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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行動者的維特根斯坦是所有角色中最具體、也最抽象的一個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的結尾寫道:“凡是不可說的,就該保持沉默?!边@句被無數(shù)次引用的哲學箴言成為解讀維特根斯坦哲學的鑰匙。

【編者按】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的結尾寫道:“凡是不可說的,就該保持沉默?!边@句被無數(shù)次引用的哲學箴言成為解讀維特根斯坦哲學的鑰匙?!毒S特根斯坦:從沉默到沉默》一書以“沉默”為主線,從語言、行動、倫理和宗教的角度對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做了一次別開生面的解讀。作者認為具有濃烈倫理色彩的“沉默”是貫穿維特根斯坦前后期哲學的關鍵。本文摘自該書第四章《灰燼或沉默》。


啊,有多好,沒人知道,我是一個侏儒妖。(《格林童話》)

如果言說成為行動,那么行動的終結是否意味著沉默的到來?如果言說本就是沉默的一種方式(僅就維特根斯坦而言),那么緊隨沉默的仍然是沉默嗎?抑或是另一種言說的開端?如果以真正詩的手法展開行動,那么對行動的記錄是否就是詩的練習?如果可以把維特根斯坦哲學(尤其是后期)視為對話的結集,那么對于展開于對話中的行動來說,沉默的文本究竟是無聲的指引,還是驕傲、誤導甚或恥辱的證詞?不僅如此,對一種間接行動(就宗教或倫理而言),尤其對這種行動可能具備的危險來說,行動中最后的行動不應是中止對行動的回憶嗎?對行動者來說,除了行動,還能擁有什么?所有的這一切莫不與倫理,尤其宗教息息相關,有關宗教與倫理的一切又莫不與維特根斯坦變幻的角色緊密相連。其中首先要提及的就是作為行動者的維特根斯坦,因為這是所有角色中最具體,也是最抽象的一個。

在某種意義上,維特根斯坦哲學貫穿始終的宗教與倫理特性是對其處境的反應(《邏輯哲學論》寫于戰(zhàn)壕之中,后期哲學亦被戰(zhàn)爭打斷。“這個時代的黑暗”始終影響著維特根斯坦),這種反應自然而然,但他的反應方式堪稱異乎尋常:維特根斯坦成為行動者,并作為行動者進入哲學,從而使哲學成為行動。這兩者的關系時而沖突,時而平行,并最終融為一體。

維特根斯坦在人與邏輯的優(yōu)先性上選擇了前者(如果不首先是個人,何以是個邏輯學家?),這與他對哲學的改造剛好一致(哲學不是理論,而是行動。作為信條貫穿始終)。貫穿始終的這一信條無異于選擇了困難。如果行動者為哲學的行動取代,那么這種行動將會呈現(xiàn)出何種形態(tài)?又如何呈現(xiàn)?一種反理論的努力肯定不是理論,也不應被看作理論,后者強化了困難。維特根斯坦不出意外地選擇了間接表達;不是表達宗教或倫理,而是將其呈現(xiàn);就行動者而言,不是提供個人的觀點,而是將個人性體現(xiàn)于行動之中。正因為如此,在他出版和準備出版的著作之中,維特根斯坦要么以沉默來實施言說,要么細心地將任何直接的表達悉數(shù)祛除干凈。

一種建立在間接表達之上的論斷難以構成圍繞中心并自成一體的系統(tǒng)。維特根斯坦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但也只能邁出第一步:為了進一步抵御其聚合的能力,還要強化它的自我消解。有鑒于此,維特根斯坦的表達成為否定表達。“疑問與戲謔”既是其哲學的形式又是其行動的軌跡:問號為了解答而描畫,同時笑聲消解著追問的迷狂。在一切之后,所留存的仍然是問號。此外,維特根斯坦的計謀成功的可能有賴于使哲學成為對話,因為只有性質上堪稱對話的思想才意味著真正行動的可能。同樣,對話的可能有賴于真正對話者的可能。這一點將在某些時刻使其對話的性質發(fā)生逆轉。維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學幾乎無一例外全由斷片構成。它們或長或短,就像對話的筆錄。就對話而言,構成對話特征的正是其開放、無限、具體,以及自發(fā),它們使對話像生活本身那樣具體可感,又同樣長遠而不可測度。在此意義上,對話最為可感的特征歸結為對話的“在場”。在場構成對話未完成性的基礎,同時亦為對話的內(nèi)容所保證。

但是,對話是否會因行動者的退出而結束?能否在沒有對話者的時候繼續(xù)保持其“在場”?或者相反,對話被中斷或被沉默取代,對話的筆錄成為灰燼?甚至像維特根斯坦所說的那樣,思想成為“尸首”?在此意義上,維特根斯坦的“文本”成為問題的核心。如果言詞只是灰燼,或者只是行動者的廢墟,那出版其作品無異于一種背叛。反過來,如果他將著作留諸身后(正像維特根斯坦所做的那樣),那么行動者得以始終一貫,但行動的軌跡卻無從追尋。

維特根斯坦說,他的思想要等上一百年才能被真正理解。難道這是在意指他身后的喧囂不過是持續(xù)不斷的誤解?意指一度與這些斷片相伴隨的、曾經(jīng)沸騰的內(nèi)心,伴隨著作者的離去,言詞也將歸于沉寂?這是否還意味著等待與未來?也許在未來,或無限的時間之中,有人能在這些破碎的音符之上彈出一個曲調(diào)?就像巴赫塵封的樂譜為古爾德的天才照亮?那樣的話,我們能否看到隱含于這些斷片中的韻腳,聽到沉默的吟唱?一句話,我們能否把維特根斯坦看作詩人?

“我認為,我對哲學的態(tài)度可以總結如下:哲學其實只應是創(chuàng)詩?!保╒B 19331934)他的自白并非沒有道理。當我們閱讀后期維特根斯坦時,我們會不斷地為他跳躍的節(jié)奏和同樣跳躍的想象力所傾倒,但同樣也為之迷惑:每一次靠近都是一次退遠,同時所有的努力無不被先期擊碎。似乎那是些咒語的片段,正有效地抵御著任何企圖強加于它的異質性,同時又時刻準備著接納外來者。那些片言只語不啻散落的火種(“為特定的目的收集回憶物”),但拒絕成為火焰,因為后者總會熄滅。相反,火種始終留存為熊熊之勢的可能性。所以,你盡可以將其看作詩篇,事實上卻不是。

正因為如此,視維特根斯坦為詩人將遭遇巨大的困難。對他來說,襲用詩的手法既是計謀又是必然性。如果詩的手法是為了消解理論,尤其為了抵御科學理論的入侵而被引入,那么這種手法正是題中應有之義。因此借助跳躍將其連成一體,就如同珠玉之線,這條線本身卻時隱時現(xiàn)。它正是在這種意義上顯示出寬容的姿態(tài),其實卻毋庸置辯。試圖從維特根斯坦描述的“空當”處著手論證以擊倒維特根斯坦肯定是徒勞的,因為他只會回答說,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描述而已。另一方面,描述只能是自我描述,他所做的只是“收集”,從而反過來強化了那種視其為詩人的困難。如果說詩的手法起于某種計謀,現(xiàn)在它成了保護自身免受侵襲的手段。

《維特根斯坦:從沉默到沉默》,劉云卿著,我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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