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英國美食作家扶霞·鄧洛普的《魚翅與花椒》風(fēng)靡中國。這部以美食為線索的“英國女孩的中國歷險記”，為中國讀者提供了一個獨(dú)特的視角，讓我們得以重新認(rèn)識中國博大精深的美食文化。5年過去了，《魚翅與花椒》的銷量已突破20萬，扶霞也帶著她去年出版的新作《尋味東西》重返中國。
5月14日，扶霞在建投書局與中國讀者見面 本文由出版方供圖
5月15日的上午，時隔5年，澎湃新聞記者在上海外灘的一家酒店見到了扶霞。她正坐在酒店大堂里，靠在窗邊專注地寫著日記。聽到記者的問候，她立刻放下日記本，起身與記者握手?！胺鱿迹?年前我們見過面，還記得嗎？當(dāng)時在國際飯店，你剛買了一袋蝴蝶酥。”聽到“蝴蝶酥”三個字，扶霞的眼睛頓時亮了，笑著向記者點(diǎn)頭：“記得記得。”
吃遍中國，川菜是她的初戀
3年沒來中國，扶霞非常想念中國的美食和朋友們?！罢鏇]想到一別就是3年，”扶霞說，“我是上周三來的，去了趟杭州，游了西湖，然后就來了上海。昨天跟上海的讀者見面，能夠有機(jī)會重新說漢語真的太好了?！?/p>
在倫敦?zé)o法與中國朋友見面的時候，扶霞經(jīng)常在家中自己做中國菜，來慰藉自己的“中國胃”?！坝幸欢螘r間，倫敦封城的時候，我很難買到做中餐的食材。雖然我家附近有一家中國商店還開著門，但只能買到醬油和醋這些基本的調(diào)料，買不到新鮮的中國蔬菜，我特別難過，”扶霞回憶道，“后來情況好轉(zhuǎn)，我終于在離家不遠(yuǎn)的地方買到了冬筍、萵筍和空心菜，當(dāng)時特別高興?！?/p>
扶霞1992年第一次來中國，1994年從劍橋畢業(yè)后，她來到中國留學(xué)，在四川大學(xué)主修少數(shù)民族史。被麻辣鮮香的川菜所吸引的扶霞，進(jìn)入四川省烹飪高等?？茖W(xué)校系統(tǒng)學(xué)習(xí)川菜，成為了這所成都飲食界“藍(lán)翔”的第一個外國學(xué)生。而今，將近30年過去，扶霞吃遍中國的大江南北，已然成為了一位中國美食專家?！拔椰F(xiàn)在自己在家除了做川菜，也會做一些江南菜和粵菜。我覺得中國菜系雖然多，但有一些共通之處。比如說我的刀工還可以，這適合所有的菜系。”扶霞自信地說，“每個星期天我都會去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有好東西就買，有時候也會用中國的烹調(diào)技術(shù)和調(diào)料來處理英國本地的食材，這個也很有意思。”
在《魚翅與花椒》出版后的5年里，扶霞對中國美食的嘗試與理解也有了很多提升。她在2020年出版了《川菜：嘗到了川菜也就嘗到了生活》，2021年出版了介紹江南菜的《魚米之鄉(xiāng)：中國人的雅致飲食文化》，兩本書都在展現(xiàn)她對當(dāng)?shù)貧v史人文的觀察與探索的同時，也提供了很多菜譜。
而說到這些年自己印象尤其深刻的中國菜，扶霞提到了魯菜。雖然近年來川菜更為流行，但要想了解整個中國的飲食文化，尤其是北方，魯菜是必不可少的?！拔抑霸诒本┏赃^好幾次魯菜，因?yàn)轸敳耸潜本┎说幕A(chǔ)，有很多名廚都是從山東過來的。后來我特地去了趟山東，在濟(jì)南吃了奶湯蒲菜，這是他們春天才有的特產(chǎn)；還有一些民間菜，比如甜沫，是一種以小米面為主熬煮的咸粥。我還去了濟(jì)南的回民街，那里有位女士做的牛肉燒餅特別，特別好吃！”扶霞如數(shù)家珍，“以及他們的北京烤鴨和糖醋魚做得也很好?！?/p>
扶霞也很喜歡山西菜。她去了大同和太原，對當(dāng)?shù)氐拿媸衬钅畈煌??！八麄兊难蛉鉄u做得很漂亮，還有羊雜粉。他們真的有很多種面食，不止是面條?！狈鱿颊f，越是了解中國美食，就越是有學(xué)無止境的感覺。
但見識了中國各地美食的扶霞，依然對川菜有著特殊的感情，也視成都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川菜是我的初戀，”她說，“我那時候在成都過得特別愉快，交了很多長期的朋友。初來成都的一年，是我一輩子最有趣的一年。而且川菜的魅力在于它有很多家常菜。像魚香茄子、干煸四季豆、麻婆豆腐，這些菜使用的食材都并不高端，卻那么好吃。而且成都也是個好玩的地方，成都人的生活狀態(tài)特別放松，喜歡坐茶館擺龍門陣，四川話聽起來也特別舒服?！闭f到成都，扶霞臉上浮現(xiàn)出懷念的神色。她告訴記者，當(dāng)天下午她就要前往成都。她這次來中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與成都的朋友們重聚。
5月14日活動現(xiàn)場，扶霞與讀者交流
跨越東西版圖，打破飲食文化的偏見之墻
5年前第一次采訪扶霞時，她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她寫作的目的是讓更多西方讀者通過認(rèn)識中國美食，想成為中國美食的“傳教士”。上世紀(jì)90年代，當(dāng)她開始寫作時，外國人對中國美食的了解還很有限，僅僅認(rèn)識一些西化的粵菜。所以當(dāng)扶霞的川菜菜譜在西方出版后，打破了川菜少有英文資料的狀態(tài)，受到了很多西方廚師和美食專家的歡迎。
如今，西方人對于中餐的了解和接受程度相比以往已經(jīng)提高了很多，這其中也有扶霞的功勞。除了粵菜，川菜、湘菜和東北菜也在國外漸漸流行起來。而扶霞在倫敦的大街小巷，也能吃到更為多樣的中餐?！拔医?jīng)常去的一家中餐館叫皇朝會，特別好吃。我還有個西安出生的朋友，她開了兩家西安小吃館，有biangbiang面、肉夾饃和鍋貼，非常好吃，我也經(jīng)常去那里?！?/p>
令扶霞沒有想到的是，她的書在中國出版后，也深受中國讀者喜愛。她從一個外來人的視角觀察與體會中國，讓中國人得以從新的角度重新認(rèn)識自己的飲食文化。
《尋味東西》書封
收到這樣的反饋之后，扶霞對于中西方的飲食文化也有了更多的思考。她去年出版的新作《尋味東西》是她多年來寫作的關(guān)于中國飲食文化的隨筆合集。她特別選擇了一些對中國人來說比較有趣的篇目，除了中國的美食文化歷史，還有很多關(guān)于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文章。在書中，她試圖跨越東西版圖，竭力打破飲食文化的偏見之墻。
比如在書中的第一篇《四川大廚在美國》中，她寫了自己帶著三位第一次來西方國家的川菜大廚嘗試西餐的故事。在文中，扶霞寫到，這幾位大廚并沒有很多西方人在中國那樣的傲慢，死守著偏見不放，他們面對西餐的態(tài)度很謙虛。但在嘗試中，他們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扶霞沒有想到的反應(yīng)，比如忌諱生食，“看著端到面前的血淋淋的生肉驚駭不已”；他們吃不慣硬殼面包，面對生蠔也遲遲不愿下口。嘗試了幾天西餐后，他們寧愿選擇一家風(fēng)評并不好的中餐館，也不肯冒險嘗試另一頓精美的西餐了。由此，扶霞思考道：“西方人可能認(rèn)為，中國人有著種類豐富到令人驚訝的食材，中國人愛吃‘怪’食，而相比之下，西餐就很‘安全’和‘正?！５@些大廚在這個國家的經(jīng)歷恰恰說明，美食方面的文化沖擊是雙向的?！?/p>
談到這件事，扶霞笑了。她說：“很滑稽的是，相比西餐，我其實(shí)更了解中餐。有很多中國朋友向我咨詢西方飲食文化，他們的問題我都答不上來。因?yàn)槲也皇俏鞑蛯＜遥抑皇且粋€普通的英國老百姓。我有幾次帶中國朋友吃西餐，覺得很有意思，因?yàn)樵谶@其中，我可以了解到更多的中西方文化差別，觀察到一些文化沖擊的現(xiàn)象。”
無論對于中國人還是西方人，飲食習(xí)慣都是一樣難以改變的東西。而致力于做美食“傳教士”的扶霞，是否感到其中有所挑戰(zhàn)？對此，扶霞認(rèn)為，隔閡是存在于人們心里的，不是嘴上的。只要能夠打破心中的文化隔閡，嘗試新的食物并不是多么困難的事，實(shí)際上，我們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這個過程?！氨热缯f，在上世紀(jì)90年代的中國，很多人都沒有吃過西餐。對于當(dāng)時的中國人來說，披薩和奶酪都是非常新奇的食物。可是看看現(xiàn)在中國的年輕人，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吃西餐了，”扶霞說，“所以每個人其實(shí)都可以嘗試新的食物，了解別的文化，這也是很好的事情。”
透過美食這扇窗，去往更大的世界
扶霞對待飲食的態(tài)度非常百無禁忌，無論是多么奇怪的食物，她都愿意大膽嘗試。也是因?yàn)檫@一點(diǎn)，她初來中國時才會樂于主動嘗試毛肚和鴨腸這些西方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驚悚”食材，得以迅速融入中國文化。
盡管早已了解到扶霞有多么敢吃，《尋味東西》中的一篇文章還是令記者大為震驚。在這篇文章中，扶霞寫到20年前，自己曾應(yīng)邀去戈?duì)柕衔棠怪懈惺苓h(yuǎn)古飲食的奧妙。她非常好奇古墓中的食物遺跡味道如何，吃2500年前煮熟的東西又是什么感覺。在那一天，一位考古學(xué)家?guī)砹艘粋€文物罐中的一點(diǎn)殘留物，偷偷給扶霞嘗了一口。她驚喜地從中嘗到了強(qiáng)烈而純正的藏紅花的味道?！半m然從物理意義上講，我們只是在吃砂礫，但吃這個東西是我一生中最特別也最愉快的美食體驗(yàn)之一……我們吃的東西比基督教和中華文明還要古老?！狈鱿荚跁袑懙?。
雖然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但記者提及時，扶霞的語氣中依然難掩激動：“當(dāng)時我很感動，能和2500年前的土耳其人分享他們的食物，這是我以前從未想象的事。而能吃到藏紅花的味道也是不可想象的，沒想到經(jīng)過那么多個世紀(jì)，它的味道仍然非常強(qiáng)烈，這對于我是一個很大的沖擊?！?/p>
扶霞如此敢吃，并不是來中國生活以后才有的事。她的母親向來愛做外國菜，她從八九歲開始就很愛吃法國的田螺，雖然大多數(shù)英國人并不習(xí)慣吃。母親也一直教導(dǎo)她，別人請她吃的食物，無論多么奇怪，為了禮貌也一定要吃下?！爱?dāng)然我在中國取得了很大的進(jìn)步，因?yàn)樵谥袊焯於紩龅叫碌氖澄铩?992年我第一次來中國時，雖然一句漢語都不會說，但還是出于好奇，去廣州找了一個地方吃狗肉。”談到這段往事，扶霞很是自豪，大笑起來。
在《尋味東西》中，扶霞寫到自己曾前往朝鮮品嘗美食的經(jīng)歷。但她告訴記者，這樣的經(jīng)歷對她來說并不多。“差不多20年來，我一直在中國，完全沉浸在中國的美食文化中，沒有去過別的亞洲國家。很多西方人對此很吃驚，說你居然沒有去過日本，沒有去過泰國。”所以現(xiàn)在，扶霞決心體驗(yàn)更多亞洲國家的美食，進(jìn)一步拓展自己的美食版圖。她開始去到泰國、斯里蘭卡、日本等國家。在這些國家，她發(fā)現(xiàn)到很多亞洲國家美食的共通之處，以及其中有趣的差異。甚至連當(dāng)?shù)氐闹袊?，也會給她很多新鮮的體驗(yàn)。
扶霞告訴記者，在沒能來到中國的這幾年里，她重新整理了自己在中國搜集到的資料，已經(jīng)寫完了一本關(guān)于中國美食的新書。這本書有30章，每一章都以一道菜為起點(diǎn)，從歷史、文化、技術(shù)、哲學(xué)等角度，為讀者展現(xiàn)中國的飲食文化。這本新書正在翻譯，很快就會與中國讀者見面。未來，扶霞還會一直吃下去，寫下去，透過美食這扇窗，探尋更大更豐富多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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