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眾多弟子中,張仃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關(guān)于張、齊之緣,人們可以從各個角度展開論述,這里僅取張仃珍藏的齊白石畫作,窺一斑而知全貌。
齊白石眾多弟子中,張仃是一個特殊的存在。由于組織紀律,他未能按照規(guī)矩在師傅面前行傳統(tǒng)的叩拜禮,因而受到一些齊門子弟的質(zhì)疑。然而在精神上,張仃對齊白石的藝術(shù)早已五體投地。他對齊白石的崇敬之意,在《大匠之門》一文中有充分的表露。
關(guān)于張、齊之緣,人們可以從各個角度展開論述,這里僅取張仃珍藏的齊白石畫作,窺一斑而知全貌。
已知張仃生前藏有齊白石繪畫五件:《櫻桃》《紅荷》《竹籬葫蘆》《葫蘆》《柳下牯牛》,件件皆精品,而且每一件背后,都有引人入勝的故事。
《櫻桃》人們較熟悉,它常年掛在張仃紅廟北里寓所的客廳里,與主人朝夕相處,相看不厭。畫僅兩平尺,題材也平常:一只灰色的民間青花大瓷碗,盛滿櫻桃。內(nèi)行知道,櫻桃缺少形色變化,不容易畫好。到齊白石筆下,情形就不同了,隨意而巧妙的布局,加上靈動顧盼的焦墨短線——果柄,顆顆櫻桃頓時生動起來,散落碗外的櫻桃,與碗內(nèi)的又形成微妙的呼應(yīng),在裝飾味十足的瓷碗襯托下,顯得光彩奪人。力透紙背、筆雄墨壯的題跋——“若叫點上佳人口,言事言情總斷魂”——占據(jù)畫面將半,使畫的意境更加開闊神奇,令人回味無窮??钭R“張仃先生正舊句,庚寅九十老人白石”。
《櫻桃》
庚寅即1950年,那一年,齊白石的實際年齡為八十八歲。如此耄耋老人,筆力依然如此雄強,而且春心不泯,真是令人詫異。那么,張仃又是如何得到這幅畫的?
在后來的系列訪談中,張仃的學(xué)生、中央工藝美院的羅真如先生為筆者解開這個懸念。時過境遷,年逾古稀的羅真如依然清楚記得,那是1959年夏在頤和園北宮門附近的松林里,張仃給工藝美院裝潢系學(xué)生上國畫寫生課時,自然引出的故事。當(dāng)時張仃身穿帶小破洞的白色汗背心,興致勃勃,侃侃而談。以下是筆者根據(jù)羅真如的講述做的“場景還原”——
1950年夏季的一天,張仃提一筐櫻桃去見白石老人,因為不久前,齊白石曾答應(yīng)過為他作畫,一直沒動靜,張仃等不及了。到了西城跨車胡同的“鐵柵書屋”,老尹為他開門。見了張仃,老人也不客套,收下櫻桃,讓了座,就徑自往畫室走去,張仃緊隨其后,想親眼觀摩藝術(shù)大師怎樣運筆揮毫,卻被老人攔在畫室門外。張仃只好在客廳坐下,耐心等候。一小時過去了,不見老人出來,兩小時過去了,還不見出來,張仃覺得納悶,原以為齊白石作畫出手很快,看來并非如此。又過了一會兒,老人略顯疲憊地從畫室里出來,把剛畫完的《櫻桃》交給他??戳水?,張仃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心中涌起無限的敬意:“老人作畫竟是那樣認真,一絲不茍!難怪要花那么長時間,也許,他畫了不止一幅,不滿意的,全都扔進廢紙簍了?!鞭D(zhuǎn)而又想:“也許,因為我也是畫家,又是中央美院的教授,所以格外用心……”心里不無幾分得意。
眾所周知,齊白石喜歡畫荷花,擅長畫荷花,同類題材的作品不計其數(shù),論筆墨之老辣、構(gòu)圖之飽滿、視覺沖擊力之強烈,恐怕要數(shù)張仃珍藏的這幅《紅荷》為最。此畫的創(chuàng)作過程,張仃四十年后依然記憶猶新——
辛卯(1951)年元旦,可染約我同去給老人拜年。當(dāng)時老人客居在一位將軍家中。我們到后老人早餐已畢,精神甚好。老人元旦試紙,可染幫助磨墨,我為理紙。我們想看齊老畫長線,提議畫殘荷。因老人晚年畫殘荷很多,筆墨生辣,構(gòu)圖奇特,集老人平生藝術(shù)修養(yǎng)之大成。老人寧神片刻,提筆落墨如錐畫沙,數(shù)尺長線緩緩而出,互相參差。老人以一生制印經(jīng)驗,計白當(dāng)黑。不久,荷桿主要構(gòu)架形成,又以赭石寫出大面殘葉,以胭脂畫花,一大一小。隨后又反復(fù)推敲,增添小荷桿,更加疏密有致,于是落款辛卯元旦九十一歲白石老人。(張仃:《李可染藝術(shù)的師承與創(chuàng)新》)
《紅荷》
這段文字,詳細記錄了白石老人從容不迫、收放自如的作畫過程,同時也記下了張仃對齊白石的虔誠與崇拜之心。文末一句中“落款”兩字的后面,張仃省略了“張仃先生法論”一句,表明他的謙虛?!都t荷》的獲贈,與半年前的《櫻桃》有所不同。那次張仃被婉拒于畫室之外,這次卻與齊白石的得意門生李可染一起,為老畫師理紙研墨,親眼觀摩運筆之道,宛如弟子。
《竹籬葫蘆》
相比之下,《竹籬葫蘆》的收藏更具一波三折的傳奇性。1953年某一天,張仃忙里偷閑,來到和平門琉璃廠,走進一家畫店,感到氣場有點異樣。果然,琳瑯滿目的文物字畫叢中,一幅尺幅不大的水墨圖,在獨自熠熠生輝,令他血脈賁張:這不是白石老人的手筆嗎?畫的是竹籬與葫蘆,筆墨酣暢沉雄,舉重若輕,精妙無比,附紙還有題跋:“手妙紙佳方有此畫(三尺紙之竹籬葫蘆也),百年后若不值百金,白石作鬼也應(yīng)痛哭。壬申五月書此,附畫自藏。”看到這里,張仃的心狂跳起來,原來是齊白石自藏的心愛之物,七十歲創(chuàng)作的精品佳作!不知何故竟流落到此地。張仃不假思索,當(dāng)場按價買下這幅畫,直接送到齊宅。老人見了,驚喜交集,驚的是自藏的寶貝被盜流出市場而不知,喜的是完璧歸趙,感慨之下,老人抽紙?zhí)峁P,寫下:“此葫蘆是張仃弟所寶藏,他人不得竊奪去。九十三歲白石重看加記?!编嵵貙嫿挥趶堌?。張仃將畫送到畫店重新裝裱,齊白石的兩段跋并列于詩堂,給畫增加了無限興味。這幅作品一直珍藏在張仃身邊,直到特殊時期被抄走。所幸十年之后發(fā)還,完好無損,真的應(yīng)了白石老人“他人不得竊奪去”那句話。值得注意的是,這次補題的跋上,對張仃的稱呼是“弟”,而不是“先生”。這一改稱很重要,表明張仃與齊白石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
《柳下牯牛》
可與此互證,那一年,張仃獲贈《柳下牯?!?。畫面柳枝環(huán)繞,一頭健碩渾厚、寫意味十足的牯牛,屁股朝向觀眾,通體以淡墨染成,墨色變化微妙,唯獨尾巴以濃墨重筆寫出,生意盎然,頗有不可一世的勁頭,幽默之情,溢于畫表。題跋這樣寫道:“仃也吾弟也,此小幅記之其事,九十三白石。”齊白石再次稱張仃為“弟”,而且是“吾弟”,比之《竹籬葫蘆》,更具親昵味、游戲味,已是宛如家人。
最令人拍案叫絕的,還是齊白石的絕筆《葫蘆》,畫面上一大一小兩個葫蘆,藤蔓紛繁,互相纏繞,落款是“九十八歲白石”,其中繁體的“歲”字筆劃寫錯。這一年,老人自署年齡應(yīng)為九十七歲(實際年齡為九十五歲)。可見,老人是在神志恍惚的狀態(tài)下作此畫的。關(guān)于這幅作品,評論家王魯湘有細致生動的描述——
《葫蘆》
這張絕筆《葫蘆》一直秘藏于張宅,從未發(fā)表,但它卻是京城美術(shù)界一個少數(shù)精英圈子里的赫赫明星。張仃先生對我說,當(dāng)年隔一段時間,李可染、鄒佩珠夫婦,黃苗子、郁風(fēng)夫婦,光宇、正宇昆仲及少數(shù)張仃密友,就要相約結(jié)伴來到張宅。張仃知道他們?yōu)楹味鴣?,總是沏上清茶后,恭恭敬敬從畫室取出這張《葫蘆》掛于墻上,于是大伙兒就開始唉聲嘆氣,嘖嘖連稱,繼而有大呼擊案的,也有拍腿拍到別人腿上的,如此這般,如醉酒似的瘋狂一陣,于是散去。過些日子,再如此這般來一遍。鄒佩珠先生回憶說,隔日子長了沒看這幅畫,就像得了病似的,看完這幅畫就像過足了鴉片癮似的,精神頭也足,人也興高采烈了。我問:這幅畫妙在哪里?她說她也問過李可染同樣的問題。李可染就回答兩個字:“絕了。”又問:為什么絕了?可染回答說:老人家畫到這個歲數(shù),糊涂了,連字都不會寫了。當(dāng)時寫這個“九”字,就問可染:這個九字是往這邊拐還是往那邊拐啊?等到寫“歲”字,怎么也記不起來,就寫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人糊涂了,只能畫自己最熟悉的物件,當(dāng)然也就是最簡單的物件,那只能是葫蘆,而不可能是別的如牡丹之類。即使是畫了一輩子的東西,信手畫來,還是因為神志恍惚而出錯。點了黃顏色畫葫蘆,這沒有錯,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但用淡墨畫葉子時恍惚了,畫成了葫蘆樣子,而且居然從大葫蘆留白的地方冒出兩筆淡墨,好像這葫蘆穿了個洞。等到用濃墨畫藤時,又恍惚了,畫著畫著就勾成葫蘆的樣子了。但這都不要緊,老人完全是在糊涂狀態(tài)下用本能在作畫。這幅畫最絕的是藤蔓,用筆用墨已經(jīng)是天籟,是神在走,而不是手在走,筆墨中包孕的精氣神完全超越了白石老人的身體健康的狀態(tài),是一種修養(yǎng)在完全自由自在自為的狀態(tài)下釋放,一個中國畫家只有到了這個境界才談得上是“天爵”,與此相比,包括白石老人以前的作品,所有人的畫都只能算是“人爵”。
那么,張仃又是如何成為這幅《葫蘆》的收藏者的?這肯定是書畫愛好者關(guān)心的問題,其中必有曲折動人的故事。遺憾的是,包括王魯湘在內(nèi),已經(jīng)沒人能夠解開這個謎。由于張仃的低調(diào)、沉默,加上當(dāng)事人均已離世,此事將成為永遠的秘密。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作為齊白石的知音、真弟子,張仃成為絕筆之作《葫蘆》的收藏者,是順理成章的,也是令人欣慰的,甚至是命中注定的。
癸卯年春修訂?(本文原刊于《名作欣賞》2023年6月刊,澎湃新聞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