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三本伴隨我一生的書

有位讀者問：“您說過一個人應(yīng)該有三四本伴隨一生的書，那伴隨您的書是哪幾本呢？”

我很喜歡這個問題，但又有點兒難以回答。讀書猶如擊水行舟，每一段行程都有別樣的風(fēng)景，視野在不停地變換。我小學(xué)時喜歡《木偶奇遇記》，中學(xué)時迷戀《大衛(wèi)·科波菲爾》，大學(xué)時熱愛《喪鐘為誰而鳴》，研究生時愛讀《赫索格》。然而這些都不能算是“伴隨一生的書”，因為它們讓人難忘，卻都屬于求知或?qū)徝赖姆秶?，寫的都是在我生命之外的世界。“伴隨一生的書”是另一種存在，它融入內(nèi)心，推動命運，沒有它，人生可能是另一種樣子。想到這里，我回答：高爾基的《在人間》、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

高爾基《在人間》，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

現(xiàn)在很多人不太熟悉高爾基，然而對我來說，他的《在人間》卻是永不褪色的記憶，這本書奠定了我對底層大眾的基本認(rèn)識。書中的少年阿廖沙干過各種苦活兒，與底層社會的各色人等——洗衣婦、廚師、士兵、船員、建筑工、畫匠……相識相伴。這個愛看書的孩子看著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們，聽著所有的談?wù)?，感到莫名的緊張、隱約的不安。他讀過不少描寫平民、反映平民生活的書，但書中的平民與實際生活中的平民相差甚遠(yuǎn)。書中的平民的命運是不幸的，他們的思想也是貧弱的，可是生活中的平民，是不幸與萬幸的交織，是善良與兇惡的中和，他們?nèi)汲銎娴赜形叮麄兊乃枷?、他們的靈魂，都是朦朧的，讓你永遠(yuǎn)也捉摸不透?？础对谌碎g》的時候，我剛剛小學(xué)畢業(yè)，正逢“文革”中期，到處是革命的紅色標(biāo)語，“群眾”是一個無上光榮的詞匯。然而《在人間》提供了另一種圖景，那些底層的人們?nèi)缫安萋?，表面的雜蕪之下，蘊藏著無限的可能。令我印象最深的是船上的廚師穆斯雷，他看上去很暴躁，但心里很柔軟，他對阿廖沙說：“我對什么人都挺好，只是不表露出來罷了。這不能讓人瞧出來，讓人瞧出來就得吃虧，什么人都一樣，會爬到和善的人的頭頂上……把你踩倒?！币槐尽对谌碎g》，讓人觸摸到金字塔社會最廣闊的底部，感受到人類凹凸不平的生存真相，讀過之后，就再也不會用一個簡單的概念去描繪人世間的百般生態(tài)了。

清少納言《枕草子》，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jì)文景，2015年版

《枕草子》成書已經(jīng)1000來年了，是日本散文的發(fā)源之作。一本20來萬字的書，匯集了300多篇隨筆，用今天的話來說，它是碎片化寫作的典范。作為日本天皇宮中的女官，清少納言的活動范圍很小，但她把這種小日子寫到了極致，用寫俳句的心情記下了一個個瞬間，化虛無為靈動，“本來是隱藏在心里的事情，以為不會說出來的，可最后還是說出來了，正應(yīng)了那句詩‘因為流淚而泄露了心事’”。她的文字化實為虛，從僵硬的日常中撩起心底的漣漪，喚起內(nèi)心的百感交集。閱讀《枕草子》讓人有些悵惘，每一篇讀起來都不難，仿佛人人可寫，但細(xì)細(xì)地品味，卻是很多人每天失去的東西，近在眼前卻又很遙遠(yuǎn)，如同這一段：“在月亮特別亮的夜晚，駕著牛車從川上經(jīng)過，牛車經(jīng)過的地方有水波漾起，像是破碎掉的水晶一樣?！蔽易x《枕草子》的時候正在讀研究生，難忘那一刻的明白：生活是一種潺潺流動，每一秒都晶瑩閃亮。我們的心卻像一個大篩子，讓大量的珍貴不知不覺地漏走。生命的第一要義是感受力，而滿世界急匆匆的腳步，只讓人們走馬觀花。若是能經(jīng)常讀一讀《枕草子》，我們的心還會那么浮躁嗎？

塞萬提斯《堂·吉訶德》，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版

《堂·吉訶德》是本令人不敢直視的書，因為它寫出了一個歷史的秘密：“瘋子”堂·吉訶德完全脫離了生活的常規(guī)，手持長矛挑戰(zhàn)一切不合理。這樣的角色是人類的基因突變，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社會的接受度。堂·吉訶德本質(zhì)上代表了一種逆流而上的人，他那自得其樂的獨往精神，強烈挑戰(zhàn)著慣性的傳統(tǒng)生活。從概率上說，這樣的人99.9%會慘敗，《堂·吉訶德》的結(jié)局也正是如此。但這本書的奇特之處是有個人居然相信堂·吉訶德會成功，還因此賭博般地跟隨他浪游四方。這個人就是桑丘，他期待堂·吉訶德打出天下后給他一塊封地，分享巨額財富。桑丘看上去傻乎乎，但其實精得很，堂·吉訶德要是失敗了，他會毫發(fā)無損，無非回家繼續(xù)干活兒。堂·吉訶德勝了呢？那他就發(fā)大財了。堂·吉訶德與桑丘合在一塊兒，儼然一部人類歷史：一個個“堂·吉訶德”沖鋒陷陣，絕大部分死于風(fēng)口浪尖，一代代桑丘隨時等待，一面嘲笑著倒下的勇者，另一面準(zhǔn)備收獲僥幸成功者帶回的果實。這聽上去好像很殘酷，但恰好寫出了人類本色。最難辦的是放下這本書的那一刻，人們不得不面臨這樣一個問題：是當(dāng)堂·吉訶德還是桑丘？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卻會纏繞人的一生。

這3本書，不一定人人喜歡，但都承載了成長中難解的大問題，每一次都能讀出新的意味，產(chǎn)生新的疑問。好的作品是問題播種機，它讓讀的人永遠(yuǎn)感到自身的幼稚。人一旦像蘇格拉底一樣察覺到自己的無知，生命的智慧就真正地打開了。

本文摘自梁永安的隨筆集《日?！罚炫刃侣劷?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刊載，原題為《幾本伴隨一生的書》。

《日?！?，梁永安/著，海南出版社，2023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