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出行,駕來到浙江富陽和桐廬交界的新登,一個名叫“霄井”小村莊。這本是一次老朋友間普通的相聚。卻意外發(fā)現(xiàn)這個小山村潛藏的文脈,它竟然與李叔同、郁達夫及其原配孫荃都有關(guān)系,許多史料并不多見,頗有價值,略記如下。
1918年8月19日,看破紅塵的李叔同,已經(jīng)在杭州虎跑寺剃度為僧,取名“演音”,法號“弘一”,那年他39歲。從此,人間再無李叔同。
那么弘一法師,又怎么和當時這十分荒僻的小山村“霄井”牽連起來,這是我十分希望解開的迷。這方面資料實在不多,大都只有簡單的記載,像豐子愷在《李叔同詩詞全編》附錄的《弘一法師年表》中所述的那樣:
“1920年 41歲
春,仍住杭州玉泉寺,夏,赴浙江新登縣(現(xiàn)屬桐鄉(xiāng)市)境內(nèi)的新登貝山閉關(guān),始攻四分律。
秋,離貝山赴衢縣,住北門外之蓮花寺。
是年為《印光法師文鈔》題詞并作序?!?/p>
這不長的文字,標注者,不僅把“桐廬縣”誤為“桐鄉(xiāng)市”,而且和事實出入很大。禁不住想問,就那么簡單嗎?應該有個前因后果?應該還有故事?我不想就此止步,繼續(xù)“挖”。
有點遍覽群書的味道,直到追尋到陳星所撰《樓氏宗譜中的弘一大師貝山之行》一文,才撩開面紗。誰會想到一本族譜,竟然會潛藏著弘一大師在小山村蹤跡。
1920年夏,弘一大師赴浙江富陽貝山寺閉關(guān),這是與當?shù)鼐邮康暮嫌?/p>
《東安樓氏宗譜》,1948年2月編寫出版,作者樓秋賓,原為弘一大師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現(xiàn)杭州市高級中學,杭一中)時的學生。
“貝山,也古稱北山,高約三百丈(海拔620米),青峰險峻,西與富陽交界,上有龍池,旱年祈禱有應,池旁小徑似空中,行其上隆隆作聲。旁有棋石,聳然峙立,面平坦,相傳仙人奕棋所。登高遠望,可望錢江,舟楫往返隱約可見。下有幽谷,深不見底,投以石鏗然有聲。有泉出山腰,泉香而醴,產(chǎn)茶特佳,景美惜無人工點綴。
另據(jù)清道光《新登縣志》第三冊卷八《壇廟寺觀》載:‘上有靈濟寺,為宋咸淳七年(1271年),縣令陳君寶請予朝賜廟額,明嘉靖邑人陳策重建’。”
這一“景美惜無人工點綴”的貝山,1920年卻迎來了弘一大師的“人文”點綴。
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弘一大師在虎跑,削發(fā)后,于1919年住玉泉清漣寺(俗稱玉泉寺),清漣寺以玉泉聞名,有著名的魚樂園,為觀魚勝地。
民國前期,秋雁《武林記游》曰:“寺中右院為龍王祠,前臨流泉,名‘玉泉’……蓄魚極多,五色繽紛。臨池設(shè)檻置座,寺僧煎茶款客,并備面包,供客投餌……”,清漣寺今已不存。由于清漣寺位于觀魚游覽之地,寺院環(huán)境相對比較嘈雜。弘一大師對此曾有過評說。
弘一法師在俗時留影
他的學生李鴻梁在《我的老師弘一法師李叔同》中寫道:“1919年,我到玉泉去看法師,房子很好,可惜鬧一點,走廊如同街道,游客絡(luò)繹不絕,但法師的房門開著,靜坐著在看書,我站在他的桌旁約有五分鐘之久,他才抬起頭來。法師說,這地方很不好,常常有人來找他,所以不久仍想回虎跑去?!背擞稳硕嗤?,弘一大師在清漣寺時,前往探望的舊友確實不少。朋友是好意,但客觀上卻影響了弘一大師的靜修。也許,這正是弘一大師未在清漣寺久住的一個原因。
不過弘一大師并未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不久想回虎跑去”,而是去了富陽新(登)城貝山寺。
富陽霄井村貝山寺
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李叔同的學生樓秋賓,就是富陽新登人,敬仰老師李叔同風范,所以經(jīng)常到玉泉寺探望。
一天,已在杭州任教的樓秋賓,接到弘一大師的明信片,說:“有要事相囑,于假日往商?!弊V中記曰:“第二天,剛好是星期天,一大早就前往玉泉寺,此時法師已候于門前,相見入室后,即垂詢新登北山靈濟寺情形,并有意禪隱其處?!碑敃r樓秋賓問老師:“何以知有此山?”大師笑曰:“汝忘之乎?某年某日不嘗為文,曾述此山情形?故神往久矣?!?/p>
原來樓秋賓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曾寫過一篇作文。說是李叔同老師:“嘗命同學各將家鄉(xiāng)情形記敘一文,予新登人也,乃以距家五里之北山靈濟寺約略記入,私意以為師之用意,重在練習文字,詎意竟成后入山修靜之預契。”人間因緣往往如此。
謎團漸次解開。
就這樣一次學生不經(jīng)意的一篇作文,學生自己早已忘記,老師卻如此刻骨銘心,剛好合了弘一法師要謝客閉關(guān),遠離塵世之意,于是召喚樓秋賓商量可行性和下一步實施計劃。
這里還有前奏曲。
弘一大師有法侶弘傘法師(出家前,實名:程中和),《東安樓氏宗譜》對他亦有記載:“乃為引見其靜侶,彼時猶在緇素(指僧俗,僧徒衣緇,俗眾服素,就是還在吃素階段,并未剃度削發(fā)為僧),故以居士稱之。
居士程姓,名中和,字毓靈,皖人,曾任高級軍職,為二次革命健將,勛功卓著。吾二人南北,性豪爽、重道義,雍然有古君子風遂,與共商上北山事宜?!?/p>
弘一大師赴貝山之前,曾請程中和居士先往實地考察,先上新登貝山寺打了個“前站”,并和其父商量,“家父商在,聞之弘一法師要來靈濟寺閉關(guān),極表歡迎”。
于是,看了靈濟寺地形后,回杭時還將貝山靈濟寺繪成圖畫,經(jīng)弘一法師審定,弘一法師給出了廟宇修理方案。樓秋賓即函稟家父,雇工按弘一法師方案修理廟宇,并由程居士親蒞“督戰(zhàn)”。
到暑假回故里,所修房屋已煥然一新,程居士亦是弘一大師的鐵友,也于此時赴杭剃度為僧,不僅迎弘一法師上北山靈濟寺,還伴隨弘一法師一起“護關(guān)”。
此行前還有插曲。
這年李叔同41歲,已經(jīng)辭去了浙江省第一師范學校(現(xiàn)杭一中)為期六年的音樂、圖畫教師的工作,把所有人間俗物,包括油畫、衣物、書籍等,分別贈送給好友經(jīng)亨頤、夏丏尊及學生豐子愷、劉質(zhì)平等,就連自己所刻的印章和他所收藏的名人印章,都封于西泠印社石壁之中,一心向佛。
《別夏丏尊》
臨行前,杭城學界、佛界達人馬一浮、范古農(nóng)等好友、學子在銀洞橋虎跑下院接引庵為他送行,并攝影留念。蔡冠洛有《大師將赴新城攝影題記》,曰:“即將赴新城貝山掩關(guān),舊友會于接引庵,為治面辦齋,并攝影以留紀念。時馬一浮居士為題‘旭光室’一額,又送給弘一法師親篆閑章“了事凡夫”,并賦詩以贈?!?/p>
《弘一上座將掩室新登北山復絕處,以此贈別,且申贊喜》:
馬一浮
平地翻登百丈崖,涅槃有路絕梯階。
何人把手成相送,第一安心是活埋。
古廟香爐非去住,晴空連榻莫差排。
白豪影里看行道,偏界蓮華眨眼開。
消息應聞木馬嘶,住山鍬子任輕攜。
了無一物呈高座,不見當前有阇黎。
何必度河兼過嶺,是誰曳耙與牽犂?
他年放出關(guān)中主,始信東方月落西。
此外,弘一大師還特別書寫“珍重”二字贈與夏丏尊,題記曰:
“余居杭九年,與夏子丐尊交最竺。今將如新城掩關(guān),來日茫茫,未知何時再面?書是以貽,感慨系之矣。庚申夏弘一演音記。”
弘一法師書贈“珍重”二字給夏丏尊
其實,弘一法師到達貝山時,靈濟寺修繕工程還在收尾,起先暫住樓秋賓家。此有弘一大師致夏丏尊信為證。他在1920年農(nóng)歷六月廿五日的信中說:“曩承遠送,深感厚誼。來新居樓居士家數(shù)日,將于二日后入山。七月十三日掩關(guān),以是日為音剃染二周年也……演音,六月廿五日?!贝诵胚€給人們一個信息,即農(nóng)歷六月二十五日是弘一大師赴貝山后的“數(shù)日”,而對照弘一大師手書《書南無阿彌陀佛洪名題記》:“……庚申六月,將之新城貝山掩關(guān)念佛,書此以志紀念。大慈定慧弘一沙門演音。”可知他離開杭州到貝山的時間。
行前,弘一法師曾向自己的特別敬佩的普陀山印光法師請教,印光法師多次即時作答,由于答文很長,又都是佛教修行方面的專業(yè)術(shù)語,這里就不展開了,隨著印光法師對弘一的不斷點撥,弘一對其越來越敬重。在1925年給好友王心湛的一封信里,他寫道:“朽人于當代善知識中,最服膺者,惟印光法師”。
從弘一法師在給夏丏尊另一回信中有“江干之別有如昨日”句看,去霄井村,是通過江干碼頭乘船,溯錢塘江而上,到的富陽,送行的有夏丏尊等好友。
弘一法師在給夏丏尊另一回信中有“江干之別有如昨日”
弘一法師在貝山寺又做了些什么呢?
在貝山,弘一大師覓得《弘教律藏》三帙,又求南山《戒疏》、《羯磨疏》、《行事鈔》以及靈芝三記等苦心鉆研。農(nóng)歷七月初二日,弘一大師誦《無常經(jīng)》,并撰長序《佛說無常經(jīng)序》二千余言,末尾有言:“是歲七月初二日,大慈弘一沙門演音,撰于新城貝多山中。時將筑室掩關(guān),鳩工伐木。先夕誦無常經(jīng),是日草此敘文,求消罪業(yè)?!?/p>
那么弘一法師在貝山寺,又為何只居留約三月離開呢?
在貝山寺期間,“余將偕弘傘(程中和)、弘衍二兄入新城貝山中掩關(guān)念佛”。他們一直陪伴著弘一大師掩關(guān)。
弘一法師《一百零八羅漢圖》之一
《東安樓氏宗譜》記曰:“是年冬,弘傘法師遭母喪,電促歸。予又因事滯杭,留弘一法師一人在山。其夕,忽大風雨,排山倒海,瓦片如飛,弘一法師突遭此境,驚惜不已,遂于翌日下山,乘間赴各處云游。先到巨州蓮花寺掛搭,原想待弘傘法師母喪畢回,重與弘傘法師入北山靈濟寺。由于種種原因,緣非前致,自攜錫孤往,竟為他方堅留。”這段文字寫得較生動,但是弘傘法師的喪母并非“是年冬”,而應該是在這一年的農(nóng)歷七月。此有弘一大師《書佛說梵網(wǎng)經(jīng)菩薩心地品菩薩戒跋尾》為證:“庚申七月,同學弘傘義兄喪母,為寫《佛說梵網(wǎng)經(jīng)菩薩心地品菩薩戒》一卷,并誦是戒,以為日課,惟愿福資亡者,得見諸佛,生人天上。演音敬記。”由于這個誤記,《東安樓氏宗譜》中弘一大師離開貝山的時間就顯得模糊。事實上,弘一大師于中秋期間即已到了衢州。比如弘一大師在《大乘戒經(jīng)》、《十善業(yè)道經(jīng)》的題記中就說:“庚申中秋,演音手裝并題,時客衢州蓮花古剎?!?/p>
關(guān)于弘一大師在霄井貝山寺前因后果,經(jīng)過這樣廢寢忘食地反復比對,基本上算是厘清了。
1942年10月13日,弘一大師在泉州圓寂。1946年,樓秋賓等新登鄉(xiāng)人為紀念大師,準備在貝山建紀念堂,但因條件所限未果。紀念堂未成,但堂額卻已請于右任書成。又有《中興南山宗弘一律師碑記》,由周大易撰碑文,豐子愷書寫。雖然如今堂額和紀念碑均已散失,但在《東安樓氏宗譜》上卻留下了記錄,彌足珍貴。其碑全文如下:
“新登位居浙西,處天目之右,環(huán)縣皆山,北岳尤勝。宋晁補之嘗登北山,留宿靈濟寺,為文記游,畢狀幽邃,令人向往。后惟弘一大師演音與其凈侶弘傘上人,自庚申六月,偕訪山靈,卓錫于寺。凡閱百有余句,梵貝聲中,天花落座,邱壑亦為增輝。大師俗姓李,名息,字叔同。吳興人,寄籍天津。以浴佛日生,故具大智慧。性恬靜,于書無所不窺,通天人之學。尤精藝事,西畫東漸,實開其宗。留學日本時,與黨國名賢,多存金石交。東歸后,入南社,名動全國。既敷教澤,主講東南高師及浙江一師,四方學者翕然風從。晚耽禪悅,屏絕豪華,頂禮梵王,皈依三寶。丙辰臘月,薙度虎跑,既朝南海,遍歷名山,覓靜修地。其一師弟子樓秋賓,乃為接引到新登北山,擬葺伽藍,為安禪所值。大風發(fā),傾危不可留,遂去之。壬午年十月寂泉州,距誕生日六十有二年。圣績追維,丹邱沐幸,是勒石永留紀念。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歲次丙戌吉旦
富陽周大易謹撰
崇德豐子愷敬書
弟子樓秋賓等敬立”
可以確信,在新登發(fā)現(xiàn)的《東安樓氏宗譜》是研究弘一大師在霄井村貝山寺“閉關(guān)”之行的一份最珍貴的史料,填補了弘一大師研究領(lǐng)域中的一塊空白。
李叔同自書《送別》
而更大的“瓜”還在后面。1920年盛夏,霄井,這個荒僻小山村,必將成為我國現(xiàn)代文佛史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而載入史冊。而且,這一切都戲劇性地、悄悄地在“霄井”村演繹。
霄井村的這頭,弘一法師正在脫離塵世,閉門謝客,“掩關(guān)”修佛。
霄井村的那頭,夜幕降臨,一個名叫孫荃的富家千金坐上一頂普通小轎,悄悄地,毫無聲息地離開了生她養(yǎng)她的霄井村,嫁給了富陽城里的郁達夫。
孫荃待嫁時
這是一次女追男的愛情“游戲”,為了追到自己心儀的新郎,真是做到了低眉順眼,言聽計從。原來,兩人商量結(jié)婚時,還在日本留學的郁達夫提出“家中困苦,希望婚禮一切從簡,不燃放花炮,不要媒妁證婚”,這讓岳父大人甚為惱火,但孫荃對父親孫孝貞說“我嫁得是人,不是面子,爹娘便答應了吧。”盡管新娘子的家人不解,甚至生氣,但也無法抗拒新娘子的堅持。
1920年7月24日,夜幕降臨之時,孫荃出閣那刻,既無花轎伴娘,也無紅妝花燭,更沒有鼓樂喧天,前呼后擁的歡慶場面。連酒席,也只僅辦了五桌,還是分幾天辦的,除親戚之外,沒有邀請一個外人,連證婚人、介紹人都沒有到場。完全有悖于舊時代大戶人家婚嫁大操大辦的鄉(xiāng)俗,低調(diào)到了極致。
后來許多所謂“研究者”“評論家”,大都把郁達夫和原配孫荃不幸婚姻的原因,都“甩鍋”到這次低調(diào)到極致的婚禮,甩鍋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娃娃親”,而我最近綜合查閱的所有資料,依然沒有找到可信的依據(jù),更多地看到郁母和“陳鳳標表公”只是牽了一根線,最終的選擇權(quán),還是在兒子郁達夫,女兒孫荃手里。
那么,在霄井村又留下過郁達夫的哪些足跡,有殘存多少的史料呢?
1917年7月7日,盛夏,還在日本留學的郁達夫,一別五年,終于在暑假期間回到了富陽,除了探望祖母、母親、家人、同學和朋友之外,還有一個母親交辦的任務(wù),那就是到霄井村相親,第一次來到霄井是1917年7月22日,郁達夫當日日記云:
“晨起即往宵井,午前十一時頃午膳,膳畢偕樹祺等至貝山寺,雨時方在貝山寺小飲也。入山里許至白紙槽,有劈竹使成細束者,在置細竹于灰水中者,有洗滌之者,有于槽中瀝紙者,千工萬苦始能造成一紙。創(chuàng)業(yè)之艱于斯可見矣! 午后接陳某談。擬明晨回富陽。夜不成睡,苦蚊子多也?!?/p>
這哪是相親?郁達夫只字未提到任何相親事,一直到第二天才有記載,就在從宵井回來的當天,即7月23日,“陳鳳標表公以婚事來談”,24日,“晨起作書致陳某婉辭婚也”。而據(jù)孫荃許多年后和兒媳講述,郁達夫“婉拒”的,并不是這段雙方家長期望的婚姻,而是雙方家長讓他們即刻完婚的提議。“婉拒”的最主要原因,郁達夫如是說:“學業(yè)未成,無經(jīng)濟力量去負擔家庭用度”,所以請孫家是否能將婚期推遲一些。
當這些信息通過媒人陳風標傳到孫家后,開明的孫荃父親孫孝貞,表示這事還得征求女兒孫荃的意見,于是孫荃直接寫了一封密信交陳鳳標轉(zhuǎn)達,信中孫荃善解人意地表示:“好男兒當以學業(yè)為重,所以我尊重你的意見,但能否先訂婚,也可以在父母、鄉(xiāng)親面前有個交待?”
接到孫荃這封信,郁達夫才開始正式進入相親時段,后來郁達夫已返回日本后,在一則不起眼的“補記”中記錄下來,即將離開富陽赴日前,再次趕到霄井村,此后開始改稱孫荃為“未婚妻”:
“臨行前陳某以未婚妻某所作書信來謁,翌日即乘興至未婚妻家。時因作紙忙,伊父母皆在貝山寺。未婚妻某因出接予于中廳,晚復陪予飲。時乃舊歷七月十一日(陽歷8月28日)也。膳畢,予宿東廂。因月明,故踏月出訪陳某,陳某出未歸也。田中稻方割盡,一望空闊,到處只見干潔之泥田及短長之稻腳,清新暢達。大有欲終老是鄉(xiāng)之意。翌日岳父歸,與偕赴柳塢聽戲,夜遇雨,歸已遲……”
郁達夫1922年與夫人孫荃、兒子龍兒的合影
這是郁達夫第二次趕赴霄井,專門與孫荃完成了訂婚過程。字里行間郁達夫心情頗好,“一望空闊,到處只見干潔之泥田及短長之稻腳,清新暢達。大有欲終老是鄉(xiāng)之意”,郁達夫是滿意的。而且郁達夫在1918年4月27日致長兄郁華信中也說:“文來日本前一日,曾乘興至宵井,與未婚妻某相見,荊釵布裙貌頗不揚。然吐屬風流,亦有可取處。”因為“晚復陪予飲”,孫荃也是滿意的。因為“與偕赴柳塢聽戲”,岳父大人孫孝貞也是滿意的。他們倆的命運也從此捆綁在了一起??梢妼O荃那一紙善解人意的信件,具有力挽狂瀾的重要性。
從相親到完婚,郁達夫不僅把未婚妻的姓名改了,還留下了許多“兩地書”,據(jù)郁家后人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在保留下來的郁達夫致孫荃信件和明信片依然有數(shù)十通之多,甚至還在發(fā)現(xiàn)中,可惜孫荃寫給郁達夫的信函由于戰(zhàn)亂和輾轉(zhuǎn),不知散軼于何處。
郁達夫?qū)懡o未婚妻函件信封
這一時期的郁達夫和孫荃可謂琴瑟和鳴、詩書頻繁,互訴衷腸,郁達夫甚至將兩個人的和詩,發(fā)表在浙江、杭州和日本的報刊上。孫荃完全被郁達夫博大精深的文學素養(yǎng)所折服。郁達夫在日本靜下來的時候,就給未婚妻孫荃寫信,有時更是一寫五、六首,發(fā)到霄井村的儼然已經(jīng)是一組一組的組詩。還為孫荃改詩詞,留相思,連讀什么書,臨什么字帖,都細加羅列。
郁達夫?qū)懡o未婚妻函件
那一時期,“霄井”因為孫荃,隔三差五,收獲了郁達夫許多的鴻雁傳書。郁達夫一生,雖然娶過三位妻子,但每當在外婚姻受挫、感情受到打擊時,總會想到原配,總會感到愧對原配。因為這里才是他躲避感情糾葛的港灣。
而前面所說的,孫荃對郁達夫低眉順眼,言聽計從,并不能完全概括“霄井”原配的性格。孫荃是很有底線意識的人。
1931年3月中旬,郁王婚姻走入死胡同之際,郁達夫突然回到了富陽。見到久別的妻子兒女非常激動,尤其是對三個兒女,抱的抱,攙的攙,特別是對熊兒(天民的小名)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立刻起了變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向?qū)O荃說:“龍兒(夭折的長子)那時也這樣大,濃眉大眼,惹人喜歡,可惜留不住。
”接著又說:“熊兒好,熊兒好,大頭大腦的,又健又壯,這雙手就像兩個粉團?!蹦樕系谋砬樗坪跸矎谋瘉淼挠洲D(zhuǎn)了彎。他還對孩子們說:“爸爸這次回家要多住些日子了?!毙軆簡査滋?,他只說很多天,沒有確切日數(shù)。
孫荃追憶這段往事時說,看到郁達夫那種輕松喜樂的樣子,似乎想回復到1927年以前的關(guān)系。當時,“敏感”的孫荃抽空上樓,先在自己和孩子們同住的臥房門上貼上“臥室重地,閑人莫入”的告示。再到樓下西廂房為郁達夫鋪床摺被準備郁達夫的臥房。第二天一早,郁達夫帶了熊兒去到宵井,把孫荃母親請了出來,希望在岳母的幫助下,得到孫荃的原諒,而孫荃卻已傷的太深,不能原諒而無動于衷。
但夫妻畢竟是夫妻,在生活上,孫荃加倍注意相敬如賓的禮貌,格外按照郁達夫過去的愛好和口味招待他。富春江的白魚,東塢山的豆腐皮是每餐必備。那時清明未到,孫荃派人去宵井,在娘家竹園里挖掘未露尖的早筍,采摘剛吐新芽的綠茶,親手炒制,讓郁達夫天天嘗新鮮。下意識里在提醒郁達夫不要忘記富陽,不能忘記妻子兒女,面子上卻又不肯容忍讓步。這種思想矛盾時起時伏,始終得不到解脫。郁達夫與孩子們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朝夕相依,原來的陌生感已被天然的父愛親情所替代。
月底,郁達夫?qū)⒎瞪虾#瑢O荃和熊兒送郁達夫上輪船時的惜別之情,比起之前郁達夫在上?;疖囌舅蛣e由北京南歸的孫荃和兒女回富陽老家的情景,是顯然不同了。那時孫荃是不無傷感地回到家的。
送別郁達夫,當她走回西廂房時,只見書桌上留有郁達夫?qū)懙囊粡埣垪l,上面寫著:“錢牧齋受人之勸,應死而不死,我受人之害不應死而死,使我逢得楊愛則忠節(jié)兩全矣!”孫荃立刻記起,郁達夫這次回來不止一次地與她談到錢牧齋的一生。郁達夫談?wù)摃r的那副神態(tài)就在眼前。那楊愛不就是錢牧齋的愛妾,色藝超群的吳江名妓柳如是的本名嗎?孫荃恍然大悟,不覺淚如雨下,她說不清容在淚水中的是愛,是恨,還是悔。
不管孫荃受到怎么不公證待遇,遭遇多少感情上的背叛,始終以郁達夫原配身份從一而終。直到她于1952年接受中央人民政府頒發(fā)郁達夫的光榮烈士證書。一如既往地完整的保存著郁達夫的生前書稿、信件、明信片。這些都是研究郁達夫早期文藝思想形成的重要原始史料。
郁達夫?qū)懡o未婚妻函件
那么,幾乎同時在“霄井”的弘一法師和郁達夫為何會擦肩而過,失之交臂的呢?
1920年的盛夏,完婚后的新婚夫婦考慮到富陽暑熱難耐,回到娘家“霄井”避暑。這或許是郁達夫一生中最甜蜜的日子。遠離塵囂,山清水秀,碧云藍天的“霄井”,無疑給自幼喜愛大自然、親近野趣的郁達夫增添了許多歡樂。在這里,他沒有無聊應酬的煩惱,也沒有柴米油鹽的困惑,國家大事,世界風云,達官貴人,倩女艷婦,鶯鶯燕燕,一切的一切都與他無礙,有的只是新婚燕爾,清閑飄逸。與岳父孫孝貞談天說地,與丈兄孫伊清說醫(yī)道詩,真乃其樂融融。
郁達夫?qū)懡o未婚妻函件
但是,同在“霄井”,弘一法師和郁達夫并無交集,這不得不說是一大歷史遺憾。郁達夫和弘一法師有著許多相似經(jīng)歷,同樣留學日本、同樣為情所傷、同樣多才多藝,同樣愛國抗日。但卻在1920年盛夏,擦肩而過,失之交臂。
但細加研判,也在情理之中。其一,郁達夫自1913年到1922年,大部分時間都在日本求學,即使偶有回鄉(xiāng),也是行色匆匆,與國內(nèi)文壇交集還比較少。其二,弘一法師大郁達夫16歲,到貝山寺閉關(guān)前,早就在藝術(shù)界名滿天下,此時已經(jīng)看破紅塵,歸于平靜,閉關(guān)謝客,一心向佛。即使郁達夫想去接近,也有違“閉關(guān)”初衷。其三,郁達夫的代表著《沉淪》尚未發(fā)表,名氣還沒有那么大。
但是,如此兩個性情中人,如此兩個知名度極高的人,似乎命里注定會相識相交。只是這樣的相識相交,遲到了17個年頭:
丁丑(1937年)春日,偕廣洽法師等訪高僧弘一于日光巖下,蒙贈以《佛法導論》諸書,歸福州后,續(xù)成長句卻寄。 郁達夫
不似西泠遇駱丞,南來有意訪詩僧。
遠公說法無多語,六祖?zhèn)髡嬷灰粺簟?/p>
學士清平彈別調(diào)(注),道宗宏議薄飛升。
中年亦有逃禪意,兩事何周割未能。
(注,弘一法師著有《清涼歌集》。)
1937年,郁達夫已在福建省政府任職,才在福州日光巖和弘一法師結(jié)識,回福州后郁達夫寄贈七律一首,以表景仰。其中“中年亦有逃禪意”話中有話,郁達夫和弘一法師自此后,還有過不少互動,還幫過弘一法師的小忙。這些,因不在本次“霄井”挖的范疇,就此略過。
孫荃老宅
至今宵井村內(nèi),郁達夫原配夫人孫荃故居老宅還在,據(jù)說現(xiàn)在這老宅,還是當年郁達夫特地邀請上海設(shè)計師來設(shè)計的,目前正在修繕中。
2023.6.23日傍晚草于水木清華,6.2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