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引陳伯弢《袌碧日記》稱:“張文襄用人,成見甚深,凡所甄錄,一、門第,二、科甲,三、名士。晚年提倡新學,兼用出洋學生,舍是無可見長矣?!贝苏f突出張之洞用人的一些特點,尚不全面。若再深入探討,則重用舊屬、友生,也應包括在張之洞的用人原則之內,有些友生即兼有舊屬身份。張之洞總督兩廣,重用山西舊屬,也包括一些早已熟悉的友生。移督兩湖時,又將這些山西舊屬,連同在兩廣的一些僚屬帶往湖北,這是后話。
張之洞重用山西舊屬,有些是通過正式折片請調,有些則是幕后運作,雖無文字證據(jù),仍可合理推測得出。張之洞兩廣總督任內,連續(xù)三個廣西巡撫(含護理巡撫)都是其山西舊屬,可以推測是張氏運作的結果。清代主要時期,普通直省設一撫兩司,巡撫管“全面”,布政使管錢糧財政,按察使負責刑名監(jiān)察,此“三巨頭”存在級差,一般情況是(除從他省平調外),布政使缺出由按察使遞升,巡撫缺出由布政使遞升。
李秉衡。李秉衡(1830-1900),奉天海城人,1881年任直隸永平知府,1882年張之洞上任山西巡撫不久即奏調到山西,后經張之洞薦剡,扶搖直上,升廣東欽廉道、浙江按察使,均未及到任,法越事起,1884年初調任廣西按察使。中法戰(zhàn)爭前期,廣西巡撫徐延旭、潘鼎新相繼因戰(zhàn)敗被革職,廣西省級官員乏人,李秉衡以按察使駐扎龍州,主持廣西轉運局,籌措前線餉需供應,與張之洞配合默契,鎮(zhèn)南關、諒山兩次勝仗有李秉衡的功勞。
光緒十一年二月起,李秉衡以廣西布政使護理廣西巡撫。所謂“護理”是以低級職務代理高級職務,一般在短時間內朝廷會任命正式巡撫。李秉衡“護理廣西巡撫”達兩年多之久,時間之長實屬罕見,從側面反映,張之洞矚望李秉衡實授廣西巡撫,只是未能如愿。光緒十一年十二月,張之洞奏上《密陳李護撫片》,稱:“護理廣西巡撫布政使李秉衡,操守清介,自奉刻苦,已為人之所難。其用人辦事,一秉至公,不徇情面,不避嫌怨,愛民出于至誠。上年籌辦賑務,以極苦省份,多方籌湊,存活甚多。至于撫循邊軍,愛恤將領,各營尤深感愜。綜核餉需,力屏虛浮,百計撙節(jié)支持。自廣西來者文武紳民眾口一詞,其官聲之好,實為近日罕有?!保ā督匪厍迦烁灞境尽返诙嫷?12冊第67頁)張之洞此片,含有保薦李秉衡實授廣西巡撫的意思,朝廷沒有理睬,奉旨“留中”。
李秉衡
光緒十三年七月(1888年8月),李秉衡看到實授巡撫無望,以身體不適為由,奏請“開缺回籍調理”,鑒于張之洞的知遇之恩,他臨別秘密向張氏透露桂省了“要政者三”,列第一位的是廣西提督蘇元春吃空餉,“聞邊營自衡回省,不及三四成,果爾不第蘇(知廣西提督蘇元春)負恩取禍,更如邊事何?”李秉衡之前駐扎龍州,蘇元春軍隊基本足額;他一回到省會桂林,蘇元春桂軍實際人數(shù)即降到三四成,換言之,將六七成軍餉放入私囊。1903年,周樹模奏參蘇元春,兩廣總督岑春煊確查,查實蘇元春“縱兵殃民,缺額扣餉,實屬辜恩負國。蘇元春著拏交刑部治罪”。清末廣西盜匪遍地,與蘇元春的貪腐不職有直接關系。兩廣總督有節(jié)制兩省提鎮(zhèn)大員之權,張之洞若在1888年開始調查蘇元春的問題,奏請朝廷加以革職,廣西社會不至于爛到那樣的田地。張之洞被人認為是“有作為”高官,他的作為也是選擇性的。處置蘇元春,清查廣西軍營積弊,得罪人多,張之洞不愿出手,終于演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李秉衡回籍,接任巡撫的是高崇基。
蘇元春
高崇基。高崇基(1822-1890),直隸靜海人,張之洞就任山西巡撫不久,奏調安徽候選道高崇基到山西任職,朝廷俯如所請,于光緒八年下旨允準。張之洞命他督辦山西清源局(類似其他省份的善后局),信任極專。高崇基旋署山西布政使,光緒十二年二月調廣東布政使,光緒十四年十月升任廣西巡撫,十五年七月死于任上。高崇基從1850年考中進士,到1882年得候補道,用了32年時間;從候選道升至巡撫,僅用了6年時間。(《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第4冊第329-330頁)他自被張之洞調到山西以后,每一步的升遷都有張之洞運作的痕跡。張之洞對廣西巡撫及兩司的任命,想盡一切辦法加以控制。高崇基去世后,接任的是馬丕瑤。
馬丕瑤。馬丕瑤(1831-1895),河南安陽人,歷任山西平陸縣、永濟縣知縣,解州、遼州知州,太原府知府,遷山西冀寧道、山西布政使,1888年調廣西布政使,翌年八月補授廣西巡撫。他調任廣西,肯定是張之洞運作的結果。1888年初,李秉衡給張之洞發(fā)密電稱“馬藩司能來桂,大有益”。(《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輯第62冊第486頁)李秉衡此電有為公方面的考慮,馬丕瑤官聲甚好,但也有山西舊同僚抱團的成分。1894年,馬丕瑤轉任廣東巡撫,次年病逝。
張之洞在山西識拔的這三個官員,年齡都比張之洞大,他們屬于有操守、有能力的官員,但長期沉浮下僚,張之洞給了他們“飛升”的機會。這幾個例子表明,在清朝官場,跟人站隊最重要,工作能力強并不能直接提供升遷機會,故而官場投機鉆營之風難以消除。
張之洞對廣西巡撫的控制,讓我們進一步了解晚清“兼圻”總督的影響力。理論上,廣西巡撫獨立對朝廷負責,只是在軍務、洋務方面需要咨商兩廣總督。但在實際運作上,廣西屬于貧困省份,廣東經濟發(fā)達,廣西經常仰賴廣東的“協(xié)餉”以及臨時性的調劑,廣東利用經濟上的優(yōu)勢加強了對廣西的控制,廣西巡撫實際上變成兩廣總督的“屬員”。晚清時期,有很多廣西巡撫調任廣東巡撫的例子,如張之洞督粵前期的廣東倪文蔚,就是從廣西巡撫調來,馬丕瑤也是先任廣西巡撫,后授廣東巡撫。當時可能有這樣的理解,廣西巡撫是個“苦缺”,調任廣東巡撫是一種“調劑”,讓他在廣東過上一段舒服日子,補償在廣西受過的“苦”。張之洞欣賞的三個廣西巡撫,都是當時清廉的能吏,但對洋務的認識差異較大。李秉衡思想保守,極力反對在廣西開礦,后來發(fā)展到支持義和團。馬丕瑤思想開通,主張支持民間發(fā)展工業(yè),比張之洞專搞官營工業(yè)的思路高明。
馬丕瑤
黃照臨。黃照臨,湖南石門人,號碧川,張之洞寫作“筆川”,1882年致軍機大臣李鴻藻密函稱“黃筆川真好,萬萬不可離河東矣!如何?如何?”(李宗侗:《清李文正公鴻藻年譜》第383頁)此時,黃照臨在山西任河東道,協(xié)助張之洞整理鹽務,有出色表現(xiàn),后署山西按察使。光緒十一年三月,黃照臨因“回籍侍養(yǎng)”奏請開缺,理由是“晉省天寒,其母不服水土”,張之洞見到邸抄,即向朝廷奏調黃照臨,理由是“粵、湘接壤,水土不甚相懸,天氣極暖,水道可通”。上諭業(yè)經批準,但辦理手續(xù)一直拖到八月份,中法戰(zhàn)爭已經結束,吏部議駁,理由是粵省此時“無軍務”。
朱采。朱采(1833-1901),字亮生,浙江嘉興人,1883年被張之洞調任山西汾州知府,后又調到廣東工作,1888年任廣東雷瓊道,主要負責海南事宜。這些調到兩廣的山西舊屬明顯地有相互照應的意識。1887年,護理廣西巡撫李秉衡特地發(fā)電張之洞:“軍功武生孟昭勛,前在山西蒙憲臺賞額外,來龍僅給五品翎頂功牌,現(xiàn)在雷瓊朱道處充哨官。遵即電達朱道,飭令孟昭勛赴憲轅賞差使?!保ā督匪厍宕烁灞境尽返诙嫷?2冊第470頁)孟昭勛只是個武生,意味著武秀才都沒有考上,在山西時候被張之洞賞給“額外外委”,調到廣西龍州時只給五品翎頂、五品功牌,在朱采手下當個哨官,李秉衡覺得他受委屈,讓他到廣州找張之洞要差使。巡撫管一省大事,李秉衡連一個普通武生都出面幫助,表現(xiàn)了強烈的“山西同僚”意識。
朱采
楊玉書。辜鴻銘能入張之洞幕,全靠楊玉書、趙鳳昌的大力引薦。然則,今日知道辜鴻銘者多,知道楊玉書者極少。張之洞最寵信的幕客趙鳳昌,1931年以“惜陰”筆名發(fā)表《國學辜湯生傳》,對楊玉書如何邂逅辜鴻銘,有較可信記載:“光緒十一年張文襄公總督兩廣,法越戰(zhàn)事方殷,閩亦有警,文襄命知府楊玉書赴閩偵事回,由海舶抵香港,湯生適同舟,玉書邂逅與談?;鼗浥c督幕趙鳳昌言,舟中遇一人,與德國人講倫理學,其人兼善中文,問姓名為辜湯生云。時海警需才,署中德文翻譯頗谫陋,鳳昌以所聞白文襄,就香港邀之,任以邦交諸務。”
楊玉書于1884年11月從廣州出發(fā),經香港赴廈門,其主要任務是協(xié)調閩粵兩省援臺事宜,準備運送部隊、槍械、餉銀到臺灣。馬江之戰(zhàn)以后,法軍封鎖臺灣海峽,目的是困死臺灣守軍,劉銘傳為此數(shù)數(shù)求援,清廷命南北洋、閩粵盡快援臺。楊玉書此次出差,前后接近半年,中間為某些要事回廣州稟報并聽取指示,他跟辜鴻銘的邂逅,就是在廈門到香港的輪船上。
楊玉書為張之洞當四川學政時所識拔的學生,四川華陽人,同治十三年因軍功保舉,以知府分發(fā)山西,光緒十年被張之洞奏請入粵。1886年,張之洞派楊玉書跟隨馮子材到海南,剿辦“客黎叛亂”,1887年5月因感染“瘴氣”去世。楊玉書的最大貢獻,是發(fā)現(xiàn)了榆林港的價值。他臨死前,寫了一份給張之洞回報的電報稿,強烈要求開發(fā)榆林港:“職道上年請開榆林港埠頭,出南林后,同張主事廷鈞親勘其地?!坶T兩岸宜筑炮臺控制之,內立埠頭,中可容輪船數(shù)十艘,通黎山之出產?!?889年,張之洞派李先義等復勘榆林港形勢,寫成奏片稱:“榆林港兩山環(huán)抱,水口緊而且深,形如葫蘆,口門內水深港闊,可泊鐵甲大船十余艘,中號兵輪二三十艘。各山林木叢雜,泉水甚甘”,其“形勢之勝,不獨為瓊海他口所無,即廣東通省各海島,亦所罕見”,實為“講求海軍必爭之地”。
榆林內港風景
陳占鰲。陳占鰲,廣東海陽人,考中進士后長期在山西供職,1883年被張之洞派回廣東,刺探中法戰(zhàn)爭情報及廣東政壇動態(tài),1889年張之洞移督湖廣時,奏調陳占鰲回山西落實鐵礦,計劃將煉鐵設備移往山西安裝。鐵廠在漢陽落戶后,陳占鰲對張之洞來說暫時沒有用處,他也就留在山西繼續(xù)任職。
李先義、吳良儒、吳元愷。此三人原本都是淮軍吳長慶手下軍官,被張之洞奏調到山西練兵。張之洞署兩廣總督不久,即向朝廷奏調山西舊屬:“查有山西委用記名總兵李先義果敢有謀、血性真摯,山西候補知府楊玉書學優(yōu)才長、究心洋務,山西補用都司吳良儒英銳明亮、器局恢宏,均擬調粵差遣,以資臂助?!彪S后,又向朝廷奏調吳元愷。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廣東廣州協(xié)副將李先義、崖州協(xié)副將吳元愷、廣東海安營游擊吳良儒,均被張之洞調到湖北。
張之洞將李先義調到山西、廣東,本意是希望借鑒淮軍的西式練兵經驗,建立新型軍隊,但李先義乃是平庸之輩,張之洞可謂托付非人。廣東新軍“廣勝軍”由李先義負責組建、訓練,但成效很一般。李先義調任瓊州鎮(zhèn)總兵后,“廣勝軍”曾歸淮軍將領蔡金章統(tǒng)帶,后又歸董履高管帶,至1896年兩廣總督譚鍾麟裁撤勇營,認為“習氣太深,紀律不講,以廣勝軍為最”,將董履高所帶廣勝軍1625名盡行裁撤?!皬V勝軍”浪費了餉項無數(shù),并無成效,最終淪落到被裁撤的結局。
張之洞在廣東時期已高度推崇德式軍事訓練。1884年夏上任途中,張之洞剛好與駐法德等國公使許景澄在上海同住一處,許景澄隨員中有翻譯蔭昌,曾留學德國學軍事,被張之洞留下,在廣東教習水雷用法,但并沒有認識到蔭昌的才能。蔭昌后被李鴻章任為北洋武備學堂總教習,教學卓有成效。袁世凱小站練兵,蔭昌推薦了門生段祺瑞、馮國璋、王士珍與梁華殿,除梁華殿不慎淹死外,其他三人均成為北洋系大將。作戰(zhàn)或許非蔭昌之所長,軍事教育確有一套。張之洞對近代軍事學術所知有限,用人拘牽資格,當時蔭昌職位低微,也就不入其法眼。張之洞一直感嘆缺乏人才,眼皮底下的真才蔭昌、詹天佑后來都“跳槽”到北洋。
蔭昌
張之洞督粵時期電報中,還有更多山西舊屬被調入兩廣的記錄,不少人物屬于無關緊要,不再列舉。從統(tǒng)計學角度看問題,“能吏”各省都有,應該相信大體上屬于“正態(tài)分布”。然而,張之洞對廣東、廣西原有官員不信任,一定要從山西奏調這些官員前來,建立自己信得過的“干部隊伍”。張之洞移督湖廣之后,又把不少山西舊屬,再加上在廣東任用的新“舊屬”,陸續(xù)調到湖北。張之洞自命“八表經營”,但在用人方面過于狹隘,這就注定了他在晚清政壇的實力無法與曾國藩、李鴻章、袁世凱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