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茨比相信遠方的那束綠光,他相信只要伸出手去總會抓到的,只要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在阿那亞北戴河社區(qū)的人們或許也都是這么想的,雪白的幾何狀禮堂孤獨佇立在干凈的白色沙灘上,這里的圖書館叫作“孤獨圖書館”,此時不身著一襲白衣經(jīng)過并停留,仿佛是對理想國的某種褻瀆;我們已經(jīng)談論過太多有關阿那亞社區(qū)是否是一塊“飛地”,是否是中產(chǎn)階層毫無基礎、拔地而起建造出來的脆弱樂園,談論在海岸上遷徙的候鳥藝術家們是否還相信堅實存在的理想和愛情,但這些言辭在實時存在的“事件”面前是灰色的,這里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的參與者都言不由衷,但這里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也都切實可觸。
阿那亞圖書館
受到阿那亞戲劇節(jié)“青年導演峰會”的邀請,沒能帶上作品的我大言不慚地來到阿那亞戲劇節(jié),這片僅僅舉辦了一屆戲劇節(jié)就已然憑借其與烏鎮(zhèn)迥然的氣質(zhì)而成為戲劇人夢寐的樂土。相比于古鎮(zhèn)生活、傳統(tǒng)文化和強烈的文旅氣息,阿那亞在明面上是想更純粹的:打開小紅書,看到的都是“家人們”熱忱而略帶埋怨的提醒——這里不是景區(qū),是一個“中產(chǎn)社區(qū)”,阿那亞禮堂、孤獨圖書館、海邊電影院、圓形劇場都是被刻意“景點化”的功能性建筑,除了那自由而熱烈的海風和戲劇節(jié)所帶來的裝置藝術、音樂表演、候鳥藝術家們的環(huán)境戲劇之外,阿那亞絕非一個向任何人開放的“旅游景點”。戲劇節(jié)說得刻薄是“上門給業(yè)主們唱堂會”,但另一個更加動人的說法則是,能夠承擔生活代價的人,能夠脫離生活苦楚的人,特意帶著悲憫為文藝和精神留下一片能夠生存的土壤。
阿那亞圖書館
實際上,這也正是人們身在阿那亞時刻感知到的復雜情緒:所有的存在都是矛盾的,都有兩道面龐,都帶著黑白極致的雙向純粹,任何美好的事物你都能看見暗影,但那暗影絕非吞噬了一切,美好正在暗影的邊緣閃耀綠光;要質(zhì)疑這所有都是假的,那么幾乎就是要否定你實際上的此在,那詩意以最蠱惑的樣貌暴露它的易碎,至柔至剛,勾起你的不忍心與憐憫;矛盾和混雜激蕩在我們的視野里,極樂和憂愁共鳴在我們的靈魂中,我把手指沒入細沙,冰涼的觸感既是愜意又是寒冷,海風鼓舞那不間斷奔涌的海潮,正在天堂邊緣旋轉搖曳著演奏一首白沙中的圓舞曲。
“當代公社”:感覺美好是因為沒有付費?
快到酒店時,我微信詢問我此次戲劇節(jié)的同住室友、北師大重要的文化研究學者白惠元老師我的證件和餐券放在哪兒了,因為據(jù)我所知,他已經(jīng)先我一步進了社區(qū)。很快我就收到了語音回復:“我剛吃了戲劇節(jié)限定的冰淇淋,真的很有趣,感受了一下這塊飛地、這個去在地化的一個空間”——啞然失笑數(shù)秒,我迅速也和他一起“文化研究”了起來:對于我們來說,阿那亞社區(qū)當然是難以拒絕的研究考察對象。我趕緊放下行李拿了必需品,和他約在“阿那亞第一業(yè)主食堂”會合,這個社區(qū)的正大門亮白纖細的“arnaya”字體雕塑正對著街對面“建設美麗河北”的紅色標語,修建精致的灌木叢與街對面荒亂瘋長的雜草、裸露的紅磚從一開始就在向我構建一個黑白混搭的審美沖擊現(xiàn)場。我們早就聽說這是一片在黃金海岸上憑空而起的洞天福地,我們早就做好準備它在這昌黎縣的土地上是多么卓爾不群,但僅僅一條狹窄的街道兩側這毫無漸變的分野,就讓心中激動直接蒙上一道難以言喻的暗影。
2023年6月15日,秦皇島,阿那亞戲劇節(jié)藝術家營地。
這城鎮(zhèn)鄉(xiāng)野的區(qū)分好歹漸變一下呢?不,不會,可能恰好就應該是這樣的,他們不在乎,也沒有人真的在乎。
平心而論,剛踏入大門往阿那亞的中心——戲劇節(jié)大本營和安瀾酒店進發(fā)時,那種不可思議的荒謬感暫時消褪了一會兒。來自南方的我意外發(fā)覺,至少這里的道路、灌木、步行街的磚瓦等設計其實是套路化的,也許在北方是鶴立雞群的,但在南方很多主打中高端的社區(qū)里算是標配:漫步在宛若游戲《輻射》系列中規(guī)整的美式社區(qū)結構里,我好像不是在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探尋新鮮,而是在距離南京一千多公里的地方感知一種回歸。白色的墻壁上畫著布萊希特,寫著契訶夫、易卜生和彼得·布魯克的語句,海邊電影院就是一座白色的燈塔,是我進入社區(qū)看到第一座“陌生”也是從此我覺得最為稱心合意的建筑。我和阿那亞的心理距離被拉近了:也許構成它的所有景觀都不是漂浮懸空的,而正是我們對海邊、對海邊小鎮(zhèn)、對精致生活最簡單的聯(lián)想,或者再次刻薄地說,中產(chǎn)對美好生活的想象,也就好似AI聽到“大海”這個關鍵詞后自動生成的AI圖片一張。
我和白老師在食堂門口遇見,拿著在大學環(huán)境里其實頗為熟悉的紙質(zhì)餐券,開始探索這個裝修與取餐模式都和宜家餐廳大差不差的自助食堂,感嘆自己糟糕的數(shù)學如何應對這幾天的餐券使用挑戰(zhàn)。我們瞬間被海鮮的價格所驚訝到,想起雖然身在海邊,但這里的食物其實都是從其他地方配送過來的,并且在走完整個第一食堂的供應流水線后,基本忘記了自己身在北方。這里的餐食唯一“北”的可能就是分量,每一道菜拿之前會擔心吃不完,但從菜系分布和實際口味上來說,我再一次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南京——那個匯集南北特色(也就是沒有特色),豆腐腦和粽子咸甜都能買到的一視同仁的地方。其實這個感受是后來回憶得來的,當時的第一頓晚餐我們沉浸在對未來活動的憧憬和字面意義上的“準備”里,也停留在原來稍微超出餐券面額一些也可以被抹去零頭的小計算里,太多的思緒紛亂讓許久我才遲鈍地意識到,這個“食堂”就是一個“飛地”的隱喻。
它足夠精致,討好,可口,讓我忘記價格不低、地域詭譎,甚至產(chǎn)生了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第二天中午青年導演峰會討論結束我們走進第三食堂,我和白老師開玩笑說我們仿佛就在“人民公社”里生活著,當時天氣極好,陽光有但不毒辣,天空晦澀但沒有下雨的風險,海風徐徐吹動頭發(fā),我們在園林般的社區(qū)街道里穿行,時不時路過牽著毛發(fā)好看到像3D游戲的小狗被業(yè)主牽著路過,游樂園,籃球場,咖啡店,關于青年戲劇的討論,冰淇淋,下一個要去看去聊的戲劇或者公開活動,直到白老師一句話打破了我的忘乎所以。
“如果像我們這樣不花錢,那這里的一切是真的很美好?!?/p>
“海邊的候鳥藝術家有藝術但沒有面包”
我的描述不會拘泥于時間順序,因為當談到這個問題,就必須要提到一天后我們來到海邊的“候鳥沙城”,與參加“候鳥300”的藝術家們進行的海邊對談?!昂蝤B300”是我向往可又沒膽量參加的,屬于純粹藝術家的“流浪劇場”——在阿那亞的黃金海岸上,構建起一座“候鳥沙城”,300個藝術家在各個被當作“劇場”的環(huán)境里分好時間進行表演,它可以算是一個整體性的延續(xù)300小時的海邊環(huán)境行為藝術,但又是特別“街頭藝人”和“復古”的:劇組們除了演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海邊以傳單、喇叭、游說等各種方式來拉動經(jīng)過海岸的游客去觀看他們的演出,相比于作品本身,在這場對談上,甚至是如何宣傳這個主題占據(jù)了討論的核心。
不過,在這些還是要歸結到技術和膽量的空談中,中戲戲文專業(yè)重要的青年創(chuàng)作觀察家朱凝老師提了一個問題,將藝術家們略顯上頭并無意義的宣傳技術討論,拉向了一個更加實在但難以把控的方向——候鳥藝術家的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這個話題其實是“房間中的大象”,因為每一個考慮過參加候鳥300的藝術家都必然思考過,并且不太好意思承認自己思考過。住在海邊的露天白色帳篷,使用集裝箱制造的公廁和浴場,拿著相對微薄在食堂里只能吃面食的餐券,過著真正意義上風餐露宿的流浪藝人、“巡游草臺班”這樣的純粹藝術化的生活,這是大多數(shù)出身并非底層、乃至中產(chǎn)的藝術愛好者和藝術生們能夠輕易接受的嗎?
2023年6月15日,秦皇島,2023阿那亞戲劇節(jié)。
于是,從一位正在上學的候鳥藝術家說出“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床下都是水,三天沒怎么在食堂吃飽飯”開始,這場對談走向了嚴酷、鋒利和寒冷,走向了不可收拾、無可名狀。我們還要談論“理想”嗎?我們?nèi)绾巫屗囆g的光輝去遮掩沒有面包的事實呢?作為參與對談的“青年導演”,我們有資格對候鳥藝術家們說“決定搞藝術就要做好心理準備”嗎?到底是誰把搞藝術和生活的苦厄直接畫上等號的呢?到底是誰把挨餓和理想連在一起的呢?
對,是生活,是現(xiàn)實,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但這就意味著我們能夠坦然地告誡這些已經(jīng)付出了風餐露宿的代價,為了心中火焰甘心流浪吃苦的候鳥藝術家們,請他們“安于現(xiàn)狀,這個條件已經(jīng)夠好了”(更無奈的是,這是一句實話,考察國內(nèi)所有戲劇節(jié),阿那亞戲劇節(jié)真的做得足夠好了)嗎?如果不談金錢,這里的一切確實足夠美好——可是我們選擇對深層次支撐這一切的本質(zhì)和地基避而不談,真的對嗎?有些文藝確實可以不建立在金錢之上,但在這片黃金海岸,這個社區(qū),這個候鳥藝術家拿到的餐券吃不起的食堂,這個“當代公社”,文藝是被金錢庇護著的,流浪的候鳥藝術家們也需要最低程度的用金錢買來的庇護,他們的表演之所以在我們面前傲然矗立,只因為那一片晃眼的埋藏在白沙之下的錢幣晶瑩。
有個候鳥藝術家在海邊畫畫,她畫得可美了,以至于一個小孩子來到她身邊,問道:“我可以邀請你來我家墻上畫一幅嗎?包吃包住,我在這里有房子?!?/p>
在阿那亞的人,是從物質(zhì)到達自由的。而不是從精神。
“這不是你想要的文藝……不要讓別人看到”
這就是在阿那亞談論藝術,感受每一寸土壤都浸透文藝,享受屬于戲劇人的烏托邦時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其實在任何一個戲劇節(jié)這些問題都是老生常談,可阿那亞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毫不遮掩。阿那亞禮堂旁,穿著橘紅色馬甲的工人們在傍晚分發(fā)盒飯,隨意丟放的蛇皮袋和美術館白空間里的銀灰色裝置藝術共處一片海灘;《十二首情詩》在孤獨圖書館外的搭起巨大的露天劇場,同時也搭起鋼筋水泥構建的龐大的也仿佛一個作品的臨時觀眾席,來看戲的我們在觀眾席的內(nèi)部鋼鐵叢林里穿行,和我們一起前進和相遇的也是扶著水泥推車,手持扳手和工具箱的建筑工人;作為嘉賓,我們憑著證件穿行無阻,但不可能不聽見志愿者滿口的“這里您不可以進”“這里需要預約”,看見食堂里的“業(yè)主專用區(qū)”,聽到業(yè)主們邊買咖啡邊討論房價和他們的光輝事跡,聽見匪夷所思的酒店價格,聽見出入景區(qū)的卡車轟鳴。
2023年6月15日,秦皇島,2023阿那亞戲劇節(jié)現(xiàn)場。
阿那亞從不遮掩,它太坦誠了,它坦誠地直說精致甜美的文藝都是蛋糕上的點綴,都建立在最直接最不加掩飾的物質(zhì)基礎之上,文藝就是這個中產(chǎn)社區(qū)尋找精神豐富的幌子,它讓所有文藝能夠超越物質(zhì)、直達精神高處的幻覺和理想都變得過分天真;坦誠在這里天然帶來了罪惡感,它讓我、也許也讓很多在這里享受文藝幻覺的理想主義者們感到罪惡,讓我們直觀看見自己在地獄上跳著狐步舞,然后誤以為從上到下這里都是一片祥和寧靜的彩虹天堂。
當然,這個社區(qū)里還有一類數(shù)量最大的人,他們相比于無病呻吟的我們更加難以心安理得。純粹作為游客參加一次阿那亞戲劇節(jié)是一件要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做出繁多前期準備的“盛事”,并且這繁重的準備工作還不能等量代換。精心準備就可以省錢,隨意安排就多花錢這一基本旅游邏輯在阿那亞是不成立的,觀眾們憑運氣搶下戲票,做無數(shù)攻略解決酒店住宿和交通,依然意味著成千上萬的高花費。這讓他們必然在這里的每一秒鐘都精打細算:何止無法純粹去享受的文藝氛圍,很多游客和觀眾考慮的是戲劇節(jié)提供的文藝內(nèi)容能否以消費品的邏輯與他們的付出相匹配,考慮的是已經(jīng)購買了這張昂貴的“中產(chǎn)入場券”后自己能否獲得更多的尊重,此時任何一丁點期待的失焦都會引發(fā)巨大的輿論海嘯:這是一座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海邊城鎮(zhèn),那么也是一鍋正在煮沸滋滋作響的海水。
此時,戲劇節(jié)能夠在這里上演什么樣的戲劇呢?什么樣的戲劇才不會讓導演被憤怒自己的票錢被浪費的觀眾們堵在劇場門口要求退票,讓提前離場的觀眾不往臺上扔毛毯,讓選擇劇目的組委會每天不被高強度問候呢?此時,“顛覆觀眾對戲劇的認知”根本就不是一句積極的藝術宣言和戲劇活力的象征,而是一本冒犯了商業(yè)消費邏輯的死亡筆記。很多實驗戲劇作品此時的問題就是,它們有點過于“小眾”和“文藝”了,它不滿足商業(yè)邏輯里對文藝的消費品需求,在阿那亞這個文藝內(nèi)容價格確實昂貴的地方,“值不值”也許有爭議,但“對不對口”實在是太明顯了;可是,如今國內(nèi)的實驗戲劇,除了阿那亞等幾個憑借中產(chǎn)階層在物質(zhì)充?;A上所展現(xiàn)出的包容大度作為庇護的地方,還有什么地方是它們生長的空間呢?本就“小眾”的實驗戲劇如果在一個文藝烏托邦都生存不下去,還能去哪兒呢?
阿那亞戲劇節(jié)部分特邀劇目目前難以收拾的觀眾接受輿情,可能是出乎舉辦方和創(chuàng)作者意料的:組委會構建這個文藝占據(jù)最高統(tǒng)治地位的文藝王國,很大程度就是為了保護和給予一些在其他地方難以生存的創(chuàng)新實驗以空間,期待這個“文藝至上”的“地方法條”能夠保護它們不受傷害;可事實是,為了這趟旅程和“精致中產(chǎn)”入場券付出了太多的特邀劇目觀眾們,以實在的物質(zhì)投入切實地推動了這一法條的修正案:“我們喜歡的文藝才至上,我們不喜歡的文藝必須死”——如果按照這條修正案,我們將得出一個荒誕的結論:阿那亞戲劇節(jié)這個文藝氣息濃厚的藝術盛事,所邀請的特邀劇目卻必須是最不“文藝”的,最大眾的,最沒有鋒芒的,最受普遍觀眾歡迎的,最沒有特征的“豆瓣8.5”(當然沒有陰陽豆瓣8.5分劇目的意思),甚至說得更過分些,干脆變成中國音樂劇秀場?
按照這種要求選戲,戲劇節(jié)辦下去還有意義嗎?
對“文藝是幌子”不心安理得是一種不坦誠嗎?
歸根到底,又回到了阿那亞作為中產(chǎn)社區(qū)、戲劇節(jié)作為商業(yè)活動的本質(zhì)上。要求戲劇節(jié)降低游客花費,承擔各種開銷,讓每個游客也和所有被邀請的嘉賓和創(chuàng)作者們一樣花銷免費、暢通無阻,此時也許討論藝術的氛圍就能夠更加純粹,創(chuàng)作者們終于能夠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了?確實,創(chuàng)作者確實呼吸到好空氣了,可他們吃什么呢?怎么能一邊為候鳥藝術家的生活水平痛心疾首地呼吁,一方面又要求所有實驗戲劇人都去當候鳥藝術家呢?用藝術至高的名義要求阿那亞背后的力量出錢主動去做慈善,這又憑什么呢?指責文藝成為中產(chǎn)階層金錢的幌子很容易,但抽掉漫山遍野的金幣所堆疊出來的厚實地基,這個看似堅不可摧的文藝王國的城墻,又該怎么立在沙灘上呢?
我和本次戲劇節(jié)的深度參與者,“青年導演峰會”的策展人安妮聊起對阿那亞的感受中美好與暗影的時刻纏結,聊起阿那亞的不遮掩和坦誠給我?guī)淼呢撟锔?,而她的回應則很犀利:“我的人設就是一個混進中產(chǎn)社區(qū)的流浪漢,”在海邊一場看似高端實則喝的是湯力水吃的是燒烤和火鍋的非常實誠的“酒會”上,我們聽了大笑。是啊,坦誠有什么錯呢?覺得坦誠會帶來罪惡感,是不是就是因為你不坦誠呢?在阿那亞,文藝就是以“幌子”的方式去生存和發(fā)展的,這是文藝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塊生存空間,對“文藝是幌子”不心安理得,不就也是一種不坦誠嗎?
2023年6月15日,秦皇島,2023阿那亞戲劇節(jié)現(xiàn)場。
是的,戲劇節(jié)里的阿那亞是一個美好到極致、甜蜜到不真實的地方,是一個切膚可觸的、將詩人捧到至高的文藝理想王國,而但凡我們不是生活在“天空之城”中的空想家,我們就應該知道這個文藝烏托邦的建立是有代價的,知道那白沙之下的赤裸裸的金幣和白骨,甚至阿那亞根本就坦誠著不加掩飾,綠光和暗影在海邊的安詳陽光下從未如此和諧一致,他們根本不擔心我們擊碎這種“虛偽”和“偽裝”,因為當我們在為每一部遭遇到不解和敵意的前衛(wèi)創(chuàng)作搖旗吶喊的時候,我們就天然地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在直接放棄自我和尋找有達摩克里斯之劍高懸頭頂?shù)纳嬷分g,做選擇實在是太過輕易了——所以我們確實應該坦誠一些的,那些因為內(nèi)心的罪惡感和憐憫要指責這里的人,他們才不夠坦誠。
那么,這里就是阿那亞了。我們必須相信那道綠光,我們必須相信所有難題都能夠找到辦法,相信遠方有可以達到的極樂未來,必須接受天堂存在的前提是地獄就在眼前,于是我們懷著極樂和憂愁在海邊漫步,帶著坦誠、罪惡、享樂主義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瘋狂在天堂邊緣跳舞,那首旋轉搖曳的白沙圓舞曲響起的時候,我們只想著今天:今天,我們暫且相信理想和愛情。
“那就戴頂金帽子,如果能打動她的心;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為她跳一遭;
直到她喊,情郎,情郎,戴金帽、跳得高,
我一定得把你要!”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扉頁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