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37年“七七事變”后,顧頡剛為避日人追捕,于7月21日只身離北平,先應傅作義邀請去綏遠布置通俗讀物社的工作,繼而南返家鄉(xiāng)蘇州。在動蕩的抗戰(zhàn)歲月中,顧頡剛與家人聚少離多,其間他致家人的書信絕大部分已無存,而殷履安致顧頡剛的信卻得以幸存。
在中華書局即將出版的《顧頡剛殷履安抗戰(zhàn)家書》一書中,收錄了顧頡剛、殷履安夫婦1932年淞滬抗戰(zhàn)以及1937—1943年全面抗戰(zhàn)期間的往還家書。整理者顧潮在“前言”中說明:“在此期間父親致殷氏母親的信已收入《顧頡剛全集》,此次將母親的復信編入《家書》,可以將當年的情況更完整地呈現給世人。”
今日為顧頡剛誕辰130周年紀念日,澎湃新聞特此刊發(fā)顧潮根據“顧頡剛殷履安抗戰(zhàn)家書”所撰寫的文章。不幸的是,顧潮于2023年3月27日在北京不幸逝世,此文的首次刊發(fā)也是對顧潮女士的悼念。原文標題為“‘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讀抗戰(zhàn)期間的家信有感”,現標題和文中數字小標題均為編者所加。因原文篇幅較長,編者按照書信日期分為三篇,此為中篇,涉及1938年顧頡剛、殷履安家書。
顧頡剛,1966年初于北京香山公園
一
當時去云南須經越南過境,母親托許地山詢問過境手續(xù),1938年1月8日信寫道:“我已去信許先生,打聽一切手續(xù),俟得來信再行決定。偉長有同學在那邊,找房事可托他辦。此行有偉長照料,比較放心?!痹S先生在燕京大學任教時與父親相稔,此時在香港大學任教。錢偉長此時肄業(yè)清華大學研究院,母親以為或可同行。
二
1月20日信,母親談到學校情況:“(陸)侃如夫婦要在兩禮拜內動身赴滇了,本來我同他們走,再好也沒有,但是一切沒有預備,來不及;又是你也沒有決定在這兒,早去也沒有意思。所怕者,往后路能通行否?芝生太太也要等他們到后,來信告知情形后再走?!敝ド瘩T友蘭夫人。
“現在校內也很窮,有許多學生繳不出學費,然而也沒法停止注冊。下期更糟了,在江浙一帶的因匯兌不通,也要不繳了?!?/p>
又談到還校印所欠款事:“欠校印所的錢,你寫信給馮先生打一九折,太便宜他們了,你為何如此好說話呢?他們已賺了好多錢,打一七折盡夠了。如有錢還他,打七折是不生問題的。已還過一百多元,又汽車折價六百元,現在馮手再有六百多元,若打一七折,差不多少他一千多一些錢了,還是打一七折了葛完事,免得各股東說話?!?/p>
三
2月1日信,母親談到行止:“天暖后我們一定走。父親我勸他還是到上海,因為他要到蘇州去也比較容易(父親之尚留戀家鄉(xiāng),原因是為了一些錢,他也明知劫后慘痛,親戚更窮更是不了,但他舍不得財業(yè)啊,老年人也不能怪他的)?!劣谏闲鸥婺惚匾剿脑轮醒枤v)方走,因為父親的錢的關系,再此時天更暖,父親氣急也可好一些,風浪又小了。不過兩月內的變化怎樣,能容許我們從容就緒呢?”
談到通俗讀物社款項:“之禮離平時,將存款交給我,囑我陸續(xù)匯出,第一次已于十月份寄他,新近有一款方自綏遠退回,歷時五個月,終算未遺失,幸極!亦于前天匯出(款已完了)。他們有了一千五六百元,是可以做一些事了。”通俗讀物社在去年綏遠淪陷前已遷太原,又遷至西安,此時已遷至武漢。
談到蘇州音訊中斷:“蘇州新近有一封信,是父親二月前寄給又曾的,退回(上蓋:因特殊情形無法遞送故退蘇州郵局)。照魯弟來信說,他們已避到鄉(xiāng)下,逃了生命,生活如何呢?若在難民區(qū),真苦死了,這悶葫蘆不知要何日才可打破,悶極!”
四
2月5日信,母親告知赴滇手續(xù)極其麻煩:“頃間接到許地山十五號的信,香港來也要廿天,可謂慢極。他說護照需在廣州領,一人一份,每人須照七張,須費十元。在廣州領我覺得麻煩,到了香港再轉廣州去辦,辦了再到香港,多費周折,更費時更費錢了。再行李檢查很嚴,新古物均要上稅,到河口時須有保人或公份方可入境,因現時去昆明者太多也。若要公份或保人,我們初到,到哪兒去找呢?這一層更覺麻煩。聽說平常去已很不易,在現狀下是更加為難了。但有人說在這兒法國領事館可以去領,不過侃如夫婦為了護照至今還沒有辦好,尚不能走,因現在不能在這兒辦也。如此我們走時,為了一張護照,不知將如何麻煩呢,隔了一個安南,竟如此的難行!”
面對風燭殘年的祖父,母親遲疑再三,建議全家先住滬:“今天父親對我說:‘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年紀更老了,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你走我住上海,身體好是沒有什么關系,萬一不好,叫你們來又來不及,康孫女又聾,則所存一些款必將為魯弟化用,有些不愿意。如跟你到云南,則路上不勝跋涉,半路出毛病更不好。因了錢,仍想住北平?!麣饧贝_乎比去年厲害,不能動,一動一走路就氣急得不得了。飯量這一日內只吃一碗,腳近幾天有些腫,服了十幾副藥不甚見效,近日吐出的痰有些帶灰色。年老人誠是可怕,我所以不敢一人出走,就是因此。我覺得丟他一人在申在平,我們在滇終覺得不放心,無奈他決定不肯去滇,也不能十分勉強他去。我現在與自珍商量一個辦法,我們于四月全家至申,先托人在法租界租一些房子,你也去申同住,俟戰(zhàn)事停止后再定行止,費用由父親與我擔任,一二年的費用終可以籌出,那么我們既可團聚,又無危險。不過在你想,比較去滇妥當,為父親計去申妥當,不知你意如何?又要說你無兄弟姊妹的苦了,有了就可付托有人,分開也可放心了。父親還相信又曾,他說只要又曾來了信,有了下落,銀錢事就可托他,否則無論何人是不放心的。”康孫女即自明姐。
“看了這封信,你又要恨我了,叫到西安不去,到云南又變卦了。唉,我并不是三心兩意,也為你的老父親?。〗K得想一個兩全之策,不使你父親孤仃難堪,而我們又可放心。你如以上海不好,別處有較近的地方可以一塊住嗎?威海衛(wèi)好嗎?”
“你父親也不能怪他,年老人終覺得要死,又其是身體不好,更怕。他說去年冬至過了,今年冬至恐怕難過了。我們能夠想法一起住還是一起住,不要再分開了。我要走,他是不好說不放我的,然而丟他一個人確實為難,奈何!倘你決意去云南,我當一定去,也顧不得你父親了,只好事情到時再說罷?!?/p>
1935年8月在北平成府蔣家胡同寓所,右起:顧廷龍、顧頡剛、顧誦詩、殷履安、潘承圭、顧誦芬、顧自珍
五
2月11日信,母親繼續(xù)征求父親對全家住滬的意見,說祖父“愿意擔任住滬開銷”:“當你來信叫我們去滇,父親是決意不去,但讓我與自珍走;最近因自己身體不好,又不讓我們走了。事在兩難,叫我怎么辦呢?至于你呢,一人在外,逢到失眠疾病,實在寂寞;而我呢,和你久別,也非常懸念,生活真覺得枯燥無味,沒有你的安慰,心里老是空虛,久離的痛苦真受夠了,渴望和你快快見面了。至于你的父親呢,我真決絕而去,倘一旦出事,為人子者也太說不過去。再有可慮者是錢的問題,出了事,我們趕不及,則遺失是無法查詢的,他老人家不讓我走,最大的原因也是為此。至于我呢,至親者就是你一人,豈有不愿到你那兒呢?北平的家即是你的家啊,父親是你的,女兒是你的,我不過代你負此責任而已,決不肯置你不顧??!現在父親既決不愿赴滇,而愿意擔任住滬開銷,那么一二年生活費有著,而你也可安心寫作,不問世事了。雖說上海不一定安全,但在租界終比較好些;如租界也不好,則到什么地方是不安了。所以發(fā)了航空信征你同意否,如同意的話,請你發(fā)電到申,由魯弟轉交,比較迅速(上海來信至快一星期,至慢十天);不同意也得發(fā)電(因來往一信非兩個月不可,時間是來不及了),可讓我決定。你去,須托人在申找房;不去,我可送父親至魯弟處,而后赴滇?!蹦赣H忍受與父親久別的痛苦,代父親對北平家人盡責,此番苦心怎能不使我等后輩感動!當時上海與甘肅通訊尚便利,父母有重要事宜的電報、書信常托魯叔轉達。
1938年2月于渭源,后排右起第六位為顧頡剛
六
2月18日信,母親談及祖父的身體:“父親以連吐痰中帶黑點,有三個星期了,我強迫他到西醫(yī)朱廣湘處看,他說兩邊氣管均壞,一邊肺也有一些不好,黑點是宿血,新血是紅的,宿血是黑的,幸年老可無大礙,給了一瓶藥水吃,看服后如何?!薄案赣H身體確乎不比前年,今年新年哪兒都沒有去,連廠甸也未去,元宵那天中央公園放花盒,我邀他去,他也不去。實在他不能走,一走就氣急得了不得?,F腳腫已好,食量還不差,俟天暖后看氣急能好些否。所以叫他出遠門,實在是不能了。不生病不要緊,萬一生了病是吃不消了,氣急就可怕了?!?/p>
近兩月后父親方接此信,在4月13日日記寫道:“接履安信,尚是二月十八日發(fā)出者,走了五十四天。”祖父的身體狀況令父親吃驚:“別來九月,而衰頹已如此,真可驚也?!笨芍亦l(xiāng)淪陷、親人離散對老人的摧殘有多劇烈!
母親惦念家鄉(xiāng)的情形,此通又說:“前天王育伊來說,王振鐸的友人領了通行證,可至蘇州,抄去我家地址,托他們去打聽,不知能得詳情否?父親寄去的信都退回了,陷落將三月,杳無信息,真是可悶。家人倘逃在難民區(qū),再不回去,真要苦死了。”兩位王先生均是父親的燕大學生。
七
2月23日信談到錢偉長探訪故鄉(xiāng)情形:“偉長到了上海,乘輪至南通,再乘小輪至小鎮(zhèn)后,坐木排至蕩口,由上海寄信一月始到北平。家里很好,僅避出七天,錢太太的娘家本來逃至滸關,得他哥哥上海來信,已全家回去了?!倍K州家人仍生死莫卜:“聽說避難人回蘇的已很多,就是郵政不通,不能得到確實消息,但松林哥為什么不發(fā)一信至上海帶出嗎?此間同鄉(xiāng)人之逃至鄉(xiāng)下者差不多都轉來信了,他們以臨危逃出,究竟是死是活,令人莫卜,魯弟也好幾天沒有來信了,大約也得不到消息罷?!?/p>
此通又談到赴滇之事:“我們去滇事本可決定,就是路費貴一點也可勉強擔任,好在你在滇有事,日用有著,所積用完也可無妨,至于手續(xù)麻煩也不要緊,無奈你父親堅決不去,使我躊躇了。我想,現在有三條路可走:(一)你允到上海暫住最好(瘟疫確是可怕,只好碰運氣了)。(二)送父親到魯弟處住,俟蘇滬路通再讓父親至蘇,父親念念不忘家鄉(xiāng),他去也好,我和自珍赴滇。(三)索性不動,到了暑假再說,直接回蘇,安定他們,我再出走。你意如何?總之你的父親年高身體又不好,氣急確是可怕,真使我們兩難。”
并告北大決定遷滇:“昨天晤見錢太太,她接錢先生一月廿四日信,說他們決定遷滇了。在此眷屬很多,將來也許由校方派人來接,錢太太大約可以到滇的。屆時我如能走,同他們一塊走再好沒有,省事得多了?!?/p>
此通再次催促父親從速了結禹貢學會之事:“你說要寄于先生信,但尚未接到。此間急待你來信托他結束,因此時有不得不結束之勢,如馮先生手的錢不夠還債,再拿書抵給?!埬銚苋邔懸恍艁?,切實切實托他辦理,因延遲一天就要多費一天的錢,沒有人拿出這筆錢了。房子交還張先生完事,勿用看門的了。此事愈速愈好,切不能再拖延了,老擱下去也不是辦法,了卻一樁事,與你也可少一責任了,務乞從速趕辦為是?!庇谙壬磳W會監(jiān)事長于省吾,當時在北平,父親托其結束學會。張先生即前教育總長張國淦,禹貢學會小紅羅廠房屋為其所捐贈。
《顧頡剛殷履安抗戰(zhàn)家書》,顧潮整理
八
3月10日信談到城內父親藏書已理好,欲打印章:“上信告訴你,我們正在理書,現在差不多已理好了。我再想在各本書上打一個印章,……你被人借去的書不少,如有圖章,則不難還回?!筛臅?,龍叔說有一部分也把目錄寫出。我們經了這次整理后,可以有一個粗粗的書目了,你說好嗎?現在最困難者就是木箱,因木料價漲,箱價亦大,每只二元,還是破壞的,非得再經木匠修理方可裝書?!?/p>
魯叔告蘇州家人平安,母親甚慶幸:“前幾天接到魯弟來信,說嚴姓一家已于上月十九日到申,在蘇晤見又曾,據云家內損失十之二三,真是大幸!但至今又曾還未來信,不知何故,不接到他親筆來信,心里終覺得不安。聽許多同鄉(xiāng)說,避難人差不多均回去了,父親聽得了很愿意回去?,F在我們的行止只等你的來信決定,你能到上海,什么問題多解決;你不來上海,父親還是回到蘇州的好。不過在戰(zhàn)事未定時,回蘇終覺得不好,不如在平之較安,倘我要走,父親是決不肯再在北平了?!?/p>
此通信寫到這兒,接到父親給自珍姐的信,母親說:“看來信,上海你是不贊成去的,那么我一定隨你到云南,父親一定回蘇州,這樣太傷老人家的心了!父親是決不肯到云南的,他的氣急實在不能夠長途跋涉。現在他身體還好,就是氣急依舊,連走了院子也要氣急,倘天暖不愈,連上海也不能去,如何是好呢?年老人實在太難了,不顧他,為人子者是說不過去;顧了他,弄得我們失卻自由,可真沒法辦?!?/p>
母親仍欲全家先至滬,再定行止:“我想得一個適中的辦法,我們不管你到不到上海,于陽歷四月底如父親身體好,即全家至申租了房住下;你可先到上海,過了一個暑假再打算出去,我之能隨你與否到時再說;一則久別得一團聚,二則當面商量一個辦法,比較妥當,你意如何?”
“上?,F在買米沒有以前困難了,友人來信說,每擔只十四元,比北平(現十七元多)倒便宜。住在租界確比別處好,所以在戰(zhàn)事未定時,父親還是住在上海的好。至于疫氣,今年恐怕在戰(zhàn)區(qū)內,那兒是免不了的,只好碰運氣了。住在上海,父親肯擔負家用,很好。在平日用父親一切不管,連夠不夠也不問我一聲,好在我還夠用,否則是為難了。倘長住北平,我要連盤川都要吃去了,在四月內一定要離開這兒了?!?/p>
九
3月17日信中,母親抱怨通信之慢,使“說的話及問的話都成過去的了”:“前兩天接到你二月七日的信,知道你尚在臨洮未走,現在來信真慢極了,要近四十天,說的話及問的話都成過去的了,想起從前沒有郵政,真是苦極。”
母親又告錢偉長去蘇州探訪情況:“昨天錢太太來,偉長已由南歸來了,到過我們家里,說看見一位太太,不知是誰,松林哥適出外未遇,房子完好,人也太平,東西并未損失,倘能如此真是幸極!不過松林哥為什么不來一封信呢?很奇怪。錢先生已去云南,錢太太去否尚未定,甚恐下學期學校開不成,聽說學生太少了?!?/p>
并告:“書籍差不多快裝完了,但存放的地方還未定妥,真是為難。這次印章打得不好,因太匆促,又多人打,有許多是很模糊的,等將來再加一印吧?!?/p>
十
3月23日信中,母親談到上海租房的困難:“上海房子實在難找,并且租價較前倍蓰,菊妹和王振鐸均來信告我,一樓一底的房要每月伍十元,還要頂費很貴,而且不容易尋。所以父親說出月底要離平,至今還未托人去找房,如何可以成行呢?我看他的意思,再要看局勢如何,屆時如蘇州路通而又平安,他就赴滬轉蘇了,不過在戰(zhàn)事未定時去蘇,實在莫不危險。家人意見不一,真是為難。”菊妹是母親之妹殷履冰,一家住滬。
母親又談到北平家人的開支,全靠自己有限的儲蓄,她“不好意思”向祖父借,怕“大傷其心”,并由此談到亂世積錢的重要:“吾甚愿離平,在申有父親開支日用,去滇有你開支,倘長住這兒,我不好意思去向他要,則些微儲蓄勢必用完,我辛苦積聚,有些舍不得。說起儲蓄,這回真是莫大之功,倘我從前讓你多用完借完,到現在真要弄得走投無路了,一月要一百四五十元開支,向友人借是不容易的,借一回也許可以的,借而不還是無法再借了。向父親借,面上也許愿意,而心里一定不高興:難道你們做了十多年事,一文也不積的,現在均要我維持,必大傷其心了!在此亂世,我愈覺得積錢要緊了,諺云有錢天下好走,無錢寸步難行,真是不錯。你這次赴甘,原因燕大有薪,而不好意思說要薪,而僅支旅費的?,F在燕大已于一月份停薪,我意你可向杭先生說明,不能再盡義務了。你說杭先生要酬謝,這是不一定的,不如說好的好。你處有了薪金,一個人用不完,可以積存一些,以彌補我們在平之所用,也可防防將來有事時用用?!备赣H在北平為辦禹貢學會、樸社等事業(yè),往往將自己的薪金、《古史辨》的版稅也投入,甚至借用母親的私房錢,故而母親說自己的積蓄若讓父親“用完借完,到現在真要弄得走投無路了”。對于父親的“一文不積”,祖父一直不贊成,此時母親不向祖父借錢,是體諒老人的心意,不愿使其傷心。
十一
當時祖父極望全家團聚,父親3月19日日記:“父大人來信,謂望全家團聚,不望我作遠游,并謂生活費用由父大人擔任,讓我閉門讀書。這是我十余年來的心愿,我當然愿意,惟父大人要住在蘇滬,則甚不妥,我如果可到蘇滬,則何不可到北平乎?因請移住香港或九龍,未知見許否?”父親將住港之意請魯叔轉告,母親3月28日信復道:
“前日接到魯弟來信轉告你意,父親業(yè)已允許,不過住港比住滬生活還高,為安全計只得如此?,F在避難人多,諒香港已有人滿之患,租房不易而且價高,還是住在九龍罷。此去為暫時計,不是久居,房屋及一切用具就簡陋一些,只好要能夠用,敷衍過去就算,免得將來走時丟掉;并且現在物價高漲,東西必貴,要像樣恐經濟力不足,請你切不要像從前之不打算了。
我們出走日期,等你來信再定,現在慢慢已預備了。目下最困難的就是匯錢問題,一次只匯一、二百元,又只匯上海而不匯香港,而匯費百元要二、三元,還繼續(xù)往漲,鈔票又與外間不能通用,帶也不能,真是難死人。”
十二
由于經濟上的困難,母親4月2日信即告全家無法赴港:
“我們赴港之行不能實行了,并不是父親不肯去,原因為的是錢,我們去港是帶錢去用,太不合算了。倘你在那邊有事做,賺來用,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你在香港學術界恐難插足,一定不容易找著事,要靠父親的錢開支,則一年也維持不了。所以我們再三想,父親仍擬到上海,而我呢,父親肯放到港,如你能謀一小事,可夠二人生活就行,苦一些不怕。港滬相距較近,信息又靈,比較去滇方便,你意如何?
阻止我們去港理由,就是匯兌的困難和銀行取款的困難,有的地方可以匯出去,而不收當地鈔票,且匯費之大和轉換港幣幾乎打一對折。到港之后生活程度又高,在這兒可用一年的錢,到那邊只用幾個月了。現在父親手頭的錢不多,去申還可維持,去港實難支持。寫上信時情形比較還好,日來金融更緊,就是匯到上海,匯費也高漲得多,而且不能多匯,只一二百元。在此亂世真是苦痛,有了錢是匯不出和取不出,沒有錢呢,真要餓死,奈何!
現在我們的意思,父親決去上海,因離蘇較近,日期還不能定。希望你能到香港,比較方便。
這幾天真盼你來信,但終未接到,悵恨之至!一封信來回終要二個多月,真夠焦急?!?/p>
又告:“錢先生已到云南,據云那邊房子也少,生活也高,所以錢太太去否尚未一定。”
十三
4月9日信母親重申不能赴港:“我們是決不赴港了,日來匯費更大,港幣更高,且匯兌阻滯,實在無法去。甚至上海匯費每百也要三、四元,并且再要漲,真是不得了。父親說要到住上海,然而看他樣子,去也要,不去也要,倘是你不叫我走,他就在此不動了。日來蘇州交通依舊不通,松林哥來了一封信后沒有來過。他原想到上海,因去蘇較近,而希望你也住上海的;現在去港不能,去蘇不可,住上海究竟開銷大,所以他想不走了。不過苦了我了,既不能和你見面,而這里所積一些錢,多等一個月勢必慢慢用完了,所以我的意思,父親既不愿意去滇去港,而你在滇謀得事或在港謀得事,下學期我無論如何同你在一塊了?!?/p>
又告:“前天接到吳春晗來信,現在我們既不去,就沒有覆他。如你一定去滇,我到申安置父親后,當再托他辦。”吳春晗即吳晗(辰伯),1930年代初來北平求學時得到父親的幫助,此時在云南大學任教。
顧頡剛贈殷履安墨盒銘,1919年12月作,1951年書
十四
4月15日信母親催促父親“趕快了結”禹貢學會事:“龍叔那天進城,說書春又去麻煩,說要錢。你信上說叫我交涉,我意不能。你最好去信馮先生,將詳細還欠(打一六折)辦法托他與龍叔負責清理,他手頭的錢不夠,再以書籍或家具作抵,讓馮先生憑了此信與書春交涉。又撤銷事切托于先生辦理吧,因多延一天,存款即少一天,還欠更難,事情終在你身上,誰肯出來負責?請你趕快了結完事。”
十五
4月20日信母親再次談到赴港之事受經濟制約而難以實現,“亂世的金融足致人死命”:
“連接數信均叫我們去香港,父親連我們均愿意去,倒被金錢作祟,奈何!日來匯水更高,何至連上海也僅能匯五十元了(一天一次),香港更不必說,外國銀行可以匯,而不收當地通行之紙幣,且匯費之高實足驚人,一千元要二百多元?,F在此間通行之紙幣有五六種之多,均為外面所不能用的,舊紙幣市面上一張也不見了,向銀行要比登天還難,就是燕京也發(fā)新紙幣了,亂世的金融實足致人死命!郵局能匯港,可收當地紙幣,不過僅匯數十元,但匯費也很大,現行市不定,又復有增無減,且不是隨處可匯,必要到總局,若托別人天天匯,是很麻煩的。
蘇滬我們也知道去不得,香港實比任何地方平安,況且由平去有直達船,也很省事,為經濟束縛,真可恨恨。
父親本有一筆款期在四月的,倘能完全取出,就匯費大到港后也可支持一年半載,但是改了活期,一星期只能取二百元,要好幾月取完,還是取出來的紙幣,不能匯而不能帶的,所以現在是轉期了,等明年再看情形罷。父親手頭現有的錢假使能匯出,我們全家去港也維持不了多少月,我的呢,更微少了,父親所以不敢冒險去,連我也難住了,你在港是找不到事的,將來一家生活怎么辦呢?是去得回不得了。
住香港每月有一百六十元已夠,我是不信,平時生活已比外面高,現在時候避難人去多,一切東西及房租一定高漲。就拿北平說,物價一天天的漲,米一袋好的要廿一、二元,我家現在省到不能再省了,還要用一百三、四十元,若去港,當再加一倍也不止(因連匯費及折合港幣)?!?/p>
十六
4月24日信母親又說:“連日接到數信,二月廿三給自明、珍的和廿六日航信均次第收到了。你每封信的意思均勸我們赴港,我們?yōu)閳F聚計豈有不愿,但此間的情形你是不知道的,又一封信的來往有非二個月不可,到時均已失去時間性了,無怪你心里不安。至于我們不赴港的理由,我也發(fā)出了數信,想都已收到,知道一切了。父親愿答允你生活費而住滬,因滬上雖高終不若香港之甚,且匯水小得多,匯兌又容易,不要折合紙幣,他手頭的儲蓄諒可供二年之用。若住到香港,則七八月就完了,所以他躊躇不去了;現在他說如你一定要他去,他肯答允住半年,因半年以后錢就發(fā)生恐慌了。我意,去半年不若勿去,徒耗旅費,而你半年后又要去謀事,倒多此周折?!?/p>
十七
因家人不赴港,父親便想應云南大學之聘,母親4月26-27信復道:“今日接到你四號的信,云我們不赴港,你仍想回滇大,并且滇校又來聘你,那再好沒有了。去滇確比去甘好,一有薪金,二路好走,三離北平近,通信不致阻斷,四地方較安靜,所以我決定赴滇,……已于今天致電魯弟轉告,諒早收到。此行我已決定,決不再改變了,勿念。”
又談到吳晗的女友袁震赴滇事:“袁女士的姊姊十天前來過,我對她說不赴滇了,她說她妹妹身體不好,也不一定去。如接到你信,你一定應滇大聘后,我當到她家約她同行,較有照應。父親不去,款難借給與她,我則手頭錢甚少也?!薄按碎g近來紙幣有四五種之多,都與外間不能通用,匯兌仍限制,且費高漲,我們外省人真沒有法子辦。如袁女士通融一二百元還可以,若五六百元連我自己預備的也沒有了。父親的預備要在這兒用,故不能借??珊薜?,就是外國銀行能匯而不收當地紙幣,中國銀行收而匯不出去,尤其香港為難?!备赣H對吳先生甚關切,從母親信中可知吳先生為袁女士赴滇費用向父親求助,父親遂詢母親和祖父能否支援。此時袁女士患骨結核正在養(yǎng)病,由其姊袁溥之照料。
還談到禹貢學會事:“于先生信當轉交,馮先生日來正算賬,聽說你也欠校印所二、三百元,打一六扣也得還他,是欠他嗎?”隨后5月2日信告:“于信已送去,馮先生去見他,已允下星期商量。我們欠校印所錢,我叫學會一起還,因有汽車可以抵消的?!?/p>
十八
5月2日信母親提到錢先生家人不赴滇:“前天我至錢宅,錢先生叫他們不要去,說文法院已遷蒙自,家眷去也只得住昆明,也不方便;并且昆明地勢高,氣壓低,有心臟病者不宜住,錢太太有此病,故不要去;且有小孩,路上麻煩,囑暫時住平再說。湯先生在昆明,每夜必心跳,錢先生也犯過一二次,蒙自地勢較低,去住好一些了”。
此通言郵遞之慢:“三月九號的信于前天方接到,真慢極!”在6月3日信中又言:“三月十九號一信到今天方才接到,一隔兩月多,真慢極了?!?/p>
十九
5月10日信,母親告馮沅君來信所言云南情況:“昨接沅君女士來信,他們已到滇二月,彼處生活不高,土產甚賤,僅洋貨貴極。房屋以去人多,租倍貴又不易尋。如要去須托人先找得房,免得住旅館作難。再,最好團體去,因滇越鐵路一段旅客很麻煩,行李雖過磅,仍要自己看守,夜間下車住旅館須搬下車,行三四天,夜間必要住旅館,行李亦必攜下,所以一、二人去不勝麻煩的,此系四等票。雖三等票行李可不管,但車票與磅費之貴,非普通人所能出,故我們去能有幾個人,大家可以照應最好?!睆脑侥系嚼ッ鞯幕疖囈归g不開,旅客須下車住旅館。
又告:“錢先生既不愿家內住滇,錢太太云此間她也不想長住,過了暑假擬赴滬,因她母親常來信催她去。”
此通談到于先生與馮先生商量情況:“學會事星期日(8日)在于宅商量,不知如何,聞還欠可無問題,一好?!彪S后在5月15日信中,母親告:“學會欠款大約可了,房子仍想照舊用,因一退反惹麻煩,現在在還債內提出一些錢,維持一年再說?!笨芍獙W會事至此方有一結果:欠款大致可還清,紅羅廠房屋不退張先生,學會暫時維持下去。
二十
5月26日信,談到港幣飛漲:“去港本來很好,但為金錢作祟,奈何!日來港鈔飛漲,竟至一元六七毛合港鈔一元,又加匯費,如何得了,去住真是不可能?!?/p>
廿一
6月11日信,再次談到港幣飛漲及匯費貴,迫使祖父斟酌再三,無奈只得放棄家人到港團聚的愿望:“你接到父親肯到港的電報,非常快活,但是過了十天,又接到父留我行的電報,真使你一團高興降到零度,并且還要奇怪我們變化得這樣快。總之,父親的肯去港住本非愿意,因了匯費貴、港票昂,計算又計算,就決定留平而讓我出來了。”
此時祖父仍欲留北平,因蘇州治安不好:“蘇州已于上月廿七通郵了,今日接又曾信,知道九嬸母家于廿八夜去了五個賊,洗竊一空,她本無物,現在都完,那太可憐了。園內上月遭竊三家,以致租戶已搬去四家了,又曾與嬸母因此膽小得不得了。此段荒落,我家也恐不免,長此以往真沒法辦,竊盜要愈弄愈多了。父親是決不能回去的,現北平治安甚好,不如留此?!?/p>
“又曾信上說,有許多人向他借錢,他拿父親所存的二百多元都借完了,均是我們的親戚,吳岳母也去借了卅元,碧澂現回去無事了?!眳窃滥甘亲悦鳌⒄浣愕耐馄?,碧澂是她們的舅父,回蘇未謀得職業(yè),可知淪陷區(qū)生活的不易,親戚們甚窮。
廿二
最終祖父還是決定離平,7月21日信,母親詳告全家南下情況:“我于七月初曾托日蔚先生奉上乙航函,未知收到否?我們于十二日離平,到津由尊元照料,住六國飯店,十三日晨乘車至塘沽,再乘人力車到輪船碼頭。行李大小共約三十余件,上下腳力化去不少,尚幸一路并未開驗,真幸事也。船到煙臺停一宵,余在威海衛(wèi)停二小時外,一直駛行,至十七日晨五時抵申。所有行李即交東亞旅館運去,各人暫住一夜,即分住各親戚家,我住菊妹處。因等辦到蘇通行證,現定廿三日乘公共汽車前往,我因要檢視失物,不得不去,大約一星期即需返滬也。值此時局各物均貴,我們七人(吳樹德也同歸)旅費竟化去四百多元,但所坐艙位:我與珍、明、父坐房艙,每人五十四元,和與樹坐吊鋪,每人三十四元,來根坐統(tǒng)艙也廿二元,真貴極了;至于回蘇的汽車也要每人七元一角,現在的出門,真非錢不行。再我們二人至昆明,現預備五百元,不知夠否?一共要一千多元,父親擔任三百元外,余均歸我支付?!睒浼磪菢涞?,父親同鄉(xiāng)好友吳維清(緝熙)之子,自幼聾啞,由父親帶至北平聾啞學校與自明姐一起讀書,不久其父病逝,則由父親資助其學費、母親照料其生活。和即德輝哥。來根是祖父從杭州帶來的傭人。
又告:“你寄魯弟的電、信均收到,最好你能先去到海防一接。如有伴同行,你不接也無妨也。至與吳文藻同行,我不甚贊成,因他們至香港又坐艙位很好,我嫌去港較費,好艙位實在坐不起,故不欲與之同行也。再,我以去蘇日子不能一定,不能請人等待也。昨天已托魯弟發(fā)一電至蘭,告我們已全家抵滬,諒已接到了。一俟買到船票,再當電告也。不過你的行止不定,電到轉寄,亦無多大功效也。”父親7月24日日記:“得上海電,悉吾家全體南行,父親回蘇,履安到滇”,那日他在臨夏,可知20日上海發(fā)電,歷四日即由蘭州轉到,可謂快速。吳先生是父親燕大友人,當時亦赴云南大學任職;母親須陪祖父返蘇,出于費用及時間之考慮,不欲與吳先生同行。
廿三
9月9日信,母親說:“一月多未曾通信,均因雙方行止不定,非常懸念?!薄拔矣谄咴掳嗽戮行胖峦跏卣嫦壬兔芩咀T轉交,得他們來信云及,也以你通信處不定,未能轉去。昨接王守真來信,說他與友人已遷往長沙,曾致一電給你而未得覆;密司譚于前幾天亦來一信,說你不日到渝,不知日內已到否?甚念。”通俗讀物社此時已由漢口至長沙,將遷重慶。密司譚即父親好友譚惕吾,其任職的內政部此時亦遷重慶。
又說:“上星期至魯弟家,見你給他的信,知道你尚留蘭州,還要到青海一行,九月中方可到滇?,F已屆九月初,諒你可到渝也。渝中友朋較多,諒多耽擱,此信寄渝或及見到也?!备赣H9月9日乘飛機離蘭州,經西安抵成都,再至重慶,向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杭立武復命,商甘、青工作;并與剛遷至重慶的通俗讀物社同人商此后進行事宜。至10月23日方抵昆明,比預計日期晚了一個月。
此通母親告上海不能辦護照,已托吳晗在昆明辦理;并告沒有可靠之同伴她和自珍姐無法前往:“我來滬已有五十天,在平聞得可在滬領護照,又到后找一同伴終可找到,結果因外交部上海已無護照,無法簽字;同伴呢,找一熟識而可靠之人實在不易。倘我們二人貿然而行,一到海防困難是非常之多,言語不通,檢查很嚴,聽說常有丟掉東西及被迫退回者,所以我們雖急欲赴滇而終未成行也。日盼你來信而定行期,而又遙遙不果,真是心焦?,F在護照已托吳晗去辦,大約不久可到。如護照一來而你已到滇或能到港,則我們馬上可以動身,只要在海防有人接,一切可不怕。至于我走的路線,倘你不過港,我擬直接至海防,日子雖多,比較省事而省錢不少。若一經香港上岸耽擱幾天,則二人川資五六百元恐怕還不夠,我現在只預備五百元,所以要省一些了。不過你由川入滇是決不會經過香港的,請你到海防來接我們罷(聽說有法國領事的信則檢查較省事,但得此信是不容易的)。又聞帶物入境常要被罰沒收,除衣服外,可說一切不能帶,真是為難。錢太太來信說錢先生在蒙自預備房屋,叫我們先至蒙自暫住。不過到蒙自也要過海防的,我們二人也無法去的?!?/p>
又告:“王振鐸已遇見數次,他告我說傅先生曾來信叫他去,但事情未能一定,他已去信而尚未得覆。他說他如能到川,可同我們赴滇;又王育伊給他信,說秋涼后要過滬赴滇。如他們二人能同行,則你可不必到海防來接了。再,有一天路上遇見胡師母,她說江先生現在滬,要回安徽去,二月后再到滇。我前天去拜訪她未遇見,過一天再去見她。再,聞太太住申,她來看我,她說她有友人新從滇來,要十月中再到滇,屆時她也許隨他去。那么倘你到了云南,麻煩出來接,我可跟江先生同行,如何?或跟二王同行均可??傊暗嵋浐7溃藳Q不敢行的,不若到北平,要走就走了?!备迪壬锤邓鼓辏菚r中研院史語所亦遷滇,有意招王振鐸去。江先生即江澤涵,北大數學系主任,隨校去滇。聞太太即聞宥夫人,聞先生是時亦在云南大學任教。
顧頡剛日程第十五冊封面
廿四
此后未見母親的信,不知其由滬赴滇情形。據父親日記,知11月4日母親及自珍姐抵昆明,此時父親尚與聞宥在路南考察夷人風俗,6日得吳晗信,遂即趕回,8日日記道:“予與履安、自珍不見面已十五個月多矣,可謂久別,一見面時,真不知話從何處說起也。”“與履安直談至翌日上午二時,遂不成眠,服丸藥而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