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年”的三月三,也是古人的清明節(jié)。
聽我這么一說,很多人都會大吃一驚。大多數(shù)人,驚的是今年的三月三是在陽歷4月22日,而清明節(jié),不管哪一年,不都是在陽歷4月初么?今年的清明節(jié)和大多數(shù)年份相同,已經(jīng)在4月5日過完了;更有一些懂得古代天文歷法原理的人,知道清明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而二十四節(jié)氣是一種“陽歷年”,跟“中國年”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兒,因而他們會更驚訝——怎么可以把三月三同清明節(jié)固定地搭配到一起?
初知此事,我也感到相當怪異。那還是很久以前,因為研究歷史地理問題,在道光《濟南府志》中偶然看到下面這樣一條記載:
會仙山,在鄒平縣西南一十五里??h志云山巔有八仙臺,舊志云長白迤北之高峰也。其勢巉巖拔秀,形若覆敦。舊傳歲以三月三日為清明節(jié),則群仙來集,仙燈夜見。邑人馬〔宛斯〕骕云每歲二三月之際,天氣寒栗,風起霧合,此夜定有仙燈,不必清明也。上有玉皇閣,有金母祠,轉而南下,有宣風洞〔或云旋風,或云先鋒〕,登山之總路也。(道光《濟南府志》卷五《山水·山》)
主修這部方志的成瓘,不僅是清代中期一位很著名的學者,還就是鄒平當?shù)厝?,因而他說當?shù)剡^去曾以三月三日為清明節(jié),既不會是憑空杜撰,也不會是無由誤記。那么,當?shù)睾我詴幸匀氯秊榍迕鞴?jié)的做法,也就很值得探討一番了。
為寫這篇稿子,隨便上網(wǎng)一搜,發(fā)現(xiàn)不僅是歷史上的山東濟南府,直到今天,還有一些地方仍然會在陰歷三月三日過清明。比如,據(jù)云臺灣地區(qū)習俗就稱此日為“小清明”或“古清明”。這就很有些意思了。作為一名從事中國古代歷史研究的學人,強烈的好奇心,不能不讓我去一探究竟。
一,宋公明賜予黑旋風的開心節(jié)
草民百姓過日子,把三月三當清明節(jié)過,這種過法,在歷史比較有名的事件,確實也發(fā)生在山東,不過其最引人注目的發(fā)生地點并不是濟南府,而是那個由古巨野澤演變而來的梁山泊——地點是在現(xiàn)在的魯西南這一帶。
提起梁山泊大家自然會想到《水滸傳》。關于《水滸傳》的成書及其早期版本,是個非常復雜的學術問題,專門研究古代小說的學者們?yōu)榇司墼A紛紜,莫衷一是。有些人遵循傳統(tǒng)的說法,以為明代初年即已成書,有的人則別立新說,以為其成書時間最早也早不過嘉靖元年。我對這一問題是地道的外行,不過若是非選一邊站不可的話,那么我的看法比較保守,還是相信這部書在明朝初年即已撰成問世。
書雖然到明朝初年才撰成問世,但梁山好漢的故事,卻早已流傳世間。宋元之際的《大宋宣和遺事》即已系統(tǒng)演繹宋江等三十六人的事跡。風行于有元一朝的雜劇,也有很多是以這些草莽英雄為主要角色。在一出題作《梁山泊李逵負荊》的雜劇里,我們就看到了三月三過清明的事兒。
在這出戲里,開場第一折,宋江這個角色的念白里就有如下一段話:
晁蓋哥哥救某上山,后來哥哥三打祝家莊身亡,眾兄弟推某為頭領。某聚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來的小僂羅,威鎮(zhèn)山東,令行河北。
某喜的是兩個節(jié)令,清明三月三,重陽九月九。如今遇這清明三月三,放眾弟兄下山上墳祭掃,三日已了,都要上山。若違令者,必當斬首。
詩云:俺威令誰人不怕,只放你三日嚴假。若違了半個時辰,上山來決無干罷。(見明臧晉叔編著《元曲選》)
這出雜劇的作者是元人康進之。上述這段道白告訴我們?nèi)缦聨c康進之心目中的事實:第一,當時社會上一定是有在三月三過清明節(jié)的習俗;第二,在這個節(jié)日里,人們是要“上墳祭掃”的;第三,在康氏描述的梁山泊這個“小世界”里,除了過大年之外,三月三清明節(jié)是和九月九重陽節(jié)相并列的兩個最重大的節(jié)日,其間的間隔,又恰好半年。
最后這第三點特征很有意思,它顯示了宋公明在這兩個節(jié)日里讓手下的弟兄們放假休息的合理性——打家劫舍“替天行道”也很辛苦,也像部隊軍事行動一樣需要休整,隔半年停歇三日,安排得煞是規(guī)整。
誰都知道,落草為寇容易,豁出來命就做得,可這山大王就不是誰都能做的,需要有讓一眾強梁賓服的本領,才能坐穩(wěn)聚義廳的頭把交椅。體恤手下的兄弟,干半年活兒就讓大家無拘無束地快活三天,自是施與恩典,而“三日已了,都要上山。若違令者,必當斬首”這就是施威了。不過三月三和九月九這兩個日子,卻不會是宋公明自己選的。這是因為過年過節(jié)都不能自家偷著過,得大家伙齊在同一天里過,這才能有樂子享用,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草野小民,一年到頭都為吃喝而奔波,不管過什么節(jié),包括上墳掃墓在內(nèi),最大的樂子,也是吃香的,喝辣的。這不,還是在這出戲里,尊奉將令下山度假的李逵,由于“飲興難酬,醉魂依舊”,便一邊“踏青賞玩”,一邊來到杏花莊“酒務”老王林處,想要“買幾壺酒,吃個爛醉”。
在《梁山泊李逵負荊》這出雜劇里只放三天假的三月三清明節(jié)和九月九重陽節(jié),在元人李文蔚撰寫的另一出雜劇《同樂院燕青博魚》里,宋江給眾弟兄的假期乃是三十天,即放假的日子增多了十倍:
(宋江)喜的是兩個節(jié)令,清明三月三,重陽九月九。目今正是九月重陽節(jié)令。某放眾頭領下山,三十日假限。悮了一日,笞四十;悮了二日,杖八十;悮了三日,處斬。有燕青去了四十日,至今未回,悮了某十日假限。常言道軍令無私,怎好饒免?(見明臧晉叔編著《元曲選》)
做殺人越貨的生意和下田種地很不一樣,不必天天去做,編劇的人更是想著編,說歇多少天就歇多少天,不過“清明三月三”與“重陽九月九”并重、同時明確講出九月重陽節(jié)放假三十天的說法,更進一步凸顯這兩個節(jié)日僅次于新正過大年的重要性。
按理說,九九重陽節(jié)既然已經(jīng)放假三十天,那么,水泊梁山的弟兄們同樣會在三三清明節(jié)也放這么多天的假。在這出戲里,盡管蒙吳用等眾兄弟們求情,違反山規(guī)多在山下浪蕩了十天的燕青沒被殺掉,但卻在挨六十大板的杖刑過程中急火攻心猛地雙目失明,于是宋江打發(fā)他下山求醫(yī),治療眼病。結果燕青在山下遇到了針灸醫(yī)術高明的燕順,給他治好了眼病,兩人因此結拜為兄弟。燕青得以與燕順相遇,是燕順在“三月三清明節(jié)”里到山寨前的同樂院燒香,并在同樂院門前的酒家吃酒。可見在這出戲里三月三依然是一個的重要節(jié)日。
明嘉靖刻本《詞林摘艷》
燕順在結拜燕青后雖然也落草為寇上了梁山,但他這次在“三月三清明節(jié)”里吃酒作樂時,卻還是身為良民,這就以實例證實了元代的普通小民也是在三月三日過清明節(jié)。還有,我們再來看元人張小山下面這曲《一枝花·春景》:
袞香綿柳絮輕,飄白悉尼花淡;怨東風墻杏色,醉曉日海棠酣。景物偏堪,車馬游人覽,賞清明三月三。綠苔撒點點青錢,碧草鋪茸茸翠毯。(明張祿選輯《詞林摘艷》卷八)
這支曲詞,足以清楚證明元朝人就是普遍在三月初三過清明節(jié),宋公明給黑旋風李逵放的那個假遵循的正是一種普遍的社會風俗。
如此普遍的社會風俗,致使元人在編撰前朝史事的“歷史劇”中,也談到了這一假日。在建安余氏書坊刊刻的《至治新刊全相平話三國志》中,我們看到下面這樣一段內(nèi)容:
光武曰:“急令傳寡人圣旨,來日是三月三清明節(jié)假。黃榜‘寡人共黎民一處賞花’?!?/p>
這當然是把元朝正在行用的節(jié)令寫到了東漢的故事里來了。
建安余氏書坊刻本《至治新刊全相平話三國志》(據(jù)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元刻本)
明朝繼承了元人這一風俗。郭勛在嘉靖年間編刻的《雍熙樂府》,所收一《耍孩兒》曲有句云“到春來,賞清明,三月三,整杯盤,祀祖宗”(郭勛《雍熙樂府》卷七),雖然體現(xiàn)了三月三過清明的情況,可這支曲子到底是撰著于元代抑或明代并不清楚。不過在明末人馮夢龍編著的《警世通言》里,有一篇《樂小舍拚生覓偶》的故事,講述南宋臨安府錢塘門外開雜貨鋪的樂家有子名樂和與名門之女喜順娘相愛成婚的經(jīng)過。這位樂和小哥,因對順娘思慕不已,“每遇清明三月三、重陽九月九、端午龍舟、八月玩潮這幾個勝會,無不刷鬢修容,華衣美服,在人叢中挨擠,只恐順娘出行,僥幸一遇”(《警世通言》卷二三)。作為歷史資料來讀這借南宋名義演說的愛情故事,它所體現(xiàn)的應是明朝當時的情況。
清初人裘璉在嶺南所撰《春日憶西湖十首》以“送友人之杭者”,其中第四首為:“才過淸明三月三,湖光山色碧于藍。踏青制得青鞋早,卻教登樓滯嶺南。”(裘璉《橫山初集》卷五)較裘氏稍晚些,有周京者復有詩云“垂肩覆額碧毿毿,上巳清明三月三,記得橫塘船住處,杏花春雨說江南?!保ā稛o悔齋集》卷二《新柳詞》)這些詩句都顯示出當時仍有三月三過清明的習俗。
再往后,在嘉道間人郭麐的這闋詞中,還是可以看出這樣的跡象:
一只小瓜皮,兩岸垂楊樹。指點停船宛轉橋,曲曲彎彎處。定不留春住,那不愁春去。過了今年三月三,又幾點淸明雨。(郭麐《蘅夢詞》卷二《卜算子·寒食出游》)
三月三日天上下起了清明雨,這當然是二節(jié)合一才會有的事兒。
不過總的來說,三月三過清明這個習俗,入清以后就很快消退,總的來說已經(jīng)所存無幾了。
清初詞人陳維崧有一闋題作《清明兼上巳》的“多麗”長調(diào),內(nèi)有句云“又取次、韶光媚眼,今朝三月逄三,……從古是、淸明上巳,兩好難兼”(鐘錦點?!跺攘暝~合?!肪砹跺攘暝~》石冊),清人所說“上巳”日,就是三月初三,“清明上巳,兩好難兼”的說法,清楚表明當時社會上一般已經(jīng)不會再把三月三和清明節(jié)視同一事;至少像他這樣的文人墨客,對這樣的習俗已很生疏隔膜。
至清朝末年,著名學人俞樾有詩云:
踏青拾翠盡游行,行樂隨時總有名。見說重三修褉日,當時也喚作清明。
“重三”即三月初三,“修褉日”即上巳日,俞樾說“見說重三修褉日,當時也喚作清明”,有自注依據(jù)前述《同樂院燕青博魚》雜劇,“疑當時流俗相傳,上巳清明并為一節(jié)也”(俞樾《春在堂詩編》甲辰編《讀元人雜劇》)。俞氏既有此疑,那么,在他所生活的時代自已再無此事;至少在他所認知的社會生活里必然會是這樣。
二,龍?zhí)ь^后看緣由
三月三過清明節(jié)的習俗何以在清朝逐漸消逝不存,是一個很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不過準確認識這一問題,還需要花費很大精力;起碼還需要先厘清這一習俗在明清時期的全面情況,在此基礎上才能做出可靠的分析,而這是需要一步一步慢慢地做的。在這里,姑且先掉過頭來,看看這一習俗是在什么時候以及怎么樣產(chǎn)生的。
最早在《南齊書·禮志》上里,就出現(xiàn)了“三月三日,清明之節(jié)”的說法,云時人或謂乃“將修事于水側,禱祀以祈豐年”。但此前此后,并沒有其他記載可以佐證當時已有固定在三月初三過清明節(jié)的習俗。
至唐朝,杜甫在《清明》詩中有句云“逢迎少壯非吾道,況乃今朝是祓除”,“祓除”是上巳日慣行的行事,唐人也是于三月三日過上巳,杜甫在《清明》詩中說“況乃今朝是祓除”,顯示當時的清明并不一定要在上巳日過,這一次只是碰巧趕上了而已,故謂“況乃”云云。宋人蔡夢弼作《杜工部草堂詩箋》,謂“唐氣朔大歷五年三月三日清明,以是日清明適值上巳,則祓除之義尤明矣”(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三九《清明》),其說早已指出上述旨意。杜甫這一寫法,正顯示出唐朝并沒有三月三過清明的習俗,大歷五年這一次只是巧好把三月三和清明趕在了同一天而已。
宋人周必大有《三月三日適清明》詩,詠曰“上巳清明共一時”、“修禊歸來卻踏春(青)”(周必大《文忠集》卷四二《三月三日適清明,會客江樓,共觀魏紫,偶成二小詩,約坐客同賦》),楊萬里亦有詩云“上巳清明同一日,那時恰好放花枝”(楊萬里《誠齋集》卷三八《己未春日山居雜興十二解》),這些詩句都顯示出像這樣三月三日正趕上清明,都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多數(shù)情況下二者之間并沒有固定的聯(lián)系;至少我還沒有看到相反的記載。
在這種情況下,《南齊書》中“三月三日,清明之節(jié)”的說法,就不大可能是以“清明”指節(jié)氣,更可能只是把它用作普通的形容詞,即形容天氣既清且明,三月三日這一天是一個既清且明的時節(jié)。唐人薛蓬有詩句云曰“三月三日天清明,楊花繞江啼曉鶯”(宋蒲積中《古今歲時雜詠》卷一七薛蓬《觀競渡》),其中“清明”二字就是這么個用法。
這樣,根據(jù)目前所見史料,我所看到的“三月三清明節(jié)”的過法就是興起于元代了。那么,為什么會在元代產(chǎn)生這一習俗呢?
前此我在研究“二月二龍?zhí)ь^”這一時令時,注意到南宋后期到元代前期之間,在歷法上出現(xiàn)兩次相當奇特的現(xiàn)象——這就是在正月初一同立春重合為一日的前提下,像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直到十二月十二這樣的日子,恰與一個節(jié)氣相重合,出現(xiàn)如下情況:
正月初一日壬子,立春。
二月初二日癸未,驚蟄。
三月初三日癸丑,清明。
四月初四日甲申,立夏。
五月初五日甲寅,芒種。
六月初六日乙酉,小暑。
七月初七日乙卯,立秋。
八月初八日乙酉,白露。
九月初九日丙辰,寒露。
十月初十日丙戌,立冬。
十一月十一日丁巳,大雪。
十二月十二日丁亥,小寒。
具體地說,這樣的兩個年份,一在宋理宗寶佑四年(1256年),一在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元周密《癸辛雜識續(xù)集》卷下“夷考百年以來理宗寶佑四年丙辰”條、“至元甲午節(jié)氣之巧〔三十一年〕”條)。
像正月一日、二月二日、三月三日之類的日子,古人稱作“本命日”(唐郭橐駝《種樹書》),而與之對應的“立春”、“驚蟄”、“清明”等則是“二十四氣”中的十二個“節(jié)氣”,亦即“一節(jié)之氣”開頭兒的時刻。
“本命日”同十二“節(jié)氣”本來分屬于兩套完全不同的天文歷法體系——前者屬于陰陽混合年,我把中國歷史上的陰陽混合年稱作“中國年”;十二“節(jié)氣”則屬于太陽年。由于中國的陰陽混合歷,有所謂“大盡”(三十日)、“小盡”(二十九日)的區(qū)別(或稱“大建”、“小建”),而且“大盡”、“小盡”的設置并不規(guī)律,所以湊巧趕上寶佑四年和至元三十一年那樣一年十二個本命日同十二“節(jié)氣”一一密合的情況是相當稀少的。不過若只看一年開頭的前幾個月,二者相合的概率還是較高的。如雍正十二年至道光九年這前后九十六年期間,共五見元日立春,其中四次驚蟄都趕在二月二日,三次清明也都趕在了三月三日、立夏也都趕在了四月四日(清姚瑩《康輶紀行》卷一五)。
正是這樣的情況,促使金朝末年北京城里的居民率先把二月二同驚蟄固定搭配在一起,這樣也就出現(xiàn)了二月二龍?zhí)ь^這個節(jié)令(參見拙作《龍?zhí)ь^為啥是在二月二?》)。元朝出現(xiàn)將清明節(jié)綁定在三月初三的情況,也應遵循同樣的原理。特別是寶佑四年到至元三十一年這三十八年之內(nèi)連續(xù)兩次出現(xiàn)的十二個本命日同十二“節(jié)氣”一一密合的情況,尤易引起整個社會的強烈關注,從而把清明節(jié)同三月三日固定地搭配在一起。
前面講到宋公明在三月三清明和九月九重陽這兩大節(jié)日里要給一眾好漢放假過節(jié),其實類似的做法在大唐時期官府就這樣做過。
貞元四年九月丙午這一天,唐德宗下詔云:“其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三節(jié)日,宜任文武百僚選勝地追賞為樂”。在當時,三月三日乃是眾所認可的上巳日,九月九日則是重陽。除了放假,德宗皇帝同時還給文武百官都發(fā)了尋歡作樂的錢(《舊唐書·德宗紀》)。沒過多久,唐德宗就又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jié),并取代正月晦日作為“三令節(jié)”之一(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一三《中和節(jié)》“賜宴會”條引《鄴侯家傳》)。
這個中和節(jié)后來演變成為二月二龍?zhí)ь^的節(jié)令,而前面講述的《梁山泊李逵負荊》和《同樂院燕青博魚》這兩個故事告訴我們,三月三日上巳和九月九日重陽這兩個“令節(jié)”在元代也成了萬民同樂的兩個重大節(jié)日,而元代同唐代的不同,是把三月三由上巳變成了清明。
這么一追溯,我們就可以看到元人把清明節(jié)與三月三合二為一,原因似乎并不那么簡單,從相關節(jié)令的演變過程來看,其間也還潛藏著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
首先,我們來看三月上巳日被固定在三月三日的原委。
中國古代從很早起,就有在三月上巳日祓禊于水濱的習俗(晉司馬彪《續(xù)漢書·禮儀志》)。之所以定為上巳之日,是有一套數(shù)術的講究,更加具體。蓋古人“‘巳午’之‘巳’亦謂如‘已矣’之‘已’……季春三月辰為建,巳為除,故用三月上巳祓除不祥。古人謂病愈為‘已’,亦此意也”(清顧炎武《日知錄》卷三二“巳”條)
這個上巳日即進入三月以后的第一個巳日,就是在甲子紀日法中地支第一次輪到巳日那一天。由于每月開始哪一天會輪到哪一個紀日的地支這并不固定,所以這個三月上巳日會輪到每月的第幾天也不確定,有可能是三月三,也有可能是三月五、三月八,等等。
但這樣給按照陰陽混合歷歷書生活的中國古代先民安排自己的生活帶來了很大不便,遠不如將其固定在某一個特定的日子上。于是,伴隨著上古數(shù)術觀念的逐漸衰弱,從曹魏時期起,人們就改在三月三日過這個祓禊的節(jié)日,每年都這么過(《宋書·禮志》)。
審視這一變化,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質(zhì)性意義,是一年中的節(jié)假日若同日常生活中最習慣應用的某月某日建立固定的搭配,這樣才會更加便利。理解這一點之后,我們就會注意到,清明這個“節(jié)氣”,由于是太陽年中的一個節(jié)點,同陰陽混合的“中國年”的月日不存在固定的搭配關系,因而若是把它作為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那么,這也會給人們的社會生活帶來很大不便。
另一方面,還有一個節(jié)日設置的密度問題。年雖然不能天天過,但若有著人們的性子,天天過節(jié),卻是不錯的生活。可要真是這樣,那什么時間干活掙飯吃呢?要是又官府出門安排假日的活動,那還有個能不能折騰過來問題。當初唐德宗在設置中和節(jié)時,就考慮過相關的問題,談到了“上巳日與寒食往往同時。來年合是三月二日寒食”(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一三《中和節(jié)》“賜宴會”條引《鄴侯家傳》),這樣在二月就沒什么像樣的公休假日了,所以才考慮所謂中和節(jié)之事。
其實寒食不僅會和上巳趕到一起,而且同清明這一“節(jié)氣”更為貼近。寒食之節(jié),本在冬至后一百零五日(唐歐陽詢等《藝文類聚》卷四《歲時·寒食》),宋人則設為清明前三日(宋王觀國《學林》卷五“節(jié)令”條)。冬至后一百零五日,即使不是清明,也不過在清明后一天而已。因而這兩個日子在很多情況下都是同一天。即使在宋朝以后把它定在清明前三日,也是間距太短。
清人洪亮吉有一闋《人月圓》詞,題為《黎平試院作》,其中有句云“昨宵上巳,今辰寒食,來日淸明”(洪亮吉《更生齋詩余》卷二),就很形象地描摹出這幾個節(jié)令密邇相接的情況(當然這里的“清明”用的是其“節(jié)氣”的本義)。短時間內(nèi)連著折騰過兩個節(jié)日,實在太耗人了。寒食節(jié)后來逐漸淡化以至近乎消亡,道理就是這樣。
由于清明同曹魏以后的上巳、亦即三月三日在多數(shù)情況下間距也很短,而如前所述,三月三和九月九這兩個節(jié)日,時間間隔正好半年,又分別處在春秋兩季氣候情況最好的兩個時期,這樣把這兩個日子設為全年最重要的兩個節(jié)日,既配置均勻,又冷熱宜人,自然會受到廣泛而又深切的歡迎。
自唐德宗以來,這兩個節(jié)日就受到社會的普遍重視,相沿日久,也就很自然地吸納進來與之鄰近的清明節(jié),稀里胡涂地把兩個節(jié)并到一起過了。——這就是“三月三清明節(jié)”得以形成的另一項因素。清人桂馥在談到清明節(jié)習俗時,曾講過如下一個情況:“清明插柳枝于門,又編柳圈戴小兒頭上。案唐《景龍文館記》:上巳日上賜侍臣柳桊各一,云帶之免蠆毒。馥謂鄉(xiāng)俗亦此意,但清明、上巳不同耳?!保ü痧ァ对龢恪肪砭拧多l(xiāng)里舊聞》)這里講的,應該是清代上巳與清明完全分離之后的情況,但鄉(xiāng)俗之間能夠把唐代上巳的習俗挪移到清明之日,則應該同元代開始的在三月三上巳日一同過清明節(jié)的做法具有直接的關聯(lián)。
最后,二月二龍?zhí)ь^的習俗,興起于金代的北京而通行于有元一朝,三月三過清明節(jié)的習俗也興起并通行于元朝各地,這么過節(jié)的不僅梁山泊諸位好漢而已,更為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習俗在入清以后還逐漸消亡了——這一情況提示我們:二月二龍?zhí)ь^和三月三過清明這些習俗的產(chǎn)生,或許同蒙古人或其他北方居民的文化具有某種內(nèi)在關聯(lián),竊以為這是一個很值得在日后予以探討的問題。
2023年3月24日午間草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