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變了主題,與書名旨義不符
《紅樓夢》是一部描繪風(fēng)月繁華的官僚貴族大家庭到頭來恰似一場幻夢般破滅的長篇小說。這里可以把我們稱之為“主題”而脂硯齋叫做“一部之總綱”的那“四句”話,再引用一次: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第一回)
所以,在警幻仙子說到有“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時,脂硯齋批道:“點題。蓋作者自云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庇至碛信f:“紅樓,夢也?!薄凹t夢”是富貴生活的象征,則書名《紅樓夢》其實也就是“繁華成空”的意思。所以,故事的結(jié)局是“家亡人散各奔騰”,是“樹倒猢猻散”,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可是這一主題或總綱,在續(xù)書中被改變了。賈府雖也漸漸“式微”,卻又能“沐皇恩”、“復(fù)世職”,還預(yù)期未來說:“現(xiàn)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fù)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第一二回)這就根本說不上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了。倒是寶、黛、釵的戀愛婚姻,有點像一場夢幻。所以如果全書依照續(xù)作者的思路,小說只能叫《良緣夢》之類書名才合適。畢竟大家庭的榮枯,與戀愛婚姻的成敗并非一回事,其間也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說到這里,我想起當年拍成電影,由徐玉蘭、王文娟主演的越劇《紅樓夢》,它就是部典型的《良緣夢》。當時反響強烈,至今余音不絕。這首先得歸功于編劇,他在原著和續(xù)作兩種不同思路中,敢于只取其中一種而舍棄另一種,他按照續(xù)書中寫寶、黛、釵的封建婚姻悲劇為主的發(fā)展線索去編寫,于是前八十回中,凡與這條線關(guān)系不大的人物、情節(jié),都一概舍棄,諸如甄士隱和香菱的故事,包括賈雨村、秦可卿之死與大出殯、元春省親與修建大觀園、劉姥姥進榮國府及游園、眾姊妹結(jié)社賦詩,二尤姊妹的悲劇、探春的興利除弊、抄檢大觀園、晴雯之死、迎春受包辦婚姻之害等等,都一律砍掉,也不管它在雪芹原來構(gòu)思中有多么重要。在處理釵、黛間的關(guān)系上,也揚黛抑釵,暗示彼此是“情敵”,絕不提她們經(jīng)過一段含酸的你譏我諷后,互相以誠相待,傾吐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以釋往日的疑慮與誤會,從而結(jié)成了“金蘭”友誼的情節(jié),如《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第四十二回)或者《金蘭契互剖金蘭語》(第四十五回)等章回,為的就是與表現(xiàn)釵欲取黛而代之的思路一致。越劇就其本身而言是成功的,但也不過在《孔雀東南飛》、《梁?!贰ⅰ段鲙洝?、《牡丹亭》等作品外,又增加了一個寫封建戀愛婚姻的故事;若就雪芹原作的構(gòu)思而言,則應(yīng)該說是一種頗為徹底的篡改。
但這樣的篡改,責(zé)任不在編劇而在續(xù)書。既然最終要寫成戀愛婚姻悲劇,還要前面那許多與此無關(guān)的人物情節(jié)何用?前幾年南方又新編越劇《紅樓夢》,想在前面增加那些被舊編越劇刪去的部分,諸如元妃省親之類,以為能夠豐富內(nèi)涵,接近原著,其實只能增加枝蔓,成了累贅。我一聽到消息,就斷言吃力不討好,非失敗不可。果然,新編的不及舊編遠矣。
周雷、劉耕路等編劇,王扶林導(dǎo)演的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也是只想保存一種思路,與越劇相反,他們選擇了盡量尋找雪芹原作構(gòu)思之路。這樣,占了三十集的前八十回情節(jié),盡管改編的藝術(shù)功力不高,也還是讓許多未認真讀過原著的人以一個全新的印象,反映甚好。最后六集是八十回后的情節(jié),他們探索著一條崎嶇難行之路:根據(jù)某些紅學(xué)家的一些探佚看法來編,這當然很難討好,不被普遍認可,還招致非議,卻也普及了一點紅學(xué)常識:原來《紅樓夢》后四十回非雪芹所作,它本來還有另一種與我們能讀到的很不一樣的悲劇結(jié)局。
總之,續(xù)書讓黛玉死去、寶玉出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小說的悲劇結(jié)局雖屬難得,但悲劇被縮小了,減輕了,其性質(zhì)也改變了,且誤導(dǎo)了讀者。
二、過于穿鑿,求戲劇性而失真
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上有個崇高的美學(xué)理想,或者叫美學(xué)原則,是許多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人所未能意識到或者即使意識到卻達不到,或者不能自覺地去遵循的,那就是要竭力追求生活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的高度統(tǒng)一、完美結(jié)合。因此,不同的作者在運用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所必不可少的虛構(gòu)時,就可能產(chǎn)生巨大的差異,結(jié)果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雪芹曾通過其虛擬的小說作者石頭之口說:
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zhèn)髡摺?
這話真是說得太好、太重要了。所謂“穿鑿”,在理論上是任意牽合意義以求相通,在創(chuàng)作上就是不合情理地編造情節(jié)以求達到“供人之目”的效果。
續(xù)書中編造寶玉婚姻的“調(diào)包計”情節(jié),就是最典型的“穿鑿”例子。比如賈母,本來何等寬厚愛幼,明白事理,續(xù)書竟以焦仲卿阿母形象來寫她利欲熏心,冷面寡恩,竟至翻臉絕情,棄病危之外孫女于不顧,這合乎情理嗎?鳳姐是有算機關(guān)、設(shè)毒計的本領(lǐng),那也得看對誰,是不是侵犯了她自身利益。在賈府這許多姊妹兄弟中,她算計過誰?謀害過誰?就連鴛鴦、晴雯這樣的丫頭,她也從不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何況是對她處處愛惜的寶玉和釵黛,她能出這樣不計后果又騙不了誰的拙劣的餿點子嗎?
還有雪芹曾寫過《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的薛姨媽,怎么也會變得那么虛偽藏奸、愚昧無知,竟同意女兒去當替身,做別人變戲法的道具?而一向“珍重芳姿”、自愛自重的寶釵居然會那樣屈辱地讓人任意戲弄?最不好處理的當然還是既“天分高明,性情穎慧”又“行為偏僻性乖張”的寶玉,所以只好讓他“失玉”成“瘋癲”,變成可以任人擺布的一枚棋子。所有這一切,不是為了增加“供人之目”的戲劇性效果而大加穿鑿是什么?還有什么生活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可言?
金玉成婚拜堂與絳珠斷氣歸天,被續(xù)作者安排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內(nèi),這邊細樂喧闐、喜氣洋洋,那邊月移竹影、陰風(fēng)慘慘,雖渲染得可以,但也屬穿鑿之筆,也是“為供人之目而失其真?zhèn)髡摺薄?
也許有讀者會大不以為然地反駁我:這樣寫能形成強烈的對比,給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有什么不好?好就好吧,我不想爭辯。反正我相信曹雪芹不會有這樣穿鑿的筆墨,他是把寫得“真”放在第一位的。
三、扭曲形象,令前后判若二人
我在前面說“調(diào)包計”時,已提到賈母、薛姨媽、寶釵等一些人物形象,在續(xù)書中為編故事被任意扭曲,這樣的例子,在后四十回中可謂俯拾皆是。
賈寶玉雖不情愿,卻乖乖地遵父命入家塾去讀書。賈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了!”——這像賈母說的話嗎?
一開始,寶玉看不起八股文章,他的惟一知己黛玉便勸說道:
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nèi)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第八十二回)
你聽聽,這位從來不說“混賬話”的林妹妹,現(xiàn)在也說起這樣的混賬話來了。
更有奇者,寶玉上學(xué)才第二天,塾師賈代儒要他講經(jīng)義,他就能講得讓老師認可,在講解“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一章時,居然已經(jīng)有道學(xué)家的思路,什么“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什么“德乃天理,色是人欲”等等,真叫人刮目相看。
寶玉本來詩才“空靈娟逸”,“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無風(fēng)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fēng)。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fēng)流去的”。(第七十八回,此段文字在一百二十回本中被刪)所以他能信手即景便寫出“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一類極漂亮的詩句來。當然更不必說他“大肆妄誕”撰成的一篇奇文《芙蓉女兒誄》了。
到八十回后,寶玉完全變了個人,什么文思才情都沒有了,他幾乎不再做什么詩。只有一次,怡紅院里在晴雯死時枯萎了的海棠,忽然冬日開花。賈赦、賈政說是花妖作怪,賈母說是喜兆,命人備酒賞花。寶玉、賈環(huán)、賈蘭“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喜歡”,這才每人都湊了四句,若論優(yōu)劣,半斤八兩,都差不多。寶玉的詩說: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yīng)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fù)占先梅。
末句說,冬至陰極陽回,故海棠比梅花搶先一步開了。你看,這像不像三家村里混飯吃的胡子一大把的老學(xué)究硬擠出來的句子?遣詞造句竟至如此拙劣俗氣,還有一點點“空靈娟逸”的詩意才情可言嗎?說它出于寶玉筆下,其誰信之?更奇怪的是這個“古今不肖無雙”的封建逆子,現(xiàn)在居然成了那么會拍馬屁、能迎合長輩心理的孝子,這個轉(zhuǎn)變也太驚人了。
還可舉那個送白海棠來給寶玉及姑娘們賞玩的賈蕓,他處事乖巧,說話風(fēng)趣,地位卑微,沒有多少文化,寫一個帖子,能讓人噴飯,但為人不壞。曾為了告貸,受盡了勢利舅舅卜世仁的氣,可行事卻有理、有節(jié)、有骨氣,且對其母親很有孝心。因此,已知后半部故事情節(jié)的脂硯齋,有批語說他道:
孝子可敬。此人后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
這話能和靖藏本批語稱后來有“蕓哥仗義探庵”事完全對應(yīng)起來??墒抢m(xù)書中的賈蕓,卻被寫得極其不堪,讓他去串通王仁出賣巧姐,成了個十足的壞蛋。
四、語言干枯,全無風(fēng)趣與幽默
《紅樓夢》的語言問題,從廣義上來說,作品的所有藝術(shù)表現(xiàn)方法都可包括在內(nèi),這又是可以寫成一部大專著的題目。如裕瑞《棗窗閑筆》貶后四十回文字稱“誠所謂一善俱無、諸惡備具之物”,便是從總體上來評價的。雖然我很欣賞和欽佩他敏銳的鑒賞眼光,但有許多人并不接受。所以我想,還是盡量將其范圍縮小,只就其語言的詼諧風(fēng)趣、富有幽默感這一點上來說。
從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看,富有風(fēng)趣幽默語言才能的作家并不算太多。戰(zhàn)國時的淳于,漢代的東方朔,都頗有名氣。但他們或并無作品,或傳世文章不多(不包括托名的),對后來的影響都不算很大。真正在這方面具有影響力的了不起的大作家,莊子是一個,蘇東坡是一個,曹雪芹也是一個。有些大詩人如杜甫,有時也說幾句幽默話,《北征》詩敘述他亂離中回家,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褐”,又說癡女兒“學(xué)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等,在全首長詩中呈現(xiàn)出異彩,但其主體風(fēng)格仍是所謂“沉郁頓挫”。后來的戲曲家善詼諧的便多些,而《紅樓夢》中風(fēng)趣幽默的語言,則是其他小說中所罕見的。
賈蕓將年紀比自己小的寶玉叔認作干爹,處處討寶玉歡心,他寫的一篇似通非通的《送白海棠帖》,頗能看出雪芹的幽默感。其中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的話,脂批云:“直欲噴飯,真好新鮮文字!”又有“大人若視男如親男一般”的句子,批云:“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讀令人不解,思之則噴飯?!?
在制燈謎中,也有類似文字。元春做了燈謎叫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賈環(huán)沒有猜中元春謎,自己所作的也被太監(jiān)帶回,說是“三爺作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guī)Щ貑柸隣斒鞘裁础薄1娙丝戳怂闹i,大發(fā)一笑。謎云: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把枕頭(古人枕頭兩端是方形的,共有八角)、獸頭(塑在屋檐角上的兩角怪獸,名螭吻好望,俗稱獸頭)拉在一起,稱作“大哥”“二哥”,有八個角還用“只”字,獸既真長著兩角而蹲在房屋上,制謎就不該直說。凡此種種,都說明“不通”。故脂評說:“可發(fā)一笑,真環(huán)哥之謎。諸卿勿笑,難為了作者摹擬?!奔创艘部煽闯鲅┣畚墓P之詼諧風(fēng)趣。
賈寶玉同情香菱遭妒婦夏金桂的虐待,向賣假的江湖郎中王一貼打聽,“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有一段精彩的描寫說:
“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y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睂氂駟枺骸笆裁礈??怎么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么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睂氂竦溃骸斑@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見效?!蓖跻毁N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么?那時就見效了?!?
多么風(fēng)趣!再如所謂能解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的“冷香丸”(其實“熱毒”“冷香”都是在隱喻人的品格),要用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等四季花蕊,加雨水日的雨、白露日的露、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拌和,分量都是十二之數(shù)。很顯然,這是中醫(yī)藥行家編造的趣話,若以為真有這樣的海上方,便傻了。還有賈瑞因妄動風(fēng)月之情,落入鳳姐毒設(shè)的相思局而得病,書中說他“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就像老中醫(yī)言談,說得何等風(fēng)趣!諸如此類,都只詼諧談笑,從不炫耀自己的醫(yī)藥知識,卻又字字句句不背醫(yī)理。這才是真正偉大的藝術(shù)家。
續(xù)書的作者不懂得這一點,每寫一張方子,必一本正經(jīng)地去抄醫(yī)書,有何趣味。
作為出色的藝術(shù)形象,鳳姐受到讀者特殊的喜愛,讀《紅樓夢》的人,每當鳳姐出場,往往精神為之一振,這是為什么?我想,鳳姐總能說出極其機敏生動而有其鮮明個性特點的話來,也許是最重要的原因?!安凰菩〖揖惺鴳B(tài),笑時偏少默時多。”(明義《題紅樓夢》詩)她敢大說大笑,調(diào)侃賈母,甚至拿賈母額頭上的傷疤來開玩笑,毫無小家子媳婦不敢言笑的拘束態(tài)度,卻又十分得體地能贏得賈母的歡心。這又是續(xù)書筆墨所望塵莫及的。
還有寶釵“機帶雙敲”地譏諷寶、黛,黛玉指桑罵槐地借丫頭奚落寶玉,為衛(wèi)護寶玉喝酒,嬉笑怒罵地弄得好多事的李嬤嬤下不了臺,只好說:“真真這林姑娘,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
諸如上述種種有趣的語言,續(xù)書中有嗎?我們不必苛求續(xù)作者能寫出多少,你只要在四十回書中能找出一處,甚至一句半句稱得上精彩機智、幽默風(fēng)趣的話來,就算我看法片面,有問題,可你能找出來嗎?五、缺乏創(chuàng)意,重提或模仿前事
續(xù)書作者為了要將自己的文字混充與前八十回出自一人之手,所以,除了不肯留下自己的名號外,還惟恐讀者不信其為真品,便時時處處重提前八十回舊事,或模仿前面已有過的情節(jié)。其實,這樣做并不聰明,只會更暴露自己的心虛、缺乏自信與創(chuàng)意。
令我感到奇怪的倒是在“新紅學(xué)派”出現(xiàn)之前的一百二三十年時間內(nèi),居然能蒙騙過大多數(shù)人,包括王國維那樣的國學(xué)大師。所以,盡管胡適以及后來的許多紅學(xué)家都把續(xù)書的作者認定為其實只做了“截長補短”的整理工作的高鶚,這一點缺乏證據(jù),不能成立,已逐漸被當今一些研究者所否定外,但胡適等對后四十回書乃后人續(xù)作,非雪芹原著的判斷還是正確的,是有很大正面影響和歷史功績的。
續(xù)書有哪些地方是在重提或模仿前八十回情節(jié)的呢?
這太多了。你若帶著這個問題去細細檢點后四十回文字,那真可謂是觸目皆是。這就好比一個從未到過北京而要冒充老北京的人,他說話既沒有一點京腔京韻,行事也全無老北京的習(xí)慣,卻在口頭上老是掛著從《旅游指南》上看來的關(guān)于故宮、頤和園、王府井、長安大街等等的話頭,這就能使人相信他真是世居于北京的人?除非聽他說話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老北京該是怎么樣的。
翻開續(xù)書第一回,即一百二十回本的第八十一回,這樣的地方就不下四五處之多。如寶玉對黛玉說:
“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么要出嫁?(按:類似的想頭寶玉以前也表述過,且表述得更好)……還記得咱們初結(jié)‘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
寶玉被賈母派了人來叫去,無緣無故地見了便問:
“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后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一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里,你覺得是怎么樣?”
接著又叫來鳳姐也沒頭沒腦地問:
賈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還記得怎么樣?”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見什么殺什么。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
還有寫寶玉“兩番入家塾”的第一天光景:
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又添了幾個小學(xué)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忽然想起秦鐘來,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的,心上凄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
這些就是續(xù)書文字在剛亮相時,便喋喋不休地向讀者作出的表白:“你們看哪,我與前八十回的聯(lián)系是多么緊密?。 蔽也幌胍换鼗氐厝ニ褜ご祟愔貜?fù)前面的地方,讀者不妨自己去找。下面只想再舉些在閱讀時曾留有印象的例子:
薛蟠從前行兇,打死馮淵,現(xiàn)在又犯命案,打死張三,同樣也得到官場保護,翻案免罪(第八十六回)。寶釵在等待結(jié)案期間,給黛玉寫信,居然又舊事重提說:
回憶海棠結(jié)社,序?qū)偾迩?;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嘆冷節(jié)遺芳,如吾兩人也?。ǖ诎耸呋兀?
曹雪芹寫的《勇晴雯病補雀金裘》自然是非常精彩感人的,但到后面是否還有必要用《人亡物在公子填詞》來舊事重提呢?原作之所缺是應(yīng)該補的,原作寫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著再添枝加葉的??衫m(xù)書作者卻認為這樣的呼應(yīng),可以使自己的補筆借助于前文獲得藝術(shù)效果,所以他也模仿《癡公子杜撰芙蓉誄》情節(jié),寫焚香酌茗,祝祭亡靈,并填起《望江南》詞來了。這實在是考慮欠周。它使我想起從前一個故事:傳說李白在采石磯江中撈月,溺水而死,后人便造了個李白墓來紀念他。過往游人作詩題句者不絕,其中一人詩云:“采石江邊一土,李白詩名耀千古。來的去的吟兩句,魯班門前掉大斧?!庇辛恕盾饺嘏C》這樣最出色的千古奇文,再去寫兩首命意和措辭都陋俗不堪的小令來湊熱鬧,不也是班門弄斧嗎?到寶玉對她亡靈嘀咕什么“孰與話輕柔”之類的肉麻話,一定會像當初補裘時那么說:“不用你蝎蝎螫螫的!”
雪芹寫過寶玉參禪,被黛玉用語淺意深的問題問住答不上來的情節(jié),寫得很機智(第二十二回)。續(xù)書因而效顰作《布疑陣寶玉妄談禪》一回,讓黛玉再一次對寶玉進行“口試”,沒遮攔地提出了“寶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樣”等一連串問題。寶玉的回答,話倒好像很玄,什么“弱水三千”啦,“瓢”啦,“水”啦,“珠”啦,還引古人詩句,意思卻無多,無非說只和你一個人好,你若死了,我做和尚去。所以“補考”順利通過。前一次是談禪,這一次是用佛家語詞、詩句來掩蓋的說愛?;啬可想m有“布疑陣”三字,其實是一眼可以看穿的。寶玉“談禪”我后面還將提到,這里不多說了。
雪芹曾寫賈政命寶玉、賈環(huán)、賈蘭三人各作一首《詞》,評其優(yōu)劣。續(xù)書亦效仿此情節(jié),讓這三個人來作賞海棠花妖詩,由賈母來評說。
續(xù)書寫寶釵婚后,賈母又給她辦生日酒宴,而且還模仿從前《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情節(jié),在席上行起酒令來。只是把三張牙牌改為四個骰子,可惜的是沒有把行令的人也改換一下,依舊是鴛鴦。說的是“商山四皓(骰子名)、臨老入花叢(曲牌名)、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千家詩》句)”等等,應(yīng)該是描寫賈府敗落的時候,偏又行酒令、擲骰子。情節(jié)松散游離,十分無聊,所引曲牌、詩句,略無深意,只是賣弄賭博知識罷了。這還不夠,以后又讓邢大舅王仁、賈環(huán)、賈薔等在賈府外房也喝酒行令。但續(xù)書作者對那些典賣家當、宿娼濫賭、聚黨狂飲的敗家子生活不熟悉,無從想象描摹他們酒席間的情景,所以只好“假斯文”地引些唐詩、古文來搪塞。
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的情節(jié)也被仿制了。續(xù)書讓寶玉魂魄出竅,重游了一次??墒菫槟苄麚P“福善禍淫”思想,將匾額、對聯(lián)都改了,“太虛幻境”成了“真如福地”,那副最有名的對聯(lián)現(xiàn)在被改成: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原本“真”與“假”、“有”與“無”是對立的統(tǒng)一,現(xiàn)在卻將它截然分開,用“真勝假”“有非無”之類的廢話來替代曹雪芹深刻的辯證思想。
小說以“甄士隱”“賈雨村”二人開頭,有“真事隱去,假語存焉”寓意在,續(xù)作者卻不從這方面想,他離不了八股文“起承轉(zhuǎn)合”章法的思路,定要讓首尾相“合”,所以必讓二人最后重新登場,因而有《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一回,貌似前呼后應(yīng),實則大背原意。六、裝神弄鬼,加重了迷信成分
曹雪芹雖然不可能是個徹底唯物主義者,但也不迷信鬼神。他有宿命觀念,這與他所處的時代社會環(huán)境、家庭變遷及個人遭遇等都有關(guān)系。所以,小說中時時流露出深刻的悲觀主義思想情緒。這一點,在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釵”冊子和聽仙姬唱《紅樓夢十二曲》的情節(jié)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雖然這樣寫還有別的目的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考慮)。
小說剛開頭,但其中的人物與大家庭的未來,誠如魯迅所說:“則早在冊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jié):是問題的結(jié)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于奈何不得?!保ā秹灐ふ摫犃搜劬础罚┑@只是一種局限,而局限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
被遺棄的補天石的經(jīng)歷、癩僧跛道二仙的法術(shù)、寶黛前身——神瑛與絳珠的孽緣、警幻的浪漫主義手法,大概不會有人將它們與宣揚封建迷信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秦可卿離世時靈魂托夢給鳳姐,向她交代賈府后事,八月十五開夜宴時祠堂邊墻下有人發(fā)出長嘆之聲,這又是為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特殊需要而作的安排,且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寫得極有分寸,可以就其真實性作出各種不同的解說,也不能簡單化地與迷信鬼神相提并論。
明明白白地寫到鬼的,只有秦鐘之死。因為這一段各種版本的文字差異較大,我想把自己的《紅樓夢》校注本(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中的有關(guān)文字全引出來,書中說:
那秦鐘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鐘魂魄哪里就肯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wù),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鐘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guān)礙處。”(文/蔡義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