無所不在的狼”(Appetite, a universal wolf.);糟糕的是,消化力也強。在餐桌前,母親和妹妹總是盯著我吃東西,就會覺得眼前的東西似乎很美味。我的食量大概是唯一讓她們滿意的優(yōu)點。

有一次在復旦大學開比較文學年會,溜到閘北“老豐閣”吃本幫菜,侍者眼看我獨自吃一整桌菜肴,遂三三兩兩在我身旁晃來晃去,露出十分奇異的眼光;后來有兩個人干脆坐在對面看我吃菜,盯著我十分鐘。

食物恒是一種呼喚,并活躍了我們的精神和生活。夏目漱石彌留時,睜開雙眼,對兒子說“我想吃東西”。醫(yī)師衡量下,給他喝了一匙葡萄酒?!昂煤??!彼毤毱肺?,終于又靜靜地闔上眼。這是夏目漱石在人世間最后的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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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食物的角色有時竟顯得尷尬,尤其是美食,它以沛然難御的感官魅力誘引人們,頗使一些奇怪的讀書人不安。他們被洶涌挑起的欲望,似乎抵觸了長期被規(guī)訓出來的禁欲意識。日本文藝評論家小林秀雄(1902—1983)的味覺敏銳卻刻意壓抑,講究飲食卻拒絕書寫飲食,對飲食一事帶著強烈的羞恥感,斷言食欲是最低級的欲望。

這自然是一種味覺的囚禁。丹麥作家迪內(nèi)森(Isak Dinesen, 1885—1962)的小說《芭比的盛宴》(Babette’s Feast)描述了一個在偏遠山腳邊的小鎮(zhèn),日常生活十分乏味,飲食無非煮煮鱈魚干和大麥面包湯。那些清教徒年紀越大越昏眊,重聽、健忘,卻常翻出四十年前的舊賬,彼此怨懟,見面即怒目爭吵。但他們一起讀福音。他們面對不可知的芭比的盛宴,憂喜交織,互相告誡舌頭僅能用來贊美上帝:“舌頭雖小卻能壞大事..我們要除去舌頭的所有味覺,滌凈一切好惡的感覺,只讓舌頭做贊美和感恩這類高尚的事?!?/p>

然而那頓豐盛的法式料理后,房中散發(fā)著天庭之光,沉默的老人靈活運用舌頭,重聽多年的耳朵再度開啟,時間變成了永恒,他們牽著手一起唱歌,黃金般的歌聲流瀉在凜冽的空氣中,人人蒙受恩賜返老還童,彼此身心相系,祝福聲四下回蕩。

對村民來講,那頓芭比的盛宴儼然是一次大規(guī)模的人格改造工程,讓一群互相埋怨攻訐的糟老頭,有了相親相愛的青春心靈。

最高級的舌頭用來接吻、品味美酒佳肴

欲培養(yǎng)飲食的審美能力,甚或心靈的自由,必須先釋放味覺。美食,不可思議地影響著我們的心靈。我總覺得舌頭的階級性非常分明,等而下之的舌頭通常用來打口水仗、呼口號,高尚的舌頭用來贊美神,最高級的舌頭則用來接吻、品味美酒佳肴。我常想,臺灣人恐怕太缺乏美食了,我?guī)缀蹩梢詳喽ǎ嘞硎苊朗?,就不會那么悲情了?/p>

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靠的是一張嘴。飲食是一種文化,一種審美活動,與生活方式緊密連接。不諳飲食的社會,恐怕罹患了文化的失憶癥。

廚藝,意味著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欣賞偉大的廚藝,需要長期的教養(yǎng)和訓練。我因為結(jié)識了一些廚藝家,有時會吃到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一次喝到張北和先生以蟲草、淫羊藿珍釀的鹿鞭酒,并吃下一大段紅燒牛鞭。說來慚愧,鹿鞭和牛鞭又長又粗,可惜卻好像未令我雄壯威武??赡芎茸砹耍耶斖砭贡馓蚁侔l(fā)炎,來不及上床就癱軟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大病一場。

上海極品軒老板陳力榮先生將他的工作室命名為“煉珍堂”,并正式營業(yè)。取這個名字,不知是否仿效段文昌?口氣很大,可見他對食藝的進取心。唐代段文昌丞相精于烹饌,將丞相府的廚房命名為“煉珍堂”,行旅途中的則叫“行珍館”,他所編《食經(jīng)》五十卷,當時的人稱之為“食憲章”,可見食譜也能成為“吃”的典章制度。

美好的飲食背后,肯定有美好的頭腦。誠如張光直先生所說的,欲理解任何民族的文化核心,最有效便捷的途徑是通過肚子。古人用美食祭祀以祈幸福,祈求的對象又往往以飲食為象征,這是“禮”的本來含義;象形文字的發(fā)明從飲食開始,進而發(fā)展出豐富的文字;人類最早的藝術也跟飲食行為關系密切,路人皆知“美”的觀念始于飲食。

美好的食物總是真情流露,適合大眾的口味,不造作矯飾,帶著地方特色和聯(lián)歡性格,有時溫柔,有時狂野,總是渲染著青春活力。

最高級的舌頭用來接吻、品味美酒佳肴

白居易詩云:大抵好物不堅牢,彩云易碎琉璃脆。天地間,一切的美都是短暫的,也多容易有缺憾。美好的飲食往往戀情般無常,有些從前常去的餐館像“永寶餐廳”、“涎香小館”、“夫妻檔”、“夢見地中?!倍夹獦I(yè)了,成為永恒的思念。我懷著珍惜的態(tài)度,書寫飲食經(jīng)驗,珍惜每一道美味的菜肴如閃過的吉光片羽,珍惜好餐館如擦肩而過的人情,追憶那些奔馳離去的事物。如同普魯斯特所慨嘆的,一切皆在永恒的消逝中,我打算持續(xù)以書寫來頑抗這世界的缺憾。(文/焦桐)

最高級的舌頭用來接吻、品味美酒佳肴

《暴食江湖(增補版)》焦桐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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