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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立與盲從之間:郭廷以的胡適情結(jié)

在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上,胡適的地位之高、影響之巨,可謂有目共睹、世所公認。郭廷以作為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早期開拓者,近年來也不時受到學人注目。

在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上,胡適的地位之高、影響之巨,可謂有目共睹、世所公認。郭廷以作為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早期開拓者,近年來也不時受到學人注目。郭廷以并非胡適及門弟子,兩人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并無私交。在郭廷以出任“中研院”近史所籌備主任問題上,胡適究竟觀感若何,尚有若干爭議。雖然《“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概況(1955-1996)》曾有“院長朱家驊、總干事周鴻經(jīng)及胡適、蔣廷黻、羅家倫諸位先生力贊設所”的論述,但缺乏來自胡適方面材料的佐證,并非不刊之論。當胡適榮膺院長新命之后,“中研院”甚至傳出郭廷以可能被借機辭退的傳聞。由于缺乏來自胡適方面直接材料的印證,始終停在謠言層面上。

二人關系究竟若何,海內(nèi)外學界長期未有充分論證。既有論述不乏猜測之詞,距離真相實有相當距離。劉敬坤認為郭廷以不能到執(zhí)教臺灣大學主因是遭到傅斯年阻撓,即與史實南轅北轍。傅斯年至少兩次邀請郭廷以加入史語所,一次邀請加入臺灣師范大學。三次均未成行原因,即是郭廷以婉言謝絕。王萍親身參與福特基金補助申請經(jīng)過,晚年一度猜測“福特補助所外學人”系受李濟等人壓力,實則郭廷以、胡適及福特基金會均有此意,并未受到李濟分毫壓力。與之相反,郭廷以卻登門向李濟咨詢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史語所之具體辦法,“承坦誠相告,可供參考之處頗多”。有鑒于此,下文廣泛征引“中研院”近史所胡適紀念館所藏“胡適檔案”及《郭量宇先生日記殘稿》《郭廷以口述自傳》,嘗試通過對雙方交往的長時段勾勒,俾對此一問題另作新詮。

郭廷以


郭廷以中學時期的胡適印象

在1954年之前,郭廷以與胡適并沒有直接的私人來往,僅僅停留在神交階段。早在河南省立第二中學求學之時,郭廷以即為《中國哲學史大綱》折服,對《新青年》《每周評論》愛不釋手,并從中汲取新知,迎接新思潮的洗禮,逐漸成長為一名“新青年”。從這個角度言之,郭廷以或許可視作胡適自由主義精神的忠實追隨者。1920年春,由于保守派學生的攻擊和謾罵,郭廷以與劉蕓林、關蔚華等幾個自稱“新派”的朋友離開了開封。起初意欲赴法勤工儉學,無奈遭到祖父強烈反對,轉(zhuǎn)而想要轉(zhuǎn)學上海浦東中學。正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原本只是到南京探訪舊友,順便欣賞一下七朝古都的古風余韻,不成想?yún)s被在南京高等師范附屬中學讀書的樂煥文的勸說,徑直選擇留在南京就近入學。

1920年7月,郭廷以插班至南京高等師范附屬中學,三年之后以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保送東南大學。初到南高附中,他繼續(xù)涉獵《新潮》《星期評論》《建設》《學燈》等雜志,并仔細研讀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梁啟超的《尚志學會叢書》、陳大奇的《心理學》等著作。外在環(huán)境的變化,往往不經(jīng)意間會帶來眼界的拓寬。郭廷以不甘心僅從課本中汲取新知,經(jīng)常到東南大學聆聽學術講座。

至于首次見到胡適,發(fā)生在1922年7月31日。當天上午七點半,胡適蒞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講演地點原本預定在大會場舉行,不意當日突下大雨,臨時轉(zhuǎn)移至大禮堂。一代文化巨子蒞臨南京,不少青年學子躍躍欲試,亟欲前往現(xiàn)場觀瞻,郭廷以自然不想錯過這次難得的學術盛宴。據(jù)胡適當天日記所載,他主講的題目是“研究國故的方法”,總共講了一個小時又十五分鐘。結(jié)束之后,不少學子圍在胡適身邊,或虛心求教,或約之簽名題字。當時大禮堂甚為擁擠,郭廷以一瞻神交已久的胡適風采之后,并未近距離向其請益。盡管此前對《新青年》《每周評論》等趨新雜志贊不絕口,對胡適“暴得大名之作”——《中國哲學史大綱》亦欽佩無似。但對于此番講演,郭廷以實有意猶未盡之感。茲據(jù)《郭廷以口述自傳》所載:“胡適先生亦來南高演講過,慕名去聽的很多,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是聽的時候很是舒服,講的很有條理,很淺顯易懂,惟內(nèi)容深度不夠?!?/p>

錯過了中學時期的首次面對面交流,郭廷以再與胡適見面之日,已是三十二年之后了。在這三十二年時間里,郭廷以已從先前的趨新學生、革命青年,漸次成長為在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的知名學者,已在商務印書館和中正書局相繼出版了《太平天國歷法考訂》《近代中國史》《太平天國史事日志》《臺灣史實概說》等四本專著。不過,胡適對他卻一直印象不深。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胡適最早知道郭廷以,可能從弟子羅爾綱那里。1948年6月,羅爾綱有意轉(zhuǎn)任“中大”史學系,奈何“清史近代史已經(jīng)有了郭廷以教授,用不著請外面的人了”。如果猜測不謬的話,胡適彼時大概不會特別留意。

1954年的兩次短暫接觸

眾所周知,胡適向來懷有濃重的北大情結(jié),不僅在三十年代為北大復興鞠躬盡瘁,而且亦在戰(zhàn)后短暫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不過,北大為胡適帶來的不僅有榮光,還有后半生的愧悔。1948年12月15日,目睹北平即將被解放軍攻克,胡適與陳寅恪、毛子水等人一起登上蔣介石派來的專機,直飛南京而去,做了“一個不名譽的逃兵”。彼時胡適的心中異常懊喪,私下曾對胡頌平透露:“我現(xiàn)在住在這里,這座房子,這些煤,都要國家花錢的。像我這樣的人,還要國家花錢招待嗎?”在這種極度愧悔心態(tài)驅(qū)策之下,胡適一連十六日沒有心思續(xù)寫日記,只能通過與傅斯年多次對談,采取借酒澆愁的方式掩蓋內(nèi)心的沮喪。當讀到陶淵明《擬古》詩中“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時竟泣不成聲。1949年1月8日,蔣介石邀胡適共餐,席間勸其到美國“散心”。蔣介石這樣勸他:“我不要你做大使,也不要你負什么使命。例如爭取美援,不要你去做。我只要你出去看看?!?/p>

1949年4月6日,胡適在上海搭乘President Cleveland號輪船,于22日到達美國。此次是胡適的第六次出國,與前幾次不同的是,此時的南京國民政府已是大廈即傾。仔細翻閱胡適在1949年的日記,不難得知他雖在大洋彼岸,但密切關注國內(nèi)政局的走向。當從報紙上看到北大的新聞,哪怕對自己的嚴厲指責和肆意凌辱,胡適均一一寓目,并親自剪切、粘貼到日記里。隨著國民黨軍隊在戰(zhàn)場上兵敗如山倒,胡適再也沒能重返大陸。雖不想在美國久居,然并未立即前往臺灣。1954年2月,胡適應蔣介石之邀,赴臺參加所謂“國民大會”。3月,“中國歷史學會”在臺北成立,胡適、羅家倫、朱家驊、姚從吾、董作賓、郭廷以進駐主席團。此前與胡適沒有交集,郭廷以在9日、17日兩次登門拜訪。由于二人均未留下片言只字,現(xiàn)已很難稽考所談為何了。代理院長朱家驊正在忙著籌設一個專門研究中國近代史的機構(gòu),欲邀郭廷以主持。如果增設新所,必須通過院士評議會開會討論方可進行。

郭廷以前來造訪,或與此有關(朱家驊可能是引薦人)。盡管無法詳知胡、郭的交談內(nèi)容,但胡適對郭廷以了解甚少,確是有跡可循的。胡適在1957年致趙元任的信中表示:“‘中研院’新設的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的籌備主任郭廷以,最好能夠出來走走。但我不知道他的學歷?!睆埮髨@認為“似乎有點看不起郭的意思”。若以溫情與敬意度之,似乎也可解讀為胡適對郭廷以寄望尤殷,希望他能與美國學界建立廣泛聯(lián)系,俾能有助于近史所躋身國際史林。蓋因彼時胡適尚未入主“中研院”,與郭廷以也無半點交情,且胡適向以謙謙君子著稱,不至于發(fā)展到“看不起”的地步。

“中研院”任職期間的短暫交匯

1955年2月,在史語所或明或暗的反對聲中,郭廷以經(jīng)由再三思忖,最終接受朱家驊一紙聘書,出任近代史研究所籌備主任。在朱家驊及代理總干事周鴻經(jīng)鼎力支持之下,郭廷以相繼致函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西雅圖華盛頓大學遠東與蘇俄研究所、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學院、美國太平洋學會等機構(gòu)聯(lián)絡,將近史所成立情形詳情見告,表達合作之意。

彼時郭廷以躍躍欲試,亟欲一展身手,將近史所打造為一個在海內(nèi)外學術界頗具影響力與話語權(quán)的學術重鎮(zhèn)。不過,好景不長。“中研院”內(nèi)部的一次重大人事調(diào)整,讓他在個人去留問題上產(chǎn)生了急劇動搖。1957年8月,蔣介石臨時起意到“中研院”視察。適值周末,且逾下班時間,院內(nèi)空落無人,對之沒有高規(guī)格接待。蔣介石深感堂堂“最高學術機關”竟然如此懶散,稍作停留之后,即坐車揚長而去。幾日之后,朱家驊以生病為由主動請辭。胡適頗為不平,直言“此次騮先去職,實等于被迫去職。海外有六個評議員,都很憤慨”。

鑒于院長職務不可長期虛懸,“中研院”緊急召開評議大會,商議院長繼任人選事宜。為訴諸對蔣介石的不滿,胡適不僅去信朱家驊表示安慰,并請親自致書王世杰,請其代為投票。而其所擬定的投票人選次序分別是:朱家驊、李濟、李書華。由此不難看出胡適追求學術獨立、反對官方干涉的文人傲骨。不過,胡適大概沒有想到,院長一職竟然落到自己頭上。得知被蔣介石圈選為院長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欣然領命,而是與朱家驊一樣,同樣來了個“因病請辭”。不過,蔣介石沒有應允,反以大義相責。無可奈何,胡適只得接下這個燙手山芋。鑒于自己不能即刻赴臺就職,胡適提議由李濟暫攝院長一職。

1957年11月,李濟正式代理院長職務。兩個月后,全漢昇出任代理總干事。這兩個消息對郭廷以而言均不啻為晴天霹靂。李、全二人與之不和在當時早已眾所皆知。據(jù)石璋如晚年回憶:“(當時史語所所長是董作賓)若是李濟先生管事,近史所就不太可能成立?!倍爸醒性骸毙戮幵菏贰蹲非笞吭健芬参磳?、郭緊張關系有所曲筆,直稱“郭廷以來往臺北與南港之間,若有李濟同車,還免不了遭李濟白眼擠對”。

事實上,李濟對近史所的杯葛由來已久。1955年3月19日,北美院士談話會在紐約舉行。出席者除胡適、李濟、李書華等在美十二位院士之外,尚有全漢昇、勞干、董同龢等三位史語所學人。朱家驊因身體不適不克前往,遂提前致信在美院士,提議“以公告報到的院士實有人數(shù)為現(xiàn)有人數(shù)的全體人數(shù),如果大家不能親自出席選舉新院士和評議員的會議,則可利用委托或通信投票方式參與表示意見”的權(quán)宜之計來完成創(chuàng)設新所的法定程序。而胡適給李濟的信中卻輕描淡寫地聲稱“純屬是一個老朋友會面和聊天的聚會”,“沒有什么要在會上處理的公事”。恰在此次談話會上,近史所籌備處成立議題備受各方關注。李濟對成立近史所嘖有煩言,遂聯(lián)合在場的全漢昇、董同龢等人,以近史所籌備處的設立不符規(guī)章制度為由暗中抵制,并質(zhì)疑郭廷以的籌備主任資格。胡適在3月26日給朱家驊、董作賓、周鴻經(jīng)信中直言:

近代史研究所一個問題,似曾引起臺、港兩地最多的注意。我們也曾與濟之及勞、全、董三位細談,似史語所同人多數(shù)不滿意于籌備員的人選。又考慮到不經(jīng)評議會決議,外間反對更易有所借口?!遗c濟之及史語所有關諸人所最顧慮的一點,是籌備近代史研究所而不能取得史語所多數(shù)工作者的支持與合作,那是最不幸的事。故此次我們鑒于此一事的建議,用意只是要請騮公(朱家驊)與彥兄(董作賓)借此機會,多征求史語所同人的質(zhì)直意見,免得將來發(fā)生更大的困難。

在胡適看來,“此信很不好寫”。他在日記里特別記稱:“所以引起談話會的建議,實因‘中研院’籌辦近代史研究所而不能得史語所同人的支持與合作,是最不幸的事。”

近史所醞釀成立之初,朱家驊面臨各方壓力。不僅香港《自由人》雜志撰文批評,時任史語所所長董作賓并不積極。朱家驊曾召集史語所學人座談,董作賓疲虛與應付。礙于與郭廷以私交甚篤,故未明確表示反對,只能采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之策??v然朱家驊、周鴻經(jīng)極力避免讓郭廷以知道史語所反對內(nèi)情,但郭廷以依然有所默察。

正當研究院變天之時,郭廷以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國訪問。1957年11月,他應美國國務院之邀,開啟首次美國之行。首站是西雅圖華盛頓大學遠東學院,洽談合作事項。在蕭公權(quán)、戴德華、梅谷等人支持之下,近史所最終獲得遠東學院為期兩年、總計八千美金的資金補助,用于編纂中美關系史料及中蘇關系史料??陀^言之,郭廷以與遠東學院的合作討論大體順利,但當合約文本傳至臺北之后,不意卻忽生枝節(jié),“原則上院方已同意,惟經(jīng)費分配尚有意見”。李濟主張立即簽約,并“建議”補助費分配辦法。顯然,李濟的所謂“建議”,不啻給郭廷以出了一道難題。而總干事全漢昇“似對近史所有其一貫成見”,故對近史所與遠東所簽訂的合約內(nèi)容、參加人員挑剔再三。郭廷以壓力陡增:“知總辦事處對近史所參加工作人員有挑剔,合約尚未核準,頗怪余辦理欠妥,(陶振譽)并辭代理所務事,即覆函解釋敦勸。萬一真不核準,亦惟有聽之,余亦準備擺脫一切?!痹诖酥?,郭廷以已從妻子那里得知“研究院當局對于近史所保管外交檔案,曾向‘外交部’有所撥弄”。

執(zhí)掌近史所之前,郭廷以對研究院內(nèi)部的人事糾葛知之甚詳。最初接到來自朱家驊的邀請函之時,內(nèi)心也是糾結(jié)不已。早在1945年,郭廷以即與朱家驊結(jié)識,一見如故。三年之后,又在朱家驊盛邀之下,短暫擔任邊疆教育司司長。而郭廷以與周鴻經(jīng)私交甚篤,情逾兄弟。如果不是朱、周再三邀請,郭廷以或許根本不會答應出任近史所籌備主任。如今朱家驊卸去院長職務,至交周鴻經(jīng)因病辭世。倏忽念此,郭廷以不免有恍如隔世之感,認為自己“本不長于作事,目前研究院情勢大異,以后更不易處,不如就此告一結(jié)束”。“某君素不滿近史所,尤不愿近史所有所成就”,不妨“隨時準備解脫”。

1958年4月10日,胡適正式接任院長。7月,郭廷以去紐約拜訪新任上司,明確表示“實不適宜于主持近史所”。胡適深諳處世為官之道,遂以“任何人均有其短長,甚少完人”作覆。郭廷以對胡適觀感若何,雖未在日記中明言,但幾度轉(zhuǎn)述了他人對胡適懷有“門戶之見”的批評,或許在某種程度上足可代表其心中顧慮之所在。何廉曾與郭廷以論及學術界情形,“深不以胡適之先生之作風為然,謂其門戶之見太深”。

近史所成立初期,研究員僅有四位,分別是郭廷以、陶振譽、胡秋原、楊紹震。為了擴大近史所的學術聲譽,郭廷以擬聘請蔣廷黻、何廉、房兆楹等知名學者擔任通信研究員。蔣、何很快通過,而房兆楹的提議并不順利,“一以房先生聲名不及蔣、何之著,二以史語所出席之全漢昇、董同龢等有意為難”。此時胡適夾在史語所與近史所之間左右為難,主將此事暫時擱置,尋機再議。胡適之所以如此選擇,并非源自對房兆楹的學術水平不信任之故,實則早在1943年即對其參與美國學者恒慕義主持之《清代傳記》編纂工作欽羨無已,“房兆楹兄為最努力”,“其所得訓練之益當亦最大,甚可羨也”。胡適一度對清史興趣甚濃,曾請房兆楹推薦閱讀書目。房氏購置全套《大清歷朝寶錄》,親自搬至胡適家中。據(jù)悉,胡適曾向郭廷以承諾,“盡可能為近史所邀聘通信研究員,并說及房兆楹之性格,謂其個性頗強”。二人曾當面商定聘房兆楹夫婦為通信研究員,“將來房氏夫婦赴臺,盡可能予以方便”。

由于房兆楹已將個人珍藏約一百八十冊圖書無償贈予近史所,故胡適在聘請房兆楹一事上的態(tài)度從先前的“盡可能予以方便”變成現(xiàn)在的“暫時擱置”,如此巨大的反差,委實讓郭廷以難以向房兆楹交代:“本想撤回,恐胡先生或疑余對房先生意有不誠,即聽胡先生議付表決,同意者六人,反對者二人,棄權(quán)者四人。依法應可作為通過,而胡先生則主暫擱,殊不可解?!?/p>

事實上,郭廷以的“不解”遠不止此。1961年文化交流會議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召開。在胡適、錢思亮擬定的最初參會名單之中,郭廷以并未名列其中。礙于蕭公權(quán)、戴德華再三建議,胡適臨時主張將郭廷以列入?yún)麊?。能否順利成行,郭廷以頗表懷疑,“將來如何,尚不可知”。1960年4月30日,郭廷以接到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鄭憲來信,不禁對胡適印象大跌眼鏡,直稱其“高深莫測”:

接經(jīng)之兩函……華盛頓大學盼余參加,曾向此間提出,而胡適之、錢思亮先生送去名單,始終未將余名列入。公權(quán)力再商華大當局設法。實則余對于參加與否毫無所謂,所可怪者,本月五日胡先生尚以此事征余同意,并將有關檔見示,而送出名單則不予列入,真高深莫測。

郭廷以雖對胡適的某些舉措略有微詞,但多數(shù)情況下兩人均對于彼此敬重有加。對于郭廷以的勤奮踏實及任勞任怨,胡適委實看在眼里。當郭廷以1959年在臺灣發(fā)起口述歷史采訪計劃之時,胡適親自出面為之聯(lián)絡人選,并自掏腰包宴請受訪者。當臺灣大學教授吳相湘一度為“海防檔”事件向其投訴,意欲逼迫郭廷以辭去近史所籌備主任之時,代之以蔣廷黻之時,胡適選擇視而不見。1958年5月,當島內(nèi)輿論批評海防檔中有批評洋人之語,胡適親自寫信向葉公超解釋道:“學術機關印行檔案似應以保留原件真相為原則?!?/p>

面對史語所與近史所的分歧,胡適雖有意或無意的偏袒史語所,時不時采取一種“和稀泥”的態(tài)度。這并不能視為胡適對郭廷以的排擠,至多只能看作胡適面對史語所多年的老熟人李濟、全漢昇等人的面子,未能積極介入調(diào)解近史所、史語所之間的矛盾罷了。不過,當近史所聘用的檔案管理員被總干事全漢昇否決時,胡適亦在郭廷以的“壓力”之下多次出面調(diào)解。他曾向全漢昇規(guī)勸道:“我們(你和我二人)對于各所所長負責提出的人選,如非確知其有不妥之處,都不宜加以否決。否則無人肯做負責任的所長了。郭量宇兄此次提出的(某君)是有學術資格,可以做檔案工作,并且可以訓練年青的人,似應該照準?!睅兹罩螅m再度告誡全漢昇:“我是為保護你,所以把公事退回給你,你無論如何是不應該批了的。你的任務是調(diào)和各所的有不同的意見;你對這件事有相反的意見,你應該拿來給我作最后決定?!?/p>

固然胡適與全漢昇交誼匪淺,但并不代表他可以一味容忍全氏過于執(zhí)拗的脾氣與行政做法。嗣后,全氏不僅對近史所事多有阻撓,而且亦對史語所多有為難,引致胡適、李濟諸多不快,不得不主動遞上辭職函,假借赴芝加哥大學講學之機離開臺灣。而總干事繼任人選問題,胡適亦征求郭廷以意見,囑其相機物色合適人選。

雖然郭廷以有時對胡適的某些舉措難以茍同,對其“北大派”領袖的地位與過往門戶之見的作法也知之甚詳,然學派之間的區(qū)隔并未影響到二人的交往與合作。蓋在胡適內(nèi)心深處,郭廷以的辦事能力足以令其刮目相看。近史所成立伊始,可謂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之上發(fā)展而來。為尋求寬廣的生存發(fā)展空間,郭廷以多次商請亞洲協(xié)會、哈佛燕京學社、洛克菲勒基金會、福特基金會、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等機構(gòu)申請資助。憑借韋慕庭、費正清等人的大力支持,近史所才能如愿申請到福特基金為期五年、總計十五萬三千美金的巨額資助。這在臺灣不可謂不是一個創(chuàng)舉。對比同時期的歷史語言研究所,李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申請到洛克菲勒基金會兩年三萬美金的資助。

郭廷以千辛萬苦申請到福特基金會的資金補助,但由于外間批評太多,其不堪受辱,亟欲離職他就。胡適并未應允,并對胡頌平透露表示:“這事是他一手和福特基金會初步接洽的?,F(xiàn)在咨詢會還沒有正式成立,這時候怎么可以擺脫呢?他也曾對我說過,等這事辦妥之后,他要辭職了。這時求去,給外人也不好看。當初量宇和福特基金會初步接洽時,就有人寫信去破壞他,真怪,真怪!”

1月6日,胡頌平奉胡適之囑前來慰問,同意郭廷以辭去近史所主任,擬以張貴永或劉崇鋐接替,仍望繼續(xù)參加福特補助咨詢委員會。郭廷以極為不滿,“答以對于前者,極表感謝,對于后者完全謝絕,此后決與近史所斷絕一切關系,即請胡頌平代為轉(zhuǎn)達胡先生,下周起,不再到所”。朱家驊急訪胡適,“胡未作明確表示”。下午,王聿均、張存武等五人至郭廷以家中慰留,未果之后即去臺大醫(yī)院向胡適請愿。1月12日,胡適親自寫信挽留:“別人對你的批評,從來不曾減少我對你的支持”,“無論如何,在你和我沒有能夠從容考慮上說第二問題的時候,你千萬不能擺脫所務,請你務必照常辦公”。就這樣,郭廷以暫時打消辭意。

斯人已逝,友誼長存

1962年2月24日,“中研院”召開第五次院士會議選舉。原本是研究院的一大喜事,一代文化巨子胡適卻在酒會上突發(fā)心臟病離世。郭廷以在當天日記中記有:

“中研院”舉行院士選舉會,中午胡適之先生設宴招待,余與王雪艇先生談近代史所工作,胡先生亦參加,并云經(jīng)半日會議并無不適之感。午后二時飯畢,余以疲倦,返家休息。四時再去南港,五時胡先生酒會招待。胡先生主席講話,凌鴻勛、李濟、吳大猷繼之,歷時四十余分鐘。胡先生繼起講話,約十余分鐘,因李濟之曾提及最近臺灣言論為中西文化問題對胡先生之批評,胡先生稱之為“圍剿胡適之”,自謂四十余年來不斷受人攻擊詆毀,竟不為意。聲調(diào)激昂、情緒緊張。六時三十五分會散,不兩分鐘,怦然倒地。經(jīng)臺大醫(yī)學院長魏火曜施行人工呼吸,并施用氧氣。七時二十五分醫(yī)生自臺北趕到,診斷后宣布已于十余分鐘前逝世!事出意外,在場人士同為震驚!胡先生于去年二月二十五日以來,心臟病連發(fā)三次,此次為第四次,在醫(yī)院治療四十余日,迄未康復。今日既過分勞,說話尤多,心情復太激動,竟至不治!然于胡先生亦可謂死得其所。

看到自己的老上級倒下,郭廷以五味雜陳。雖然此前一度對胡適的某些舉措不以為然,但斯人已逝,加之生前曾給予自己莫大安慰和鼓勵,郭廷以隨守至八時三刻,并參加善后會議。后因體力不支返家,感傷不已。

胡適去世之后,遺體暫時停放在殯儀館。待公祭結(jié)束后,再移至研究院。由于各方溝通不暢,停靈何處一度爭吵不休。據(jù)《郭量宇先生日記殘稿》3月1日所載:“上午為胡適之先生靈柩停放地點及檢閱胡先生遺物事,楊樹人與李先聞頗有爭執(zhí),不歡而散。經(jīng)李先聞、凌純聲及余與李濟之相商,停靈處改為胡先生舊居。復以該處狹窄,凌、楊主改用近史所口述史辦公室(即會議室),商之于余,免允之,免再啟誤會。如胡先生有靈,恐未必以此種措施為是?!?/p>

郭廷以不知如何是好,后在賈廷詩勸說下,最終同意將胡適棺木暫放近史所。3月2日,臺灣學界公開祭奠,下午移靈南港。胡適去世之后,生前住宅最初作為紀念館保存。孰知入土不及兩日,新任院長王世杰試圖充之為辦公室,遭致院內(nèi)外強烈指責,“胡適之紀念館問題輿論抨擊頗力,研究院內(nèi)同人八十人聯(lián)名發(fā)表宣言,不以王雪艇、阮維周之主張為然”。1964年,美國學者史代(Starr)向胡適紀念館捐贈兩萬五千美金,王世杰擬移作他用,引致江冬秀極為不滿。郭廷以頗為不平:“王雪艇不與有關者相商(starr原指明由研究院院長、各所長商定),自行分配,分撥史語所、經(jīng)濟所。胡夫人表示異議,報紙亦多指摘。經(jīng)兩個月之討價還價,王雪艇終于全部吐出,形式上則經(jīng)過所謂院務會議,可謂自取其辱。”

胡適辭世之后,郭廷以多次前往靈前拜祭。斯人雖已逝,友誼卻長存。胡適固然擺脫了研究院的雜務纏身,郭廷以在近史所并非完全順遂己意。面對臺灣日益興起的白色恐怖氛圍,郭廷以因與費正清交好,一度深陷“出賣檔案風波”漩渦。為了兌現(xiàn)早年與羅家倫、蔣廷黻二人合寫中國近代通史的君子之約,最終于1969年9月離開臺灣,在夏威夷大學東西中心、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合力支持之下,撰寫一部后來被南港學派引以為傲之皇皇巨著——《近代中國史綱》。此后再也沒有重回臺灣,直至六年之后在紐約溘然長逝。

(本文系河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豫籍赴臺史家郭廷以與臺灣史學發(fā)展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號:2022-ZDJH-00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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