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書摘

楊早:北京的城市性格

雖然我在北京已經(jīng)住了廿四年,它是我一輩子住得時間最長的地方,但“我愛北京”這四個字真的有點說不出口。

誰的北京?

雖然我在北京已經(jīng)住了廿四年,它是我一輩子住得時間最長的地方,但“我愛北京”這四個字真的有點說不出口。為什么我對北京愛不起來?

大學時的暑假,許多同學都去北京旅游。我信了父親的話:北京沒必要現(xiàn)在去,那是你將來想不去都不行的地方。所以我拿著獎學金去了九寨溝、西安、敦煌、吐魯番。

頭一次到北京,是1994年參加北京電視臺舉辦的“長虹杯”全國高校辯論賽。那時北京電視臺還在魏公村,我們住在青年政治學院,每天步行經(jīng)過外文大廈去BTV,走的路是還沒有通車的三環(huán)。那時一號線還沒全線通車,西段只到西單,地鐵票一毛一張,公用電話也是一毛一次。

比賽后我去了北大。大概是在塞萬提斯的銅像下面,我萌發(fā)了來北京讀研的念頭。實現(xiàn)這個想法,已經(jīng)是四年后,北大百年校慶剛剛過去。

然而住在北京這廿四年,前七年在西四環(huán)中關村,后十七年在東五環(huán)外豆各莊,八通線上常常聽人說“今兒進京的人真多”,大概我也不過是時?!斑M京”的一員。因此我看北京,總是有很強的疏離感,更近于歷史而非現(xiàn)實。

北京與上海不同,晚清以降,北京從未像上海那樣作為一個國際化的商埠存在,工商業(yè)者和城市平民的生活也從未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過長的政治化歷史嚴重地遮蔽和剝離了北京作為都市的存在,它的主要身份是高度政治化和符號化的“首都”。

美國歷史學家施堅雅認為,19世紀晚期北京的中心地位不是來自人口眾多和工商業(yè)發(fā)達,而僅僅是一個行政權力集中的首都。因此,主要由外來知識分子構成的北京中上層社會的群體認同,與其說是針對具體的城市“北京”,倒不如說是指向“首都”這個巨大的符號。顧頡剛于1925年“發(fā)現(xiàn)”了北京市郊的妙峰山香會后,不禁感慨道:“我們所知道的國民的生活只有兩種:一種是作官的,一種是作師的。此外滿不知道(至多只有加上兩種為了娛樂而聯(lián)帶知道的優(yōu)伶和娼妓的生活)?!?/p>

顧頡剛


北京的這種特性,一旦剝離掉“首都”符號,便可見得分明。1928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改名北平,列為中央直轄的“特別市”,數(shù)年后再降為普通市,隸屬河北省。于是名宦巨賈,十室九空,房價大跌,市面蕭條。北平是沒有工業(yè)的,遷都后剩留的商業(yè),主要是圍繞著大學、文化機構的種種,俗稱“吃學生飯”。

從這個意義上說,北京不是一個城市,是兩個城市,它是一個叫“北京”的城市,上面疊加了一個首都。而首都本身就像一座“浮城”(如果今后分成中央政務區(qū)和以通州為中心的北京,這一點會變得更清晰),它懸浮在北京市民生活之上,消費著“首都”的種種,如政治權威、文化發(fā)達、金融便利等。近百年過去了,我在北京也住了廿多年,但感受仍與顧頡剛先生差不太多:有同學朋友在各部委的,大致知道“作官的生活”是怎樣,“作師的生活”不必說,日日在其中打熬。

變化不是沒有,至少應加上“作白領的生活”。而北京市民的構成,與當年比也大相徑庭矣。民國、共和國,兩次大移民入京;近二十年來,地鐵與9字頭公交上,坐滿了背井離鄉(xiāng)的外省青年。

因此,所謂“老北京”,只是一些懷舊與炫示的文化符號,胡同、四合院、鴿哨、爆肚、豆汁、空竹、風車……這些已不屬于當下的生活方式,更像是對傳說中的老北京的一種戲仿。

“北京”已成為一個曖昧而多義的詞語。莫言說,他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他的北京印象就是他家周圍兩公里的地方。賈樟柯也說過,北京之于他的印象就是“東三環(huán)”??偟膩碚f,你在北京住在一個地方,你對北京的其他部分,不會產生出太多的認同感。對于在海淀讀書的我,北京除了中關村學院路,尚有何物?對于一位白領,北京除了CBD、西單外尚有何物?對于一個北漂,五環(huán)之外才是更真實的北京。

每一個大城市都有眾多的面相,卻沒有哪個像北京這樣多元而分裂。紐約是多元的,但有多少北京常住居民會樂意在T恤上標明“I LOVE BEIJING”?2001年,北京市民曾投票選出他們心目中的“北京新地標”,毫無意外,國家育場、國家歌劇院、央視新大樓均赫然在列,而有多少人是被外地親友拖著拽著才初度見識了這些建筑的真面目?

想想我們自己,在這個地方待著,是圖什么呢?你可以想想,哪些你在乎的東西是首都的,哪些在乎的東西是北京的?假如有朝一日遷都了,你還會留在北京嗎?問問自己這些問題,或許就能分清楚,到底你為什么選擇了北京。

同時,北京城不是自然生長的城市,它的發(fā)源是兵營與堡壘,所以衛(wèi)生條件、城市功能布局,還有歷史發(fā)展、經(jīng)濟環(huán)境都先天不足。如果去掉“首都”這一層光環(huán),北京還是一個吸引人的城市嗎?它能勝過多少中國其他城市?

士農工商

從清末到新世紀,一百年光陰,萬象幻滅重生,有些東西卻壽于金石,不易湮滅。城市性格亦復如此,雖然人事已非,性格卻總有或顯或隱的傳承。

描述城市性格,有多種進路,以我之見,最有效的還是“身份”。身份之中,有客觀的限定,也有主觀的認同。戶口之有無,職業(yè)之分工,是顯性的認定;歸屬感之有無,參與性之多寡,則是隱秘的情緒。前者大浪淘沙,與時俱變,后者如平坦的河床,默默累積亦默默存續(xù),卻范囿著整條大河的流向。

不妨依古法,分北京之民為士、農、工、商四類,分述其性格。

“士”列四民之首,在古時或為官本位的等級使然。如今則表現(xiàn)為知識者與媒體合謀,時常有“小眾引領風潮”之舉,以話語權及關注力而言,仍大部分掌握在這些人手中。

1949年之前,大部分“士”只是這座城市的過客,首都于他們只是“寓所”而非“住所”,住所留在故里,寓所則是短時之需。京中不乏三世以上的住戶,仍戀戀于故里的情形,如清末《京話日報》主人彭翼仲,三世在京,房產亦夥,本人操著一口京片子,信函文字卻每每署名“長洲彭詒孫”(詒孫是名,長洲是蘇州屬縣),他們的地域認同絕不在畿輔之地。

總之,“士”與北京,精神上是疏離的,此地生活水平較高,氣候不佳,區(qū)域過大,實在不是宜居之處。迫于個人發(fā)展的需要,不免以盛壯之年,孜孜于是?,F(xiàn)代的“士”,因鄉(xiāng)鎮(zhèn)士紳社會的崩壞,已無退所,多半只好與此城相始終,但內心每懷鄉(xiāng)愁,與“首都”符號下的“北京”格格不入,或自我構筑群落,制定內部通約規(guī)則,或離群索居,僅以單位為取食之地。

農 

北京不斷外擴,舊日郊村盡入版圖,但北京城市化程度若何?民國文人稱北京為“都市里的村莊”,因為民間社會的行事規(guī)則,完全還是按照村鎮(zhèn)里的熟人社會方式。熟人社會之內,按人情倫理辦事;熟人社會之外,則損人利己不為惡舉。里面沒有現(xiàn)代商業(yè)倫理的空間,故而也談不上服務意識。外來人氏輒曰“北京人個個是爺”,實則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無不欺生,借此產生凝聚力與自豪感。

20世紀之前,北京的管理分內城外城,內城歸步軍統(tǒng)領管轄,外城由巡城御史治理,主司緝拿偷盜、排解紛爭,兼及風化民俗。這與不算干部的村長所司,也差得不遠。民眾生活的垃圾便溺,當然不會堆在自家院里屋里,往道旁一倒,就算完了。京城大道,中有甬路,比街面高四五尺,“通通是土,且因為多年的腐敗物質,都在土中,所以都是黑色,其臟無比,偶濺到衣服上一點,是永遠不能去掉的”。下大雨的時候,街邊簡直就是個泥潭,老舍筆下的龍須溝,就是這么形成的,常有狗馬羊雞甚至小孩掉進泥溝里送命的事?;驶实鄱嘉灏儆嗄?,就是這么過來的。這種衛(wèi)生自治的情形,跟農村也委實差不多。

北京民居


四合院如今被稱為“生態(tài)民居”,實則自農村原樣移植,但這種移植是否科學,大可存疑。齊如山說當年有句話,叫“夏天不進京”,北京外城有一道城墻,已經(jīng)窩風,城里還有皇城、禁城兩道城墻,都比房屋要高,那還不熱?四合院里,除了北屋住著舒服,東、西、南三面都有缺陷。張恨水聽老北京俗語說“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來夏不涼”,所以四合院本身象征著科層社會的秩序,主人主婦住北屋,親戚客人住南屋,西屋一般住用人,東屋做廚房,有時也住下人,等級分明。老百姓如將自住屋勻出來租住給官吏、學生等“上等人”,一定是讓租客住北屋,自己在東西廂委屈委屈。

托首都的福,北京“吃瓦片兒的”成為一大行業(yè),老住戶多多少少有幾間房,常常單靠出租就能過上小康日子。這也可以解釋北京人為什么多有“爺”的脾氣,因為他們不需要辛苦求職,干好干壞不過是一種補充。北京的出租房在國內都市中不算價格頂高,但性價比一定是最差的,房東往往什么都不管,家具大都爛糟糟,連裝修都要租客自理的也不少。論及服務的產業(yè)化規(guī)?;本┮彩谴蟪鞘欣镒畈畹?,連鎖超市大而無當,小型零售店少且差,鄉(xiāng)鎮(zhèn)式的早市倒是遍地開花。

北京的社會生活方式,基本上可以視為鄉(xiāng)土社會的孑遺。

工 

北京自來沒什么工業(yè),有的只是一些小工藝,如錫器、銅器、縫紉、裱褙之類。20世紀80年代以來說得出來的首創(chuàng),大概只有中關村。這個號稱“中國硅谷”的高科技區(qū)域發(fā)展到21世紀初,看上去還是一個超級攢機工場,因此蘋果公司的中國首家體驗店不放在這里而設在三里屯。中關村給人的感覺是貨品齊全,但創(chuàng)意欠奉,既無法提供高檔的科技消費體驗,也比不上深圳華強北的眼花繚亂,無奇不有。

這讓人想到北京的工藝。北京的工藝,也是托賴五百年帝都,招致了天下的能工巧匠,講雍容,論精巧,無不執(zhí)全國之牛耳。不過,北京工藝以老字號祖?zhèn)魇炙囅鄻税瘢浜锰幵诓蛔邩硬浑x譜,其壞處亦在無革新無創(chuàng)制。自明以來,北京是世界上格局最方正、街道最平直的城市,但凡有條斜街,一定要在街名上標明,如煙袋斜街、櫻桃斜街。這當然是因了北京不是依山傍河而建,而是人工設計以成的“八臂哪吒城”。這種建筑格局,投射在居民心理上,一定是嚴謹整飭而不尚變通。

規(guī)矩多,人必得壓抑自己,好面子,肯耗財買臉??梢呛牟黄鹭?,提不足勁,又當如何?這就逼出了北京人的兩件脾氣,一是“京油子”,甭管多重的話,他能繞著把它化解嘍,或是繞著彎子罵人,表面上還是恭維你,你要不知道他本意,可得猜上老半天;另一件是“說大話,使小錢”,《正紅旗下》寫旗人好面子又窮,種種行徑,讓人好氣又好笑。

商 

北京人一向以街道平直寬闊自傲,齊如山回憶,清末民初,北京的大街便“可以并行十輛汽車”,但這不是合理的城市格局,因為不利于商業(yè)。

自清末入民國,北京的大街一直在縮減之中,而且越是商業(yè)發(fā)達地區(qū),如東四、西單,大街的窄化速度越快,誰為之者?商家花錢與地方官串通所致。齊如山感慨:“從前的地下泄水溝,都在大街兩邊,現(xiàn)在有許多地方,都在各商號柜臺之內去了。像朝陽門、阜成門等處,有幾段大街還相當寬……這就是因為各該屬商業(yè)永未發(fā)達的關系?!?/p>

老北京解決這種矛盾,是將“胡同”與“大街”截然分開。你想,婦女小孩子,不讓他們上大街,那么生意買賣不在大柵欄的鋪子里,就在東安市場、隆福寺里,大街寬點窄點,有什么打緊?

老北京的商家,出了名的和氣生財、童叟無欺。北京商家的商業(yè)模式,是建立在人際關系稠密而多次博弈的基礎上的。入民國后,旗人生活困苦異常,其中有個原因,是許多旗人在清朝時靠賒賬度日,他的抵押品是皇家定時發(fā)給的“鐵桿兒莊稼”,一旦朝廷倒閉,旗人也就失去了抵押品,又素無謀生的技能,多仁義的商家也不能拿錢打水漂玩兒。

老北京商業(yè)的一個好處,是不貪多好強,比如“大酒缸”,賣酒不賣菜,寧愿把生意讓給隔壁飯館;二葷鋪,總是老老實實賣面食;東來順已經(jīng)做到三層樓那么大,還是除了炮羊肉、涮羊肉,別的一概沒有。在北京,限于步行可及的九城內,商鋪們各安其分,各擅勝場,無形中構成了行業(yè)規(guī)范與分眾消費,它的競爭是通過年資門檻實現(xiàn)的。那時的外國人、外地人,都承認北京住著“舒服”,因為不用動腦筋,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甚或做學問也以此處為佳,因為不僅往來商戶固定,而且四季分明,何時該穿么、該吃什么,都有定規(guī),完全不用操心。比如說服裝時尚,一定是上海的妓女先興起來,很快傳染本地的摩登仕女,一年后傳到北京的妓女身上,再兩三年,傳到北京富貴人家的姨太太身上。至于大家閨秀、正室太太,永遠不理會潮流,出門身上的衣服總得帶著樟腦味兒才好,有香水味就會被人說是姨太太。這是北京守舊的一面,但守舊本分未嘗不是好事。

概言之,北京的城市性格,是“大而正”,唯其大,可以兼容并包,對它不滿的人也可以自筑天地,日復一日地過下去;唯其正,有著農村式的內向與固執(zhí),外國的、南方的、時尚的、新潮的,思想也好,器物也罷,很難動搖這座城市的根本。它已立在華北平原的幽州故地八百余年,還將繼續(xù)屹立下去,直到水涸地陷、風沙掩埋的那一天。

(本文選摘自《城史記:我讀過的十座城市》,楊早著,后浪·北京聯(lián)合出版有限公司2023年5月出版。)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