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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編結茅香》:苦心孤詣構建的理想國

《編結茅香:來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與植物的啟迪》,[美]羅賓沃爾基默爾著,侯暢譯 ,商務印書館2023年1月出版,516頁,88.00元

《編結茅香:來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與植物的啟迪》,[美]羅賓·沃爾·基默爾著,侯暢譯 ,商務印書館2023年1月出版,516頁,88.00元


應該怎樣評價美國學者羅賓·沃爾·基默爾(Robin Wall Kimmerer)的非虛構著作《編結茅香:來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與植物的啟迪》(Braiding Sweetgrass: Indigenous Wisdom,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the Teachings of Plants)呢?這當然能夠算是一部科普讀物。作者在書中寫下了她與植物打交道的經歷,還從科學的角度介紹了植物和植物學的歷史。而書名里提到的“茅香”,是一種分布在亞歐大陸北部與北美洲的禾本科植物,有著一種特殊的香氣。整本書以茅香為題,分為五個部分,從種植“茅香”開始,隨后依次是“照料”“采摘”“編織”和“焚燒茅香”。

除此之外,書中描述的植物還包括南瓜黃花、山核桃(碧根果)乃至藻類。在一次清理老舊農場的池塘時,作者告訴讀者,“這滴水看上去就像是罐子里的浮渣一樣,而它卻包含了這么多的生命”。在顯微鏡下,剛毛藻的長絲像緞帶一樣閃著光,而團藻則像閃著虹彩的風滾草一樣。這些藻類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食物鏈上的一環(huán)。只不過,對意圖為自己的女兒們收拾出一個“可以游泳的池塘”的作者來說,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為“最適合游泳的湖泊不是富營養(yǎng)化的,而是冰冷、清澈、貧營養(yǎng)的,也就是說水里沒有什么營養(yǎng)物質”。

不過,僅憑這些,倒也很難想象這本書曾經斬獲紐約時報暢銷書、華盛頓郵報暢銷書和洛杉磯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的暢銷書獎項。實際上,作者在書中描述了許多個人經歷。譬如,在1975年進入大學學習植物學的一開始,“我的第一門專業(yè)課堪稱一場災難……我實在提不起熱情來背誦植物必需營養(yǎng)元素的濃度”。但是到了后來,“沒有人提到過紫苑和一枝黃花的伙伴關系,但我可以像背詩一樣背出植物的拉丁名……”結果,“在畢業(yè)時成功進入全世界最好的植物學項目之一,成為了一名研究生”,“碩士學位、博士學位、然后是一份教職”,一切都順利得令人羨慕。當然,作為紐約州立大學環(huán)境生物學杰出教學教授,作者的確也有底氣將這些回憶寫進書里。

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所講述的作者的個人經歷,很大程度上又是與波塔瓦托米人(Pottawatomi,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的歷史結合在一起的。這種做法,很容易讓人想起《印卡王室述評》——探索和了解南美洲印加(卡)文化發(fā)展歷史和各方面情況的一部珍貴著作。這本書的作者印卡·加西拉索本人,就是印加王室與西班牙人的混血后裔。而從《編結茅香》里的描述看,其作者羅賓·沃爾·基默爾似乎也具有這樣的雙重身份:“我的一些祖先是天女的族人,我也是其中之一。而我的另一些祖先則是比較新的那些移民:一個法國毛皮商、一個愛爾蘭木匠、一個威爾士農民?!?/p>

不過,作者的自我認同,毫無疑問是屬于波塔瓦托米人的。在書中講述碧根果時,作者提到,“我只有在感恩節(jié)的時候才做碧根果派……我其實并不特別喜歡它,不過我希望以此向這種樹致敬”,“當初這些樹就是這樣用自己的果實招待我們遠道而來、舉目無親而又筋疲力盡的祖先們的”。

在這段話的背后,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波塔瓦托米人原本生活在北美洲五大湖流域。但在十九世紀初,美國的白人,無論是在南方還是北方,都持有這種觀點:土地在那里是讓人去開發(fā)利用的,美洲原住民沒有完全利用好上帝賜給他們的土地,白人有權利用好它。1830 年,美國政府通過了《遷移法》。隨后的十年里,大約十二萬五千名美洲原住民在美國軍隊的驅趕下從森林地帶遷移到了荒涼貧瘠的西部平原,到1840年,除少數美洲原住民部落和群體以外,密西西比河以東的美洲原住民都被驅趕到了內布拉斯加、堪薩斯和俄克拉荷馬地區(qū)——其中也包括波塔瓦托米人。就像作者沉痛地提到的那樣,“在僅僅一代人之間,我的祖先們就被‘移除’了三次,從威斯康星到堪薩斯,還有途中的幾個地點,然后又到了俄克拉荷馬”。途中,不幸的波塔瓦托米人走過了“死亡之路”。1838年,不到九百名波塔瓦托米人在六十一天走了超過一千公里,有四十多人死亡,其中大多數是兒童。無怪乎著名的人類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曾經指責白人奪占印第安人的土地乃是一樁反人性的滔天大罪。1955年美國最高法院在一項判決中也承認,“不是什么買賣,而是按征服者的意志剝奪他們的土地”?;蛟S,不幸中的萬幸是,這些波塔瓦托米人在新的居住地(所謂“保留地”)遇到了碧根果樹,它的果實“就像是森林里的魚鮮”,是“窮人的肉食”。作者的祖先會將碧根果帶殼煮在粥里。脂肪會浮在粥的表面,作為堅果油儲存起來作為過冬的糧食。它富含卡路里和維生素,用作者的話說,“維持生命所需要的所有營養(yǎng)都在里邊了”。

只不過,波塔瓦托米人的悲劇還沒有結束。在保留地,印第安人仍舊保留著傳統(tǒng)的部落與土地共有制度。而這成為白人政府的一塊心病。在他們看來,“除非設立一個政策體系,把土地分給個人,印第安人是不會擺脫其野蠻特性的。財產公有與文明不可能同時存在”。1887年,美國當局通過了《道斯法案》,規(guī)定將保留地的部落共有土地以份地形式分配給印第安人個人,其他“剩余”土地將出售給白人。西奧多·羅斯福形象而準確地將法案稱為“一部打碎部落整體的強大粉碎機”。結果毫無懸念。波塔瓦托米人的社會迅速解體了。作者沉痛地寫道,“在分配土地的時代,三分之二的保留地都落入了別人之手。僅僅過了一代人,那些靠著犧牲共有土地而被轉化為私有、從而‘得到保障’的土地就消失了大半”。不僅如此,教育還被美國朝野視為“文明開化”印第安人的“首要”工作。作者的祖父只有九歲時就被送進了寄宿學校。而波塔瓦托米人的語言則“被政府的寄宿學校從印第安孩子的口中清洗掉了”。當作者成年后意識到“當一種語言消亡時,失去的不僅僅是文字”,從而想起學習這種祖先的母語時,部落的所有的族人里只剩下九位母語者,其中年紀最小的也已經七十五歲了。這種語言距離死亡已經只剩下一步之遙。盡管作者付出了巨大努力(“每周二和周四,俄克拉荷馬時間中午十二點一刻,我都會上波塔瓦托米語午間課”),可是她仍舊“幾乎無法張口說,而且依然只能掌握幼兒園程度的詞匯”?;蛟S,她只是在書寫波塔瓦托米語的最后挽歌。

盡管如此,作者還是在書中將傳統(tǒng)的波塔瓦托米社會對大自然的理解介紹給了讀者。與西方傳統(tǒng)中人類高居于“萬物之靈”的頂端不同,北美原住民(值得注意的是,書中很少主動使用“印第安人”這一說法)經常將人類說成“造物中的小弟弟”,“人類擁有的生活經驗是最少的,因此需要學習的東西是最多的——我們必須在其他物種中尋找老師來獲得引導”。這也成為整本書的主旨之一:“這是一部藥典,里面充滿的治愈的故事,讓我們得以暢想一種不同的人與土地的關系:我們醫(yī)治土地,土地也治愈了我們?!?/p>

在這方面,書中提到的北美原住民的種植技術令人印象深刻,“當馬塞諸塞海岸的殖民者第一次看到原住民的園子時,他們認為這些野蠻人根本不懂得如何耕種”。與“筆直的一行行相同的作物”不同,原住民會將玉米、豆子和南瓜這“三姐妹”的種子撒在一起。這樣一來,玉米最早發(fā)芽生長,輕易地支撐住豆秧,而南瓜葉片上的剛毛也會讓毛毛蟲望而卻步,而豆子有固氮能力,讓土地變得更加肥沃??偠灾霸谌忝玫膱@中,互幫互助在各個層面上都有展現”。毫無疑問,這是北美原住民在長期農業(yè)實踐中獲得的重要發(fā)現。

同樣值得一提的還有原住民對物質欲望的主動克制。五大湖的移居者曾經對這樣的場景大惑不解:“野蠻人在稻谷遠沒有收盡的情況下就停了下來。”在歐洲視角的敘事里,這曾經被當作異教徒懶惰和缺乏勤勉精神的證據。但在《編結茅香》里,作者卻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釋:絕對不要索取超出自身需要的東西?!霸谠∶裎幕?,關于過度索取帶來惡果的故事比比皆是,但在英語文化中,卻很難找到哪怕一個這樣的故事。”在作者看來,當代社會落入“過度消費的陷阱”就與這種文化傳統(tǒng)有關。這當然不能說沒有道理。盡管“理性人”唯利是圖是經濟學的基本原則,但光怪陸離的現實有時候還是不免讓人感到疑惑。譬如,牛仔褲本身就是一種耐用的褲子,為什么如今全球每年會銷售十二億五千萬條牛仔褲,每個美國女性的衣櫥里平均有七條牛仔褲,人們有必要購買這么多牛仔褲么?畢竟,又不能同時穿兩條。

在書中,作者又一次引述了原住民故事之后感嘆,“桌上的食物只會滋養(yǎng)我們腹中的空虛,胃袋里的黑洞根本填不滿”。看得出來,她對“消費主義”持有強烈的反對態(tài)度,似乎也會是《生存之路》(1948)《增長的極限》(1972)這樣的“警世”書籍的擁躉,因為她在書中這樣寫道,“永恒的真正與自然法則根本不能相容”。因此才會對“地球的承載力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絕不可能到達極限”的說法嗤之以鼻。

這種意見自然不能說是無的放矢,不過作者對此開出的藥方,仍舊不外是從傳統(tǒng)的北美原住民文化中尋求古老的智慧,“成為修復我們與大地破裂關系的良藥”。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看法與其說是創(chuàng)見,倒不如說是在現代化語境下彷徨無計而只能將視線投向遙遠的過去。盡管作者在全書的開篇就強調需要將“原住民的認知方式與科學知識”結合起來,但縱觀整本《編結茅香》的敘事,毋寧說是用“科學知識”解釋“原住民的認識方式”。

這樣一來,書中就難免有對北美原住民社會傳統(tǒng)的美化抑或理想化的想象。譬如,五大湖地區(qū)的“易洛魁(霍迪諾肖尼)聯(lián)盟”就被作者看作“這個星球上存續(xù)至今的最古老的民主政體”,未免有過譽之嫌。一個或許不很貼切的類比就是,蒙古汗國的前幾任大汗都需要經過“忽里勒臺”(宗王大臣會議)才能獲得合法地位,難道成吉思汗就因此可以看作“民選”領袖了么?另外,在講述原住民關于溫迪戈(一種怪物,有點像舊大陸的“毛人”與“吸血鬼”的結合體)的傳說時,作者無意寫出了祖先們的真實生活環(huán)境:“在漫長的饑荒時節(jié),絕望就是唯一的湯”,“冬天的饑饉對于我們的族人來說是一種現實處境,特別是在小冰期,冬季格外漫長而嚴酷的時候”。以此可見,即使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北美原住民們絕非過著想象中的田園牧歌般的寫意生活,而是在饑寒窘境里苦苦掙扎。實際上,作者對此并非毫無認識。《編結茅香》里提到,當作者前往美國南部基督教福音派盛行的“圣經帶”授課時,面對學生們的質疑,她無奈地承認,“我覺得我沒有辦法解釋這套萬物有靈的生態(tài)學,這是一套與基督教、與科學都相去甚遠的學說,我確定他們是不會理解的”。這實際上是從側面承認,“萬物有靈的生態(tài)學”實則是作者在自己內心之中苦心孤詣構建的“理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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