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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左傳》是貴族的文學,那么《戰(zhàn)國策》就是平民的文學

春秋以前,只有官學。至于春秋,而“天子失官,官學在四夷”(《左傳昭公十七年》),私家著述因此肇興,同時也成為先秦之文學的一大轉(zhuǎn)變。

春秋以前,只有官學。至于春秋,而“天子失官,官學在四夷”(《左傳·昭公十七年》),私家著述因此肇興,同時也成為先秦之文學的一大轉(zhuǎn)變。戰(zhàn)國以降,乃所謂“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也,于是“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莊子·天下》),由此更開出一個百家爭鳴的新局面。當其時也,諸子乃在不同的出發(fā)點上,從不同的角度自由思索,自由發(fā)表意見,激烈的互相攻訐,尤其顯示了噴涌的活力,此際卻沒有任何一個權(quán)威的聲音來宣判誰是誰非,因此只見爭鳴的百家,而不見東風壓倒西風或西風壓倒東風的一統(tǒng)之局。諸子文章的不朽魅力,其實不在于是非優(yōu)劣,而正在于這樣一種自由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可以說這是一個包容一切的時代,而這樣的時代也賜予了文學以真正的和難得的寬容。錢穆說:“戰(zhàn)國興起,浮現(xiàn)在上層政治的,只是些殺伐戰(zhàn)爭,詭譎欺騙,粗糙暴戾,代表墮落的貴族,而下層民間社會所新興的學術(shù)思想,所謂中國學術(shù)之黃金時代者,其大體還是沿襲春秋時代貴族階級之一分舊生計,精神命脈,一氣相通。因此戰(zhàn)國新興的一派平民學,并不是由他們起來而推翻了古代的貴族學,他們其實只是古代貴族學之異樣翻新與遷地為良?!辈贿^到了《戰(zhàn)國策》,卻又有不同。它是三代之蘊蓄的最后之暴發(fā),而戰(zhàn)國策士對“古代貴族學之異樣翻新與遷地為良”已經(jīng)不能夠滿足,于蘊蓄它的母體,竟是有了顛覆與消解的一部分力量。從文學的一面來說,與此前的作品相比,它便特別顯示了一種世俗的趣味。若作一個粗略的比較,那么大致可以說,《左傳》是貴族的文學,《戰(zhàn)國策》是平民的文學。前者多圣賢氣,后者多游士氣。

狩獵紋鏡,戰(zhàn)國,秦,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今藏中國國家博物館。此鏡制作極精,赤膊斗豹的情景,會令人想到《詩·鄭風·大叔于田》中的“襢禓暴虎”,二者間的關系,亦仿佛《車攻》之于《石鼓文》,不過作為《戰(zhàn)國策》的一個背景材料,它在這里引起的聯(lián)想?yún)s是與以上兩例相反的一面,即與銅鏡同時之云夢竹簡《游士律》,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對游士的嚴格控制,正是秦之走向統(tǒng)一而游士時代結(jié)束的一個信號。


活動在《左傳》《國語》中的,多半是諸侯,卿士,士大夫;在《戰(zhàn)國策》中最為活躍的,卻是所謂的“窮士”。《東周策》:“杜赫欲重景翠于周,謂周君曰:‘君之國小,盡君子重寶珠玉以事諸侯,不可不察也。譬之如張羅者,張于無鳥之所,則終日無所得矣;張于多鳥處,則又駭鳥矣;必張于有鳥無鳥之際,然后能多得鳥矣。今君將施于大人,大人輕君;施于小人,小人無可以求,又費財焉。君必施于今之窮士不必且為大人者,故能得欲矣?!逼鋾r之“窮士”,所以有了很多改變命運而不必終生為窮士的機會。他們仿佛個個是識時務的俊杰,其學不迂腐,其心無滯礙,而于人情事理、山川地勢、大國小國間的矛盾和利害,無不揣摩了解得深透,懷抱了現(xiàn)世的利祿的目的游說人主,句句求得奏效自然是第一要義,正所謂“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文心雕龍·論說》),揣摩中,實不能不多有文學之用心,策士的辭令,因此又特有其艷。艷者,便是豐也,色也。

有意思的是,《戰(zhàn)國策》中,被游說的王侯公卿幾乎很少例外普遍患著弱智,渾渾噩噩,懵懵懂懂,而真正能夠左右大小政局的則是最有聰明才智的游俠策士。固然如劉向在《〈戰(zhàn)國策〉敘錄》中所說,“戰(zhàn)國之時,君德淺薄,為之謀策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jù)時而為。故其謀,扶急持傾,為一切之權(quán),雖不可以臨國教化,兵革救急之勢也,皆高才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出奇策異智,轉(zhuǎn)危為安,運亡為存”,不過其中的許多情節(jié)其實經(jīng)不起推敲,恐怕有不少是夸張渲染出來的效果。而《戰(zhàn)國策》作為平民的文學,應該說,睥睨王侯公卿,正是它的一個格外鮮明的特色。

《魏策三》:

齊欲伐魏,魏使人謂淳于髡曰:“齊欲伐魏,能解魏患,唯先生也。鄙邑有寶璧二雙,文馬二駟,請致之先生。”淳于髡曰:“諾?!比胝f齊王曰:“楚,齊之仇敵也;魏,齊之與國也。夫伐與國,使仇敵制其余敝,名丑而實危,為王弗取也?!饼R王曰:“善?!蹦瞬环ノ骸?/p>

客謂齊王曰:“淳于髡言不伐魏者,受魏之璧、馬也?!蓖跻灾^淳于髡曰:“聞先生受魏之璧、馬,有諸?”曰:“有之?!薄叭粍t先生之為寡人計之何如?”淳于髡曰:“伐魏之事不便,魏雖刺髡,于王何益?若誠便,魏雖封髡,于王何損?且夫王無伐與國之誹,魏無見亡之危,百姓無被兵之患,髡有璧、馬之寶,于王何傷乎?”

《齊策四》:

孟嘗君逐于齊而復反。譚拾子迎之于境,謂孟嘗君曰:“君得無有所怨齊士大夫?”孟嘗君曰:“有?!薄熬凉M意殺之乎?”孟嘗君曰:“然?!弊T拾子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曰:“不知。”譚拾子曰:“事之必至者,死也;理之固然者,富貴則就之,貧賤則去之。此事之必至,理之固然者。請以市喻。市,朝則滿,夕則虛,非朝愛市而夕憎之也,求存故往,亡故去。愿君勿怨?!泵蠂L君乃取所怨五百牒削去之,不敢以為言。

《秦策二》:

甘茂亡秦,且之齊,出關遇蘇子,曰:“君聞夫江上之處女乎?”蘇子曰:“不聞?!痹?“夫江上之處女,有家貧而無燭者,處女相與語,欲去之。家貧無燭者將去矣,謂處女曰:‘妾以無燭,故常先至,掃室布席,何愛馀明之照四壁者?幸以賜妾,何妨于處女?妾自以有益于處女,何為去我?’處女相語以為然而留之。今臣不肖,棄逐于秦而出關,愿為足下掃室布席,幸無我逐也?!碧K子曰:“善。請重公于齊。”

乃西說秦王曰:“甘茂,賢人,非恒士也。其居秦累世重矣,自殽塞、谿谷,地形險易盡知之。彼若以齊約韓、魏,反以謀秦,是非秦之利也?!鼻赝踉?“然則奈何?”蘇代曰:“不如重其贄,厚其祿以迎之。彼來則置之槐谷,終身勿出,天下何從圖秦?!鼻赝踉?“善。”與之上卿,以相迎之齊。

甘茂辭不往,蘇秦偽謂齊王曰:“甘茂,賢人也。今秦與之上卿,以相迎之,茂德王之賜,故不往,愿為王臣。今王何以禮之?王若不留,必不德王。彼以甘茂之賢,得擅用強秦之眾,則難圖也!”齊王曰:“善?!辟n之上卿,命而處之。

戰(zhàn)國策士雖然喜歡弄出許多狡獪,但卻很少虛偽,其文辭便特有一種赤裸裸的痛快淋漓,淳于髡對齊王,譚拾子說孟嘗君,皆是也。甘茂乞蘇代為援,而先以江上處女為喻,與其說意在委婉其聲口,不如說是他的一點幽默。至于蘇子所用的辦法,在《戰(zhàn)國策》中仿佛屢試不爽,《中山策》中的司馬喜立陰后,輕輕巧巧玩中山王與趙王于股掌間,與此正是同樣的意趣。

玉璧,戰(zhàn)國,故宮博物院藏


《戰(zhàn)國策》中援引《詩》《書》者已經(jīng)很少,多的是世俗趣味的寓言和故事,有流傳之作,大約也不少即興的創(chuàng)造。甘茂引以為辭的江上處女的故事,或即此類。又《宋衛(wèi)策》:

衛(wèi)人迎新婦,婦上車,問:“驂馬,誰馬也?”御曰:“借之。”新婦謂仆曰:“拊驂,無笞服。”車至門,扶,教送母:“滅灶,將失火?!比胧乙娋?,曰:“徙之牖下,妨往來者?!敝魅诵χ?。此三言者,皆要言也,然而不免為笑者,蚤晚之時失也。

作者本意在為游說者說法,道理其實平常,卻是描寫新婦之筆頗有生香真色,“鄉(xiāng)曲小事”,而令人讀之可喜。

表現(xiàn)戰(zhàn)國策士的劍氣和俠氣,《戰(zhàn)國策》中也多有好文字,如《魏策四》唐且為安陵君使于秦,如《齊策四》顏斶屈齊宣王,如《趙策三》魯仲連義不帝秦。士貴也,而王侯公卿不足道,特別由此中表現(xiàn)出來。魯仲連解邯鄲之圍,辭令的佳好歷來尤其為人稱道,結(jié)末的一節(jié),高情勝氣,最見俠士本色:“于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賈之人也,仲連不忍為也?!燹o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p>

《戰(zhàn)國策》并不全是策士的言行,其中也收錄不少有助于游說的漂亮文字。如《楚策四》:

莊辛謂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專淫逸侈糜,不顧國政,郢都必危矣?!毕逋踉?“先生老悖乎?將以為楚國祅祥乎?”莊辛曰:“臣誠見其必然者也,非敢以為國祅祥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國必亡矣。臣請辟于趙,淹留以觀之?!鼻f辛去之趙,留五月,秦果舉鄢、郢、巫、上蔡、陳之地,襄王流揜于城陽。于是使人發(fā)騶,征莊辛于趙。莊辛曰:“諾?!鼻f辛至,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為之奈何?”

莊辛對曰:“臣聞鄙語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悸勎魷⑽湟园倮锊?,桀、紂以天下亡。今楚國雖小,絕長續(xù)短,猶以數(shù)千里,豈特百里哉。王獨不見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diào)飴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食也。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頸為招。晝游乎茂樹,夕調(diào)乎酸醎,倏忽之間,墜于公子之手。夫雀其小者也,黃鵠因是以。游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鱔鯉,仰嚙菱衡,奮其六翮,而凌清風,飄搖乎高翔,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射者,方將修其碆盧,治其繒繳,將加己乎百仞之上。被礛磻,引微繳,折清風而抎矣。故晝游乎江河,夕調(diào)乎鼎鼐。夫黃鵠其小者也,蔡圣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fā)方受命乎宣王,系己以朱絲而見之也。蔡圣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輩從鄢陵君與壽陵君,飯封祿之粟,而載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云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黽塞之內(nèi),而投己乎黽塞之外?!?/p>

襄王聞之,顏色變作,身體戰(zhàn)栗。于是乃以執(zhí)珪而授之為陽陵君,與淮北之地也。

此篇的出色在于揮灑鋪陳。發(fā)斂抑揚,夭矯其辭,可以說開啟了漢大賦的先聲。當然它是立即奏效了,卻恐怕并不是文字的效用,而是先有了亡地于秦的慘痛——莊辛的諷諫之意,開篇即已向楚王指明,彼時卻并不見用,則襄王的振作豈是有待于莊辛的激揚文字。

《戰(zhàn)國縱橫家書》,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西漢墓出土


《戰(zhàn)國策》并不是戰(zhàn)國時代的信史,而戰(zhàn)國風氣它卻表現(xiàn)得最為真切。章學誠說:“諸子之為書,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體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說,以成一家之言也?!?《文史通義·詩教上》)作為縱橫家說,《戰(zhàn)國策》也自有其源,即本于古者行人之官?!坝^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zhàn)國而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詩教上》)不過就文學而論,另外一點似乎更為重要,即《戰(zhàn)國策》以世俗的觀念、世俗的趣味,部分消解掉了作為縱橫家之本源的“道體”,所謂“變其本而加恢奇焉”,官學色彩于是大部被洗去,它因此以獨特的風貌而成為先秦時期開一代風氣的平民的文學。

《漢書·藝文志》著錄“《戰(zhàn)國策》三十三篇”,而《戰(zhàn)國策》作為書名,乃定于西漢的劉向。其校定《戰(zhàn)國策》之后,在所作的敘錄中,把成書的經(jīng)過講得很明白:“所校中《戰(zhàn)國策》書,中書馀卷,錯亂相糅莒。又有國別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國別者,略以時次之,分別不以序者以相補,除復重,得三十三篇?!薄爸袝咎枺蛟弧秶摺?,或曰《國事》,或曰《短長》,或曰《事語》,或曰《長書》,或曰《修書》。臣向以為戰(zhàn)國時游士輔所用之國,為之策謀,宜為《戰(zhàn)國策》。”所謂“中”,即宮廷所藏之本。劉向所校定者,便是《戰(zhàn)國策》的祖本。不過東漢末高誘作注的時候,它已經(jīng)有了不少脫略。至于北宋,不僅高注殘脫已甚,即《戰(zhàn)國策》本文也殘闕很多。曾鞏于是勉力為之作校補,仍分作三十三篇,只是已非劉向輯本之舊。此即今本之祖。以后,有南宋姚宏的續(xù)注本和鮑彪重新編定次序的新注本。至元,又有吳師道在鮑本基礎上的補正。清人所作,多是??淼墓ぷ?,而未成更為精詳?shù)墓{疏。1973年,馬王堆三號西漢墓出土了類似《戰(zhàn)國策》的帛書二十七章,其中十一章見于《戰(zhàn)國策》和《史記》,此外的十六章為傳世之書所無。整理者把它命名為《戰(zhàn)國縱橫家書》。不過它的價值,似乎更多在于對史料的補充和糾正。

本文節(jié)選自《先秦詩文史》(揚之水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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