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游中的女性旅行者》，[意]阿蒂利奧·布里利、[意]西莫內塔·內里著，董能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我思，2022年9月出版，228頁，58.80元
壯游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紀中葉甚至更早，“Grand Tour”一詞源于法語“l(fā)e grand tour”，意思是“長時間的周游”。1561 年，伊麗莎白女王曾寫信給佛羅倫薩大公科西摩·德·美第奇（Cosimo de’ Medici），希望他為橫貫意大利旅行的赫德福德伯爵提供安全通行證。女王對伯爵“去發(fā)現(xiàn)眾生及其城市習俗的偉大而值得稱贊的想法”大加贊賞，并對其前往海外旅行的可貴決心加以鼓勵?？梢姡聋惿着跎钪箨懧眯袑δ贻p人和整個國家的益處，她還從大學中挑選出許多有才華的青年紳士，讓他們?yōu)榱斯怖娴胶Ｍ饴眯?，使之成為國家之棟梁?/p>
1670 年，理查德·拉塞爾斯（Richard Lassels）出版了《意大利之旅》（The Voyage of Italy），書中首次使用了“l(fā)e grand tour”這一術語，指英國人在法國、意大利和歐洲其他地區(qū)的旅行游學，隨后該術語在英國成為普遍的概念。年輕的貴族子弟在國外游歷兩三年，接觸古典文化，學習語言，增長見識，已經(jīng)成為統(tǒng)治階層精英教育必不可少的內容。同時，壯游活動很快就從英國擴展到歐洲北方其他國家，成批的青年貴族在私人教師與導游的陪同下經(jīng)由法國來到意大利。
“經(jīng)歷了拿破侖時代的狂飆突進，當和平猝然降臨、囚籠般的英倫島國大門打開之際，每個向往漫游的英國人的最高愿望就是效仿幾乎被遺忘的祖先們的習俗，將相當一部分的人生和金錢花費在馬車中，穿梭于歐洲大陸和郵路之間?！痹谑耸兰o這個旅行的黃金時代，女性也加入了壯游的行列?！秹延沃械呐月眯姓摺芬詨延沃械呐月眯姓邽橹鹘?，講述了1757至1854年間十六位杰出女性的旅行故事。這些女性旅行者中有走在時代思想前列的女權覺醒者，如海絲特·皮奧奇、瑪麗·雪萊，更有才華過人的女作家、女畫家，如德·斯塔爾夫人、伊麗莎白·勒布倫。她們在旅行中表現(xiàn)出不同于男性旅行者的敏感和堅韌，創(chuàng)作了豐富細膩的旅行日志和文學藝術作品。本書通過展示這些女性旅行者對異國他鄉(xiāng)的敏銳觀察與書寫，描述她們在旅途中的艱苦歷險、情感體驗和對文化藝術的品鑒，努力呈現(xiàn)出一群開明、寬容、求知欲強、擅于表達且兼具普世主義精神的女性。
《壯游中的女性旅行者》作者為阿蒂利奧·布里利（Attilio Brilli）和西莫內塔·內里（Simonetta Neri）。阿蒂利奧·布里利是錫耶納和阿雷佐大學的英美文學教授，熱衷于旅行回憶錄和壯游研究，是旅行文學領域最專業(yè)和最多產(chǎn)的研究人員之一。他曾任圣塞波爾克羅市民博物館基金會主席，曾為Studi Urbinati di storia、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等雜志和Il Sole 24 Ore等報紙的文化版撰稿，發(fā)表過《意大利之旅：一種宏大的文學傳統(tǒng)的歷史》《東方之旅》《當佛羅倫薩成為首都：1865-1870》《十九世紀最后的意大利旅行者們》等作品。西莫內塔·內里主要從事英語文學和旅行文學翻譯，譯有《溫斯洛普的冒險》《追隨圣弗朗西斯的足跡：從維爾納到圣谷》等作品。
兩對沖突：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女性與男性
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本國與外邦，往往是相對的兩個意象。有時，故鄉(xiāng)意味著原初狀態(tài)的本源世界，他鄉(xiāng)則是聲色繁華的人間世界；有時，本國代表著文明的棲息地，外邦象征著未開化的蠻荒。對于他鄉(xiāng)與外邦，人們總是充滿想象——或者是遍地黃金，禮儀之邦，流奶與蜜之地，或者是一片狼藉，君王暴虐無道，如亞述王都獅城尼尼微一般終將受到詛咒與覆滅。對他鄉(xiāng)或外邦，或褒或貶，未必符合客觀實際。而就西方的歷史書寫而言，追溯到古希臘、古羅馬時代，不難發(fā)現(xiàn)希羅多德在其歷史書寫中倡導希臘/蠻族兩分法。這本質上其實和西方主導的現(xiàn)代西方科學及東方學一樣，旨在“對東方進行宰制、重構并施加權威”。
本書的描寫，不涉及東方與西方，但涉及本國與外邦。將本國視為主體，本國的讀者作為閱讀主體，自身作為旅行日志的敘述主體，外邦就必然作為客體。主體文化，難以避免地被耀以更多的榮光，壯游者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增長見識，開拓視野，完成自己的精英教育，以備成為國之棟梁，最終更好地服務于自己生長的土地。如同《帝國之眼：旅行書寫與文化互化》一書，具體闡釋的是旅行書寫如何為歐洲讀者生產(chǎn)出一個“歐洲以外的世界”，本書實際上可以體現(xiàn)出壯游中的英國女性如何為在英國的讀者，描繪一個意大利的圖景。她們的描寫關注著本國的主流文化，也關注著其他類型的從屬的、邊緣的文化，并且會體現(xiàn)出一些碰撞與互動。
女性和男性，本身并不涉及沖突，就像女權主義者希望的并不是一方優(yōu)于另一方，而是男女平權。然而，同樣追溯歷史的書寫，就會發(fā)現(xiàn)，西方人常常把東方符號化、女性化，等同于女性氣質，等同于身體和感官，東方被描述為女性的身體，等待著被文明的歐洲男人擁有。比如，維多利亞時代，在英國藝術家埃德溫·朗（Edwin Long）的作品《巴比倫的婚姻市場》之中，年輕的未婚女子被召集于一處，穿著單薄的衣服，男人們圍著她們站成一圈。然后拍賣師依次叫她們站起來出售，先從最好看的開始，等第一個賣了好價錢后，就開始賣第二好看的……女性赤裸裸地處于男性的凝視之下，并且被物化，成為男子的獵物。為什么用東方比女性？西方比男性？因為預設了男女的不平等。
埃德溫·朗《巴比倫的婚姻市場》
回首十八世紀，法國畫家阿德拉德·拉比葉-吉雅德（Adéla?de Labille-Guiard）名垂青史，卻付出了比男性更多的努力。拉比葉被獲準進入法國皇家藝術學院是在1783年，當時有資格成為其成員的女性藝術家的人數(shù)被限制在四人，她用《和兩名學生的自畫像》這幅大型畫作，宣示女性一樣也可以成為畫家，也可以教育學生。就在她成為話題人物之后，還有人議論紛紛，說她的老師文森特不但“潤色”了她的畫，還“潤色”了她的人，另外還有一個俏皮話說她有兩千個情人，因為法語“vingt cents”（兩千）聽起來像“Vincent”（文森特）。當今社會仍是如此，女性經(jīng)常作為被凝視的對象，其身高、體重、膚色、身體維度，常常被男性品評，甚至有很多女性為此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在這些背景之下，傾聽女性壯游者的聲音，分析女性壯游者的文本，感受女性壯游者的心聲，可謂十分必要。
阿德拉德·拉比葉-吉雅德《和兩名學生的自畫像》
他鄉(xiāng)更好？女性烏托邦
即使籠罩在男性氣息之下，女性也從來都不甘示弱。在男性的旅行與探險書寫遍布各處之時，女性也用自己的筆觸在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旣悺の痔乩っ伤牛∕ary Wortley Montagu）斷言：不值得以男性旅行者的敘述為依據(jù)，因為他們回國時的見聞還不如待在家中對著一張地圖憑空幻想來得多。她甚至補充說：小伙子只記得在哪里偶遇過最優(yōu)質的葡萄酒或最容易得手的女人，而顯赫人物，至少是最知書達理的那些，僅僅記錄中轉驛站以及一地與另一地之間的距離，至多也不過記錄一下著名宮殿。
到了意大利，女畫家伊麗莎白·勒布倫似乎可以更加自由地呼吸，享受更加純凈的空氣。她從進步而激進的大革命的血雨腥風之下逃離，通過繪畫，向備受尊崇的意大利大師們致敬。她最偏愛的模特，是因戲劇般的舉止和聲名狼藉的生活而遠近聞名的漢密爾頓夫人。她把她畫成挑動情欲的女祭司模樣，與象征女性靈感的西比爾類似?？诖桨腴_半閉，翕動之間，將性感演繹，眼睛向上觀望，似乎充滿好奇，也充滿主見……她擺脫了當時的形式主義，描繪擺著自發(fā)造型的婦女。女性的造型女性自己來做主，女性的人生自己來定義，自己來掌舵。既然已流亡他鄉(xiāng)，難歸故國，何苦終日蹉跎，何不酒醉今朝，縱情高歌？
在壯游者看來，意大利的女性是更自由的。這主要是由于侍從騎士或貼身男伴這一吸引人的形象。侍從騎士，意大利語為cicisbeo，指十八世紀陪伴已婚貴婦出席社交場合、派對、招待會、劇院并協(xié)助她處理個人事務——例如梳洗、通信、購物、拜訪、游戲——的紳士。侍從騎士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和貴婦在一起，在散步或乘坐馬車時這樣，午餐和晚餐時也要在她身邊。當然，這只是官方說法，實際上，他的角色眾所周知，這種頻繁接觸可能會導致遠遠超出合法范圍的親密關系。對這種情況，杜·博卡日夫人坦言，法國婦女所享有的那種備受贊譽的自由無法和威尼斯婦女的自由相提并論。
在書中提及的壯游女性之中，有不少人后來被看作女性主義先鋒。她們用自己的視角去記錄自己行程，用自己的視角去描繪女性，或以第一人稱記述，或假托他人之口，或直抒胸臆，或含蓄表明。比如，瑪麗·雪萊就被視為女性主義先鋒，最典型的表現(xiàn)是她的小說《弗蘭肯斯坦》，其中的敘事策略、人物塑造和主題思想等方面都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特征，并且她將大自然女性化，凸顯了顛覆男性話語霸權、弘揚女性聲音的意識。當然，不論男性還是女性，旅行和探險書寫的主體是旅行者本身，針對的是“在國內”的人們，旅行書可以創(chuàng)造一種好奇、興奮、歷險感，讓讀者有一種主人翁的意識，仿佛有權利熟悉正在被探索的遙遠世界。即本國人是主體，而壯游之處是客體。其書寫難逃中心文明敘事的窠臼。
他鄉(xiāng)更差？中心文明敘事
壯游中的女性，并非普通平民百姓，非富即貴?？梢哉f，“同男性一樣的是，這些女性也身處一個仆人和奴役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她們的姐姐和種族特權是預設的，而且一日三餐、毛毯、燈具全都來路不明”。雖然說旅途之上人人平等，道路之上不分男女、貧富、貴賤，可能都要任憑風雨擺布，意外來臨。但她們享有特權，就可以乘坐更舒適的馬車，可以享受更昂貴的美食，可以在上流社會中穿梭游走。她們游歷的對象并不是當下的意大利，尋找的也不是當下的意大利人，而是想象中的、理想化的、作為西方文明之源的意大利文化，是有名作存留于世的意大利先賢。
壯游興盛時期有一個普遍現(xiàn)象，就是對古物和意大利繪畫遺產(chǎn)的系統(tǒng)性掠奪。這種做法可能是出于收藏家的本能，也可能是出于殖民心態(tài)：只有最先進的文化才有資格充分欣賞并利用古代文明的見證物。對于一些英國的上層階級而言，壯游不但是成人禮，也是一種身份建構的手段。這種身份構建不僅可以針對個體，對整個民族國家而言亦是如此。英國倫理學家、美學家夏夫茲博里說：“學習世界知識，是通過觀察來了解其他國家的風俗習慣，了解他們的政治、宗教；總之，要研究和了解各式各樣的人，因為他們在世界大舞臺上以各種方式展示著自己。這是一門在學校里學不到的學科，每個紳士都應該掌握?！?/p>
“巴斯的闊太太”安娜·米勒提到了旅途中遇到的一家惡名遠揚的旅店，她抱怨透風的窗戶、壁爐的濃煙、骯臟的床單和難吃的飯菜。店主所說的上好的雞肉，在她看來是一只黑得像炭的不明飛禽。她甚至暗示，自己寧可去馬廄在馬兒的陪伴下慢慢吃一塊面包，也不要和一些素昧平生的客人一起坐在桌邊。當然，飲食上的自我中心主義不算什么，安娜·詹姆森的自我中心主義體現(xiàn)為用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化基本準則去解讀意大利的藝術作品。她認為應當像閱讀表達尊貴、高雅的詩歌一樣觀察繪畫，文藝復興消除了所謂“原始”畫家身上的基督教詩意。以及，藝術作品應當通過藝術家的神功被詮釋和評價，一位舉止不端的畫家永遠無法創(chuàng)造出能和偉大、嚴謹、高貴的大師作品比肩的繪畫。
至于雅各賓派的西德尼·摩根，她嚴厲而詳盡地控訴盛行于意大利的專制和反動政治，因此她講述自身旅行的《意大利》一書在某些地區(qū)曾被查禁。當然，也有非自我中心主義的言論，比如，海斯特·瑟瑞爾承認，即使是意大利的簡陋破屋里擺出的湯，也比英國最奢侈的餐桌所能提供的湯要美味?，旣悺へ惱飶娬{，必須擺脫陳腐的典型英國式離奇想法，譴責不列顛的島嶼性局限。杜·博卡日也抨擊整個歐洲的貪婪欲望，“在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挖掘和盜竊后，歐洲繼續(xù)用羅馬雕塑、柱楣、柱身和柱頭裝飾自己的住宅”。
哲學家約吉·貝拉說：“通過看，你就可以察覺到很多東西。”壯游中的女性提供了屬于自己的觀看文化遺產(chǎn)與古典藝術的語法，她們之中，有人創(chuàng)造了對景點的星級評價體系，有人評論年輕的姑娘去當修女無異于走向墳墓，有人抱怨囿于家中的女性猶如籠中鳥雀，有人直言婦女的命運類似被釋放的奴隸……而她們的足跡，都曾與她們所向往的古老、遙遠的時空連接，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葦以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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