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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格:我在深淵里聽見了你的話,很想念你的身子

“法律也不禁止你跟我睡覺,因為舒爾漢阿魯希的法律不適用于我們魔鬼。”

辛格:我在深淵里聽見了你的話,很想念你的身子

離盧布林不遠(yuǎn),有座小鎮(zhèn)叫拉什尼克。那里住著一對夫婦,男的叫錢姆·諾森,女的叫泰貝利。他們沒有孩子,但是曾經(jīng)生育過。泰貝利給丈夫生過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他們都在童年夭折了:一個得了百日咳,一個得了猩紅熱,還有一個患的是白喉。從此以后,泰貝利再也不生育了。各種辦法都用過,祈禱啦,求符念咒啦,吃偏方啦,全不見效。悲哀使得錢姆·諾森與人世隔絕。他不再親近自己的妻子,不吃肉,也不在家里住宿,晚上就睡在教堂的長板凳上。泰貝利的父母留給她一爿雜貨店,她整天坐在柜臺后面,右邊放著尺子,左邊放把大剪刀,面前攤開意第緒文的婦女祈禱書。錢姆·諾森長得又高又瘦,有一雙黑眼睛和一撮山羊胡子。他向來不聲不響、愁眉不展,高興的時候也是那副樣子。泰貝利呢,長得嬌小白凈,圓圓的臉蛋上長著一雙藍(lán)色的眼睛。盡管老天爺給她懲罰,她還是愛笑,一笑起來面頰上就顯出兩個酒窩。現(xiàn)在她不用給誰做飯了,可還是每天生著火爐子或者三腳爐,給自己熬點兒粥,煮點湯。她還照樣編織毛,有時織雙襪子,有時又織件背心,再不,就在帆布上面繡花。她生來不愛怨天尤人,憂郁寡歡。

有一天,錢姆·諾森把他的祈禱巾和經(jīng)文匣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一只麻袋,又放進(jìn)去一身換洗衣服,一大塊面包,就離開了家。鄰居問他到哪里去,他回答道:“到哪兒算哪兒?!?/p>

等到別人告訴泰貝利她丈夫拋棄了她,已經(jīng)追不上了。他已經(jīng)過了河。后來才知道他雇了一輛馬車到盧布林去了。泰貝利打發(fā)一個送信的去找他,結(jié)果連丈夫帶送信的從此都音訊杳然。泰貝利在三十三歲上成了棄婦。

她尋找了一陣,后來覺得沒了指望。上帝召走了她的孩子,又召走了她的丈夫。她沒法再結(jié)婚,從此以后只能獨自一個人生活下去。她身邊只剩下房子、店鋪和家具衣服。鎮(zhèn)上的人都可憐她,因為她是個沉靜的女人,心腸又好,做買賣從來不弄虛作假。人人都問:她的命為什么這樣苦?但是凡人猜不透上帝的安排。

鎮(zhèn)上有幾個家庭主婦是泰貝利童年的朋友。主婦們白天忙著鍋碗瓢盆的家務(wù)活,到了晚上卻總是到泰貝利家來串門聊天。夏天的時候,她們常常坐在她家門口的板凳上講故事,談家常。

一個沒有月色的夏日傍晚,鎮(zhèn)上漆黑一團(tuán),像在埃及一般,泰貝利和她的朋友們坐在板凳上。她正在對她們講一個從書上看來的故事。那本書是過路小販賣給她的。故事講的是個年輕的猶太女人,她被一個魔鬼占了身體,魔鬼跟她生活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樣。泰貝利詳詳細(xì)細(xì)講著這個故事。女人們手拉著手,擠成一團(tuán),吐著唾沫驅(qū)邪,害怕地哧哧笑著。有個女人問:

“她為啥不貼道符驅(qū)逐魔鬼呢?”

“有的魔鬼才不怕符咒呢,”泰貝利回答道。

“她為啥不朝拜神圣的拉比呢?”

“魔鬼警告說,只要她一泄露秘密,他就要把她掐死。”

“唉喲,天主保佑我們,這樣的事還是不知道的好!”有個女人叫了起來。

“我可不敢回家啦,”另外一個女人說。

就在她們說話的工夫,教師的仆人阿爾喬農(nóng)走了過來。他希望有朝一日能當(dāng)上婚禮上的丑角。阿爾喬農(nóng)的老婆死了五年了。人家都說他是個滑稽大王,又是個調(diào)皮鬼,說他瘋瘋癲癲,頭腦不怎么正常。他的腳步聲特別輕,因為鞋底全磨穿了,等于是光著腳板在走路。他聽見泰貝利在講故事,就停下來側(cè)耳細(xì)聽。四下一片黑暗,女人們只顧聽那個叫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誰也沒看見他。這個阿爾喬農(nóng)是個放蕩不羈的家伙,滿腦子不正經(jīng)的滑頭花招。轉(zhuǎn)眼間他就想出了一個鬼點子。

等女人們走后,阿爾喬農(nóng)偷偷溜進(jìn)了泰貝利的院子。他躲在一棵樹后面,窺視著窗子里的動靜。他看見泰貝利上了床,吹熄了蠟燭,就悄悄地進(jìn)了屋。泰貝利沒有閂大門,因為鎮(zhèn)上從來沒有小偷。他在門廊里脫下身上破舊的土耳其長袍、磨損了邊的外套,還有褲子,脫得全身精光,赤條條的,就像他母親剛生下他來一樣。然后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泰貝利床邊。泰貝利蒙蒙眬眬地剛要入睡,眼前忽然從黑暗中冒出一個身影,嚇得她連喊叫都喊不出聲來。

“誰?”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低聲問道。阿爾喬農(nóng)甕聲甕氣地回答:

“別喊,泰貝利。你一喊,我就要你的命。我是魔鬼赫米札,專管黑夜、雨水、冰雹、雷霆和野獸。你今晚故事里講到一個年輕女人,跟她結(jié)成夫妻的惡魔就是我。你的故事講得有聲有色,我在深淵里聽見了你的話,很想念你的身子。你別想反抗,凡是不服從我的,我就要把他們拖到黑山那一邊人跡不到、獸類不敢踐踏的荒野里。那里的土地是鐵打的,天空是銅鑄的。我把他們?nèi)拥角G棘叢里,扔到火里,扔到毒蛇蝎子堆里,直到他們身上的骨頭一根根全都化成了灰,叫他們在陰曹地府永世不能翻身。只要你順從了我,我連你頭上一根頭發(fā)也不會碰,還要讓你事事都稱心如意……”

泰貝利像昏迷一樣一動不動地躺著,聽著這番話。她的心怦怦直跳,又像要停擺了似的。她覺得自己的末日來臨了。過了一會兒,她鼓起勇氣低聲說:

“你為什么找我?我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了!”

“你丈夫已經(jīng)死了,我去送葬的,”教師的仆人響亮地說?!爱?dāng)然,我不能到拉比那里去作證,使你有再嫁的自由。拉比們都不相信我們魔鬼的話。再說我也不敢跨過拉比的房門檻——我害怕神圣的經(jīng)書。不過我說的是實話,你丈夫是得傳染病死的,蛆蟲已經(jīng)啃掉了他的鼻子。即使他還活著,法律也不禁止你跟我睡覺,因為舒爾漢·阿魯希的法律不適用于我們魔鬼。”

教師仆人赫米札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一會兒甜言蜜語,一會兒恐嚇威脅。他召喚天使和魔鬼來替他作證,又召喚著了魔的野獸和吸血鬼來作證。他發(fā)誓說魔王阿斯莫德斯是他過繼的叔叔,又說魔后莉莉斯給他表演獨腳舞,想方設(shè)法討他的喜歡。還有那個專偷產(chǎn)婦的嬰兒的女妖魔希布塔,她也為他在地獄的爐子里烤葵瓜子餅,還蘸上巫師和黑狗的脂油。他講個沒完,妙語生花,出口成章,最后連萬般無奈的泰貝利也不得不微微地笑了。赫米札發(fā)誓說他早就愛上了泰貝利。他把泰貝利今年穿過什么衣裙和披肩,去年又穿過什么衣裙和披肩,一件件都數(shù)了出來;他把她在和面的時候,在做安息日飯菜的時候,洗澡的時候,上廁所的時候心里那些最隱秘的念頭都講了出來。他還提醒她,有天早晨她醒來發(fā)現(xiàn)胸前青紫了一塊,她以為那是專吃死尸的惡鬼掐出來的,可其實,他說,那是赫米札的嘴唇吻出來的痕跡。

待了一會兒,魔鬼就上了泰貝利的床,恣意玩弄了她。他對她說,以后每星期他來找她兩次,一次是星期三晚上,一次是星期天晚上。那兩個晚上,妖魔鬼怪都出來在大地上游蕩。他還警告她對誰都不許泄露這件事,連提都不許提,不然就要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他要把她的頭發(fā)一根根拔光,要把她的眼睛扎瞎,要把她的肚臍咬掉。他要把她扔到荒野里,吃糞便,喝鮮血,叫她整天整夜聽札爾馬維斯的號哭聲。他命令泰貝利用母親的尸骨起誓,至死保守秘密。泰貝利瞧見自己躲不過去,便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發(fā)了誓。惡魔讓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赫米札走前縱情吻了她許久。既然他不是人,是魔鬼,泰貝利也回過來吻他,她的淚珠打濕了他的胡須。他雖說是惡魔,待她倒是滿溫柔體貼的……

赫米札走了,泰貝利把頭埋進(jìn)枕頭,啜泣起來,一直哭到太陽升起。

以后,赫米札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天晚上都來。泰貝利怕自己懷上孩子,會生下一個頭上長犄角、后面長尾巴的怪物——不是小鬼就是畸形兒??墒呛彰自蛩WC,不會讓她出丑。泰貝利問他,每次月經(jīng)以后是不是該沐浴禮拜,洗凈身上的污穢?赫米札卻說,對于那些和妖魔鬼怪結(jié)為配偶的人,有關(guān)月經(jīng)的條文是不適用的。

俗話說得好,習(xí)慣成自然,見怪不覺怪。泰貝利正是這樣的。起初她怕夜里的來客給她帶來晦氣,害得她生瘡,害得她頭發(fā)糾結(jié)成團(tuán),使她說話像狗吠,或者使她喝人尿,遭人恥笑。但是赫米札從來不鞭打她,掐她,也不朝她吐唾沫。相反,他總是愛撫她,在她耳邊說些親熱的話,為她編些俏皮話和順口溜。有的時候他開起玩笑來滿嘴胡言亂語,使她禁不住哈哈大笑。他輕輕地扯她的耳朵垂,親熱地啃她的肩頭。到了早晨,她發(fā)現(xiàn)皮膚上還留著他的齒痕。他勸她戴起帽子來把頭發(fā)蓄長,他替她編發(fā)辮。他教給她念各種符咒。他還把他黑夜里的同伴——其他那些魔鬼的事情講給她聽。他說,他和他們飛過長滿毒菌的原野和廢墟,飛過索多姆的鹽堿沼澤,還飛過冰海上那冰封雪凍的茫茫荒原。他并不否認(rèn)他還有其他的老婆,可是她們都是些女魔鬼。只有泰貝利是他惟一的人間妻子。泰貝利問他那些妻子都叫什么名字,他就一個個告訴了她:她們叫納瑪、梅奇拉思、阿弗、丘爾達(dá)、茲盧查、納夫卡,還有切依瑪,一共是七個。

他告訴她說,納瑪黑得像瀝青,一肚子火氣。她和他吵架,嘴里就吐出毒汁,鼻孔噴出火焰和煙來。

梅奇拉思的臉長得像條螞蟥,她的舌頭不管碰到誰,就在他身上留下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烙印。

阿弗愛戴銀首飾、綠寶石和金剛鉆。她的發(fā)辮是金絲編成的。她的腳踝上系著小鈴鐺和腳鐲,當(dāng)她翩翩起舞的時候,所有的沙漠都響起了它們的丁當(dāng)聲。

丘爾達(dá)長得像只貓,她不會說話,只會像貓一樣喵嗚喵嗚地叫。她的眼睛碧綠,像兩只醋栗。她在同床的時候嘴里總不停地咀嚼著熊肝。

茲盧查是新娘子們的對頭。她能使得新郎們陽痿。在七婚祝福節(jié)那天新娘如果晚上獨自走出家門,茲盧查就會上她跟前跳起舞來,使新娘變成啞巴,或者使她突然得急病。

納夫卡是個蕩婦,經(jīng)常背著他和其他的魔鬼私通。他只是欣賞她惡毒而傲慢的談吐,才保持了對她的寵愛。

從名字上看,切依瑪應(yīng)該是個潑婦,納瑪?shù)乖撌莻€溫柔的女人。事實恰好相反,切依瑪是毫無惡意的女惡魔。她一天到晚都在做好事:主婦們病了,她就幫她們?nèi)嗝鎴F(tuán),還把面包送到窮人的家里。

赫米札挨個兒介紹了他的老婆們,還告訴泰貝利他怎樣和她們鬧著玩,比如說在屋頂上捉迷藏以及諸如此類的玩意兒等等。平時,一個男人要是跟別的女人來往,他的女人是會吃醋的。但是普通人怎么好去妒忌女魔鬼呢?簡直不可能。泰貝利覺得赫米札的故事非常有趣,總是向他問這問那。有時他向她透露的秘密是任何凡人都不該知道的,那都是關(guān)于上帝、天使和天使長,還有天國以及七重天堂的秘密。他還告訴她男女罪人怎么樣在瀝青桶和燃燒著熾熱的木炭火的大鍋里受煎熬,怎樣躺在鋪滿鐵釘?shù)拇采虾吞顫M冰雪的深坑里受罪,黑天使又是怎樣用火焰繚繞的魔杖敲打罪人的身體。

赫米札說,地獄里最重的刑罰要算呵癢了。地獄里有個名叫勒基希的小鬼。勒基希搔撓奸婦的腳心或者胳肢窩,那時,她痛苦難禁的笑聲一直傳到了馬達(dá)加斯加島。

就這樣,赫米札整宿整宿地給泰貝利解悶散心。沒過多久,凡是他不在跟前的時候,泰貝利就想念起他來。夏天的夜晚顯得過于短促,因為赫米札一聽到雞叫就要離去。就連冬天的晚上也不嫌長。事實是她愛上了赫米札。她也知道,一個女人不應(yīng)該迷戀魔鬼,可是她還是日夜想念他。

阿爾喬農(nóng)雖說已經(jīng)當(dāng)了多年鰥夫,媒人們還是不斷上門給他說親。他們提的都是窮人家的姑娘,以及寡婦和離過婚的女人,因為當(dāng)一名教師的用人掙的錢是養(yǎng)不起家的,何況阿爾喬農(nóng)又是個出了名的游手好閑的二流子。阿爾喬農(nóng)用這樣或是那樣的借口回絕了所有的親事:這個女人太丑,那個愛吵架,還有那個太邋遢。媒人們都奇怪:一星期只掙九個格羅茲的教師傭人怎么敢如此挑剔?一個單身漢又能獨身多久?不過,他既然不肯,別人也沒法強(qiáng)拉他進(jìn)洞房。

阿爾喬農(nóng)在鎮(zhèn)上晃悠。他又高又瘦,衣衫襤褸,一把紅胡須亂蓬蓬的,穿著一件揉皺了的襯衣,凸出的喉結(jié)上下跳動著。他等待著婚禮的丑角里貝·澤克爾死掉,好接替他的差使。但是里貝·澤克爾還不想死呢。他在婚禮上仍然滔滔不絕,出口成章,就像他年輕時代一樣活躍。阿爾喬農(nóng)還曾經(jīng)想當(dāng)教師,招幾個一年級小學(xué)生。但是家長們都不放心把孩子托付給他。他只好早上送孩子上學(xué),傍晚送他們回家。他白天就坐在教師里貝·伊特切利的院子里無聊地削幾根木頭的教鞭,為一年一度的五旬節(jié)剪幾朵紙花,或者用泥巴捏些小人兒。泰貝利的店鋪附近有一口井。阿爾喬農(nóng)每天要到井邊上去好多回,有時提回一桶水,有時喝口水,弄得紅胡子上濺滿了水滴。每回他都要飛快地瞧一眼泰貝利。泰貝利很可憐他:這個人為什么老是獨來獨往呢?而阿爾喬農(nóng)每回都對自己說:“唉,泰貝利呀,你不知道實情啊!……”

阿爾喬農(nóng)住在一個耳朵聾、眼睛也快瞎了的老寡婦家里的閣樓上。老太婆常怪他不像別人那樣經(jīng)常到猶太教堂做祈禱。原來阿爾喬農(nóng)把孩子們送回家以后,匆匆忙忙做完晚禱,就上床睡覺去了。老太婆有時候覺得她聽見教師的仆人半夜起床出門去。他問他晚上到哪兒游蕩去了,阿爾喬農(nóng)卻說她在做夢。傍晚時分鎮(zhèn)上的女人們坐在板凳上一面織襪子,一面聊天。她們傳出謠言說阿爾喬農(nóng)每天后半夜變成一只狼。有些女人說他交上了一個女妖怪。否則,一個男人為什么這么久不找老婆?從此以后,有錢的人不把孩子交給他接送了。他現(xiàn)在只能接送窮人家的孩子。他常常吃不上熱飯菜,只有一點又干又硬的面包渣充饑。

阿爾喬農(nóng)愈來愈瘦,可是腳步還像以前一樣地輕快,他邁著兩條細(xì)長的腿穿過大街,好像踩高蹺似的??雌饋硭?jīng)??诳实靡?,因為他不停地跑到井邊去。有時他只不過去幫過路小販或者農(nóng)民飲飲馬。一天,泰貝利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土耳其外衣已經(jīng)破爛不堪,就把他叫到店鋪里。他驚慌地看了她一眼,臉色發(fā)白了。

“瞧,你的土耳其外衣破啦,”泰貝利說,“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賒給你幾碼布,以后你再一點點還給我錢,一星期還一格里夫尼克。”

“不要。”

“為什么不要?”泰貝利驚奇地問道?!澳憔褪沁€不起,我也不會把你拉到拉比那里去。你能還就還?!?/p>

“不要?!?/p>

他飛也似的走出了店鋪,惟恐她聽出他的聲音來。

夏天的時候,半夜里去找泰貝利沒有什么困難。阿爾喬農(nóng)用土耳其外衣緊緊裹住赤裸的身體,穿過偏僻的小胡同去她家。到了冬天,在泰貝利家冰冷的走廊里穿衣服和脫衣服是越來越困難了。最糟的還是剛下過雪的晚上。阿爾喬農(nóng)擔(dān)心泰貝利或者哪個鄰居會發(fā)現(xiàn)他的足跡。他感冒了,開始咳嗽。有天晚上,他上下兩排牙齒捉對兒打著寒戰(zhàn)。他爬到泰貝利床上,過了很久都沒有暖和過來。他怕她發(fā)現(xiàn)他的騙局,就編出種種理由來進(jìn)行解釋??墒翘┴惱⒉蛔穯枺膊幌氡P根究底。她早就發(fā)現(xiàn)魔鬼的習(xí)慣和弱點完全跟人一樣。赫米札也出汗水、打噴嚏、打嗝兒、打哈欠。他的嘴里有時候一股洋蔥味,有時候一股大蒜味。他身上和她丈夫一樣,也是瘦骨伶仃,長滿了毛發(fā)。他喉頭有結(jié),也長著肚臍眼。有時候赫米札心情歡暢,有時候又忍不住長吁短嘆。他并沒有長著鵝的腳掌,他的腳跟人腳一模一樣,也有腳指甲,還長了凍瘡。有一回泰貝利問他,這是什么道理,赫米札解釋道:

“魔鬼要是跟女人相好,就得變成凡人模樣,不然會把她嚇?biāo)馈!?/p>

真的,泰貝利習(xí)慣了,也愛上了他。她不再怕他,也不怕他的惡作劇了。他的故事從來講不完。可是泰貝利常常發(fā)現(xiàn)里面的破綻。他像所有愛撒謊的人一樣健忘。起初他對她說魔鬼永遠(yuǎn)不會死。但是有天晚上他卻問道:

“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辦呢?”

“魔鬼是不會死的!”

“他們會沉沒到深淵的最底層去的……”

那年冬天鎮(zhèn)上發(fā)生了傳染病。從河流上、樹林里和沼澤地里刮來一股惡濁的風(fēng),寒熱不但纏上了兒童,連成年人也不放過。暴雨夾著冰雹,直瀉而下。河水泛濫,沖決了堤壩。風(fēng)暴刮走了磨坊的一扇風(fēng)車。星期三晚上,赫米札鉆到泰貝利床上,她注意到他渾身滾燙,兩只腳卻冰涼冰涼。他顫抖著,輕聲地呻吟著。他還想讓她開心,就講起女魔鬼的故事來,講她們怎樣勾引年輕人,怎樣和別的魔鬼蹦跳飛躍,在禮拜浴池里鬧騰,把亂發(fā)團(tuán)系在老頭兒的胡子上。但是他已經(jīng)體弱力竭,無法向她求歡。她從來沒有見他如此衰弱過,因此心里感到不安。她問道:

“我給你喝點加覆盆子的牛奶,好嗎?”

赫米札回答說:“我們魔鬼用不著這種藥方。”

“你們生了病怎么辦呢?”

“我們就搔呀、抓呀……”

后來他就不再說什么了。他吻泰貝利,嘴里發(fā)出一股酸味兒。

過去他總在她身邊待到雞叫的時刻。這次他很早就走了。泰貝利默默地躺著,諦聽著他在走廊里的響動聲。他曾經(jīng)對她發(fā)誓,即使窗戶閂上了,關(guān)得緊緊的,他也能從窗里飛出去,但是她聽見了門的吱呀聲。泰貝利知道為魔鬼祈禱是有罪的,人們應(yīng)該詛咒它們,把它們從記憶中摒棄出去。然而她卻為了赫米札向上帝祈禱。

她痛苦地喊道:“已經(jīng)有那么多魔鬼了,請您允許再多一個吧……”

接下去那個星期日泰貝利徒然地等待赫米札,直到天明。他始終沒有來。她從內(nèi)心召喚他,她喃喃地低聲念誦著他教給她的咒語,走廊里仍是一片沉寂。泰貝利發(fā)呆地躺在床上。赫米札有次吹噓自己曾經(jīng)為塔巴爾凱恩和伊諾克表演舞蹈,還說他曾經(jīng)坐在諾亞方舟上,用舌頭舔掉洛特的妻子鼻子上的鹽,扯過阿哈蘇魚斯的胡須。他曾預(yù)言她在一百年以后將要投生為一位公主,而他赫米札則會在他的奴仆奇蒂姆和塔奇蒂姆的幫助下俘虜她,把她帶到埃索的妻子巴謝馬斯的宮殿??墒乾F(xiàn)在他大概生了病躺在什么地方,一個軟弱無力的魔鬼,一個寂寞的孤兒,無爹又無娘,也沒有忠實的妻子來照顧他。泰貝利記起來他最末一次和她在一起時,他的呼吸急促得像鋸子鋸木頭一樣,他擤鼻涕的時候,耳朵里發(fā)出尖銳的嘯聲。從星期日到星期三,泰貝利都像在做夢一般。星期三那晚上她焦急萬分地等待鐘敲十二點??墒且灰惯^去了,赫米札沒有出現(xiàn)。泰貝利傷心地面朝向墻壁躺著。

白天來了,陰暗得像黃昏時刻。細(xì)小的雪粒從幽暗的天空飄下。連煙囪里的輕煙也無法升上天空,而像一床床破爛的白被單籠罩在房頂上。烏鴉啞聲啼叫,狗在狺狺地吠著。泰貝利度過了痛苦難熬的一夜,已經(jīng)沒有力氣到店鋪里去。然而她還是穿好衣服走出門去。她看見四個辦喪事的抬著一副擔(dān)架走過。灑滿雪花的被單下露出死人一雙發(fā)青的腳。走在死人后面的只有教堂的差役。泰貝利問他死人是誰。差役回答:

“是阿爾喬農(nóng),教師的仆人?!?/p>

泰貝利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去給阿爾喬農(nóng)送葬,把這個寂寞地活著又寂寞地死去的無用的人送到他安息的地方。今天還會有誰到店里來買東西呢?她還在乎什么買賣不買賣?泰貝利已經(jīng)失掉了一切。至少,送送葬,也算是做件好事。她跟在死人后面,走上了去墓地的漫長道路。她在那里等著掘墓人掃開積雪,在凍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掘出一個墓穴來。他們把教師的仆人阿爾喬農(nóng)裹在一條祈禱巾和一件道袍里,在他的雙眼上蓋上幾塊碎瓷片,在他的手里塞進(jìn)一根番石榴樹枝。這樣,救世主降臨的時候,他就可以用這根樹枝捅出一條通向圣地的道路。后來,他們填滿了墓穴,掘墓人念了一段悼文。泰貝利忍不住進(jìn)發(fā)出一聲嗚咽。這個阿爾喬農(nóng)曾經(jīng)孤獨地度過一生,和她一樣。他也像她一樣沒有留下后代。是的,教師的仆人阿爾喬農(nóng)跳完了他在人間的最后一次舞。泰貝利聽赫米札講過,人死后并不直接進(jìn)入天堂。每一樁罪過都產(chǎn)生一個魔鬼,這些魔鬼就是人死后的子女。他們都來分自己應(yīng)得的一份。他們把死人叫父親,把他滾進(jìn)森林和荒原,直到他得了足夠的懲罰,可以送到地獄里進(jìn)行凈化為止……

從此以后泰貝利孤零零地生活著。她又一次遭到遺棄——第一次遺棄她的是一個禁欲主義者,第二次遺棄她的是一個魔鬼。她很快地衰老下去。往日的生活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秘密,一個無法說出口也沒有人會相信的秘密。這種秘密要一直帶進(jìn)墳?zāi)埂盍p拂,喃喃地低語著,烏鴉哇哇地叫著,墓碑用石頭的語言默默地談?wù)撝鼈兌荚谠V說這個秘密。總有一天,死人都將會蘇醒過來。但是他們的秘密卻要留在全能的主和他的審判那里,直到全人類的末日。

辛格:我在深淵里聽見了你的話,很想念你的身子

艾薩克·辛格

艾薩克·辛格(1904-1991),美國猶太作家,被稱為20世紀(jì)“短篇小說大師”。1935年,在德軍占領(lǐng)華沙前夕辛格離開波蘭移民美國,辛格在美國以當(dāng)編輯和寫作為生,后來在紐約的《猶太每日前進(jìn)日報》擔(dān)任記者和專欄作者。代表作品有《傻瓜吉姆佩爾》《莫斯卡特一家》《莊園》《撒旦在戈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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