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對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尤其表現在吃的方面。
文人墨客的舌尖大都敏感,能在尋常的食物中品出不尋常的滋味。孔子收徒,弟子最好能拎幾條臘肉來做學費?!笆巢粎捑?,膾不厭細”,是他對吃的主張。大才子金圣嘆臨上刑場,耳語兒子一個吃食密招,花生米與豆干同嚼有火腿味。蘇東坡對待口腹之欲,似乎更接地氣,透著人間的暖意。
蘇東坡
蘇東坡曾跟好友劉貢父聊起一種美味,三白飯,是他兒時常吃的,味道之好,無法比擬,通常一口氣能吃三大碗米飯。老劉好奇心頓起,再三追問,蘇東坡不得不揭開謎底:白米飯、一小碟細鹽、一碗白蘿卜條。老劉聞言,差點笑岔了氣,收住笑問道,真這么好吃?蘇東坡不容置疑地點點頭。
過了一段時間,劉貢父請?zhí)K東坡吃皛飯。蘇東坡可是資深老饕,卻沒聽說過皛飯,來了興致,感覺有些迫不及待了。老劉把他引到客廳,菜飯已備好,都蓋在碗下,蘇東坡落座后,老劉把碗掀開,蘇東坡看著飯菜一愣,不禁一笑,便開始埋頭大吃起來。何為皛飯?皛者,三白也。老劉拿著蘇東坡的故事,跟蘇東坡玩了個文字游戲。
蘇東坡這頓飯吃得有滋有味。大約蘇東坡兒時不挑食,三白飯都被視為珍饈,長大了之后,更是深知味之三昧,平中見奇,大俗大雅,嚼得菜根香,品得人間味。
蘇東坡在鳳翔任簽判時,在東湖避暑。夏天,人的胃口不好,不想吃東西。蘇東坡便命人取濱豆、綠豆等研磨成粉,熬成糊狀,盛入石頭器皿中。待其冷卻后,切成條狀,以鹽醋辣等作料涼拌。吃起來果然胃口大開。涼粉就這么產生了。
被貶黃州,蘇東坡沒有薪水,在東坡耕種為生,自給自足,有限的開銷錢都被穿成串掛在屋梁上,哪里舍得買貴重的菜。
平日里,蘇東坡多在田里忙活,人勤地不懶,有活干有飯吃,眼里有活,才能活得好。沒事時,他或在地頭與農夫閑談,或到山寺與僧人論禪,或與友人飲酒唱和,很少去街市,除非買種子、農具之類,非他去不可。他看到屠戶的肉攤前,生意冷冷清清的,以為大約是老百姓買不起,若便宜肯定買的人就會多。他便上前問豬肉的價錢,大出所料,豬肉便宜得很,感覺像撿了寶,趕緊打了幾斤豬肉。
蘇東坡燒制豬肉自有一套。當年,他在徐州知州任上時,帶領彭城百姓抗洪筑堤保城池,深受百姓愛戴。抗洪成功后,百姓紛紛殺豬上府感謝,蘇東坡推辭不掉,收下后親自指點家人燒制紅燒肉回贈老百姓。蘇東坡回贈的紅燒肉肥而不膩、瘦而不柴、香濃味美。老百姓謂之“回贈肉”。這種肉也可以說是東坡肉的前身。
東坡把豬肉買回來,洗凈切塊,放在鍋里,加入適當的水,放作料,大火燒熟,小火煨透,肉香四溢,令人垂涎。
東坡把他燒制豬肉的心得作成一首幽默風趣的《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睎|坡先生自得的形象躍然紙上。
有人分析先生這首《豬肉頌》,說是他對人生的哲思,五經注我,也無可厚非。其實,東坡先生也許并未刻意如此,大約是不經意間,把他對生活、人生等的感悟自然融進詩里,肉已不再是豬肉,而成了東坡,東坡已不是東坡,而是碗中之肉。故曰東坡肉。
東坡肉
東坡把他燒制豬肉的秘方公之于眾,估計黃州的豬肉要漲價了,這個后果應該在他意料之中。原先不肯吃豬肉的人或許想試一試,不解煮的一定會買來按他的方法煮,獨樂不如眾樂,豬肉貴點,先生也認了。
東坡肉在黃州熱了,但畢竟黃州是荒僻之地,信息不發(fā)達,沒有什么影響力。東坡肉真正大火,是在多年后他任杭州知州的時候。
為官一任,富民一方。東坡到了杭州,開始關注杭州的民生問題,疏浚西湖,修筑蘇堤,把湖面無償分給老百姓植菱種藕,在城中廣鑿水井,解決老百姓的吃水問題,受到杭城老百姓的愛戴。老百姓知道蘇東坡喜歡吃紅燒肉,跟當年徐州百姓一樣,紛紛給蘇知州家送肉。世間的事,多有相似處,蘇東坡便把肉做成東坡肉,分贈給大家。杭州的地理位置、文化氛圍、經濟發(fā)達的程度,遠非黃州可比,這種肥而不膩、瘦而不柴的東坡肉的名聲不脛而走,天下皆知。
而今,東坡肉遍及全世界,不但華人喜歡,外國人好此口者亦眾。東坡肉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不斷被注入新的手法,不變中有變,變化中又有不變,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人。
由東坡肉,而又衍生出東坡肘子。東坡肘子湯汁乳白,雪豆粉白,豬肘肥軟適口,肥而不膩、軟而不爛,色香味形俱佳。據說蘇東坡曾路過江西永修一帶,路遇一農夫之子中暑,情況危急,農夫急得手足無措。蘇東坡一邊安慰老農,一邊救治孩子,使孩子轉危為安。農夫心存感激,留他吃飯,席間蘇東坡吟了一句詩:“禾草珍珠透心香?!闭谠钋盁说霓r夫聽了,以為是蘇東坡教他如何燒肘子,把“禾草珍珠透心香”誤解成“和草整煮透心香”,這個傳說,聽起來就覺得牽強。用做東坡肉的方法做肘子,稱之為東坡肘子,倒是能講通,總之,都是沖著東坡這個招牌。
在東坡的眼里,大約就沒有不好吃的食物。凡食材無不可以食用,所謂美味,就是味蕾對食物的感覺,酸甜苦辣咸,能讓人吃著過癮的,都是美食,關鍵是如何利用好食材,發(fā)現其長處,明白其短處,揚長避短,或變換一種烹飪方式。
大麥去皮,俗稱大麥仁。用大麥仁煮飯,感覺應該是可口的,實際卻非如此,大麥仁煮熟了,也是硬硬的,粒粒分明,不黏稠,吃到嘴里如同嚼蠟,不糯少香。為了讓大麥仁飯好吃,蘇東坡沒少動腦筋,嘗試著與各種食材搭配混煮。功夫不負有心人,蘇東坡發(fā)現大麥仁與赤豆同煮,味道能讓舌尖激動。大約是赤豆的溫厚撫慰了大麥仁的桀驁,赤豆耐煮,無形之中,加大了對大麥仁的煎熬,大麥仁在沸騰的水中漸漸打開了內心,變得圓融,變得松軟,香味也被激發(fā)了出來。這便是蘇東坡發(fā)明的二紅飯。
這是苦中作樂,在現有的艱苦條件下創(chuàng)造出有滋有味有趣的生活。蘇東坡還發(fā)明了一種東坡湯。這種湯也是困苦生活的產物。
柴米油鹽,柴排名第一位,這顯然不是以筆畫多少來排的,而是意味著柴在生活中很重要。俗話說,有柴燒有飯吃。為了節(jié)省柴火,蘇東坡發(fā)明了東坡湯。鍋中加水,放入菜和適量的油、調味品,其上置放裝著米的蒸籠。燒火,菜湯熟了,米飯也蒸好了,有菜有湯又有飯,一鍋解決了。
幾年前,在一海濱城市吃海鮮,發(fā)現了類似東坡湯的菜,廚師大概借鑒了東坡湯的制作方法。鍋里放小米些許,加水,將海鮮放在箅子上,置于其上,蓋好蓋子,開啟電鈕,根據不同海鮮品類及堆放食材的多寡而定時長。如此,蒸出來的海鮮,比水煮的更鮮,真正原汁原味。蒸出來的海鮮汁,滴落在鍋里,與小米一起熬成海鮮小米粥,味道格外鮮美。
北方有種土菜,叫“依山傍水”。這種菜大概也是效仿東坡湯,通常食材是雜魚或小公雞,加料加湯在大鐵鍋中咕嘟煮著,鍋邊貼上面餅子,或玉米餅、雜糧餅,待雜魚或小公雞燉透了,湯汁濃郁,餅子也熟了,吃餅子就著雜魚或雞塊,喝著鮮美的魚湯或雞湯,那叫一個美!
蘇東坡在黃州時,閑來無事,不時到寺院找繼連法師下棋,以排解內心的孤寂。一天晚上,蘇東坡與法師下棋到深夜,餓了,法師讓小和尚給他弄點吃的,小和尚到廚房里一看,還有半碗面條,都坨成一團了。小和尚起火燒鍋,加油少許,把那坨面倒進鍋里,漸漸打起了瞌睡。待蘇東坡去廚房拿吃的,聞到一股香氣,掀開鍋蓋,見面團煎得焦黃,他用筷子夾起,放嘴里一嚼,香松酥脆,滿口噴香。早晨,他到街市上想找這種餅,未果,索性教面點師傅做,從此世上又多了一種面點——東坡酥。而今,東坡酥亦是湖北一帶有名的地方美食。
東坡酥
若蘇東坡不是生活的有心人,吃過也就吃過了,哪里還有什么東坡酥。看上去偶然的東西,無不是有心的結果。
后來,蘇東坡又被貶到嶺南的惠州,惠州的生活環(huán)境更艱苦,他卻活得悠然自在,慶幸有鮮美的荔枝可食。“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p>
惠州城里,一天只殺一頭羊。物以稀為貴,有錢也未必能買到,羊肉都被城里的頭面人物買走了。蘇東坡想吃羊肉,買不起,也沒有資格買,便與賣羊肉的師傅商量,給他留羊脊骨。
蘇東坡用自己的方法烤羊骨,剔下羊骨上的肉絲,挑出骨髓,挑剔了半天,只能積攢一點點,慢慢品味,感覺是在食螃蟹,享受著吃的過程,美不自勝。他曾給弟弟蘇轍寫信分享他的這種快樂。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漉出,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
他在信末還不忘幽默一把,若他發(fā)明的食羊骨法在民間流傳開來,骨頭都被人啃了,狗怕是不樂意吧。這封短箋的結尾,東坡一開心,忘了寫“呵呵”。
蘇東坡可以說是美食發(fā)明家,對于吃,他從來不墨守成規(guī),而是發(fā)揮詩人的想象力,大膽創(chuàng)新。
本文摘自《理解蘇東坡》,澎湃新聞經出版方授權刊載,原題為《飽得自家君莫管》,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理解蘇東坡》,馬浩/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