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悚在20世紀上半葉是上海文藝圈的中心人物之一,后一度被時代淹沒,直至20世紀末重新被發(fā)現(xiàn),他除了是“丁聰之父”,還是上海美專首任教務(wù)長、“天馬會”的發(fā)起人之一、中國最早的漫畫團體“漫畫會”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
這兩年可謂丁悚研究的收獲之年,2022年上海書店出版社編輯出版了丁悚《四十年藝壇回憶錄》;2023年1月由復旦大學教授顧錚策劃的“慕琴生涯——丁悚誕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獻藝術(shù)展”則以大量珍貴的文字與圖片資料,通過爬梳與研究,打開了一個精彩的“丁悚世界”。
上海視覺文化研究學者王欣,近期將散落在丁悚文圖記載中的畫師信息收集起來,梳理出一張丁悚與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交往的人際網(wǎng)。
“丁悚誕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獻藝術(shù)展”展覽現(xiàn)場,與丁悚有交集的上海中國畫院的友人們的作品。
顧錚先生在“慕琴生涯——丁悚誕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獻藝術(shù)展”前言里寫的:“希望借丁悚的‘筆頭’與‘鏡頭’,向今天的觀眾展示在20世紀前半期的上海展開的豐富多元的文化生態(tài)與趣味,一窺‘海派’新文化的原點與盛況?!痹谝粠瑤掌c一筆筆文字中,一些與丁悚相關(guān)的人和事漸漸顯影,缺失的記憶被慢慢喚起。
在筆者曾經(jīng)工作的上海中國畫院,聘于1956年的第一代畫師堪稱20世紀上半葉中國畫畫壇的半壁江山,每一位都值得仔細研究。然而其中有幾位,因為離世較早,留下的資料很少,令研究無從下手,只能束之高閣。這次在丁悚的文集與展覽中卻有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頓時開拓出研究的新局面。還有幾位,則在丁悚的記載中生動地展露早年的青澀性情與職業(yè)軌跡,揭開了畫家人生中被折疊的不同面向。將散落在丁悚文圖記載中的畫師信息收集起來,梳理編織出一張他與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交往的人際網(wǎng)絡(luò)是一件有趣的工作。因為1949年以后的很長時間,藝術(shù)家的私人交往信息很難在公共的媒體中獲得,以至于他們看起來都是以工作單位或協(xié)會作為社交活動的主要場域。而丁悚的記錄卻提示出20世紀上半葉于上海藝壇,另一種自由、靈活、以共同的趣味為連結(jié)的私人交往。以丁悚的記錄為線索,查閱當時的報紙刊物,各種藝術(shù)社團、友人往來與聚會的消息琳瑯滿目。上海藝壇,也不唯是藝壇,社會整體看來人際交往寬松,自由,自信,并且樂于展示給讀者。在后來,看起來沒有交集的人,原來曾經(jīng)是那么親近的朋友。他們的友誼被掩埋在歷史的沙塵里。
丁悚廣闊的交游與他多元實踐的職業(yè)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在他諸多的身份中,擔任上海美專教務(wù)長一職非常重要。1912年11月,劉海粟與烏始光等創(chuàng)辦上海圖畫美術(shù)院。1913年秋天,丁悚受邀加入上海圖畫美術(shù)院擔任教務(wù)長。劉海粟與丁悚為同門,都曾跟隨周湘學習繪畫。據(jù)《劉海粟年譜》記載,1909年劉海粟“到上海進周湘主辦的背景畫傳習所學畫半年”。(p3袁志煌、陳祖恩編著《劉海粟年譜》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丁悚則于1910年9月至1911年8月進入周湘創(chuàng)辦的中西圖畫函授學堂。(劉海粟美術(shù)館發(fā)布的“丁悚年表”,2023年2月24日微信公號)在《與天翼君談“上海之洋畫界”》(《三日畫報》1926年150期1頁)一文中丁悚提及當時的同學有劉海粟、陳抱一等。1911年,丁悚與張聿光、錢病鶴、馬星馳、沈伯塵和王綺云等共同主辦《滑稽畫報》。1914年8月,在丁悚的力薦下,張聿光被聘為上海圖畫美術(shù)院院長。在丁悚的家庭相冊里有一張三人的合影,大約拍攝于此時。張聿光微微欠身站立于左側(cè),丁悚站立于中間,劉海粟位于右側(cè),坐在椅子上。這張照片應(yīng)該是拍攝于照相館,可能是為了紀念這次重要的辦學合作。
張聿光、丁悚、劉海粟(左起)合影
教務(wù)長丁悚、副校長劉海粟、校長張聿光,刊于《美術(shù)》第1期第1頁,1918年
盡管照片已經(jīng)斑駁,但三人身后的背景墻上還留有淡淡的西洋柱式的輪廓。這樣的照相館背景畫對于這三位而言,應(yīng)該都很熟悉了,張聿光更是個中高手,精于舞臺背景畫的繪制。
楊清磬,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介紹中唯獨缺了他的照片
劉海粟和張聿光都是上海中國畫院的第一批畫師,作為畫家,他們一直享有很高的知名度,特別是劉海粟在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史中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上海中國畫院的另一位畫師,早年與丁悚過從甚密,活躍于藝壇,跨界創(chuàng)業(yè),名字常常出現(xiàn)于報端,后來卻近乎被人遺忘。至今上海中國畫院官網(wǎng)上的畫師介紹中唯獨缺了他的肖像照片,這一位就是楊清磬。丁悚的家庭相冊里保留了幾張楊清磬年輕時的珍貴照片,并且在《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中也不吝筆墨地描寫他,使得楊清磬這個名字立刻變成了一個生動的人從迷霧中走來,逐漸清晰??梢赃@樣說,丁悚的記錄留住了楊清磬一生中最好的狀態(tài)。
在《幾位女性美的文藝人》一文中丁悚介紹文藝圈中幾位相貌清俊,帶幾分女性柔美的朋友。其中一位便是楊清磬?!斑€有楊清磬,我的長女一英,從小一向叫他楊家阿姊,旁人當她發(fā)癡,因為楊已嘴上留髯了,當年姣好如小女子的美男,現(xiàn)在都垂垂老矣?!保╬61丁悚著、丁夏編《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22年)年輕時候的楊清磬喜歡著洋裝,打領(lǐng)結(jié),戴禮帽,身姿挺拔,一副西洋派頭。
楊清磬年輕時照片(丁悚家藏)
不過這身看起來體面的衣裝,實際上內(nèi)里也是縫縫補補。在一次與丁悚、江小鶼、汪亞塵和王濟遠于蘇州旅行寫生的旅途中,楊清磬淘氣好動的性格惹出了不少笑話也闖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禍?!拔迦酥幸郧屙嘧钐院门?,到處招惹,資人笑柄,上天平偶一不慎,兩足陷入泥潭,橫梁淤泥,幾不可自拔,惟有將襪子脫去,跣足納履,不以為怪,復插野花滿冠而蹣跚入鬧市,路人幾目為瘋漢?!薄奥眯兄校瑮钋屙嘭撠煿芾碡攧?wù),被稱作‘楊會計’”。然而,“這位楊會計的禍事來了,他素來落拓,所服洋裝,乃天知道的貨色,口袋七穿八洞,并不加以補綴,偶然疏忽,竟把我們五人所有的資產(chǎn),從他的破洋裝的口袋里溜滑得無影無蹤?!保╬164丁悚著、丁夏編《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22年)在丁悚的相冊中,文字里,楊清磬俊美活潑,看起來沒有什么煩憂,其實他人生的跌宕與暗淡令人唏噓。
1912年,楊清磬通過朋友認識了周湘,并在周湘的指導下開始繪畫學習,并于1913年考入了劉海粟創(chuàng)辦的上海圖畫美術(shù)院?!皶r為辛亥革命高成之次歲,偶于學友沈亦剎畫室,見有周湘署名水彩畫風講話函授稿數(shù)幀,旁附敷色作法,說明甚詳,當時視為奇跡,遂向沈友借臨,附呈周先生批改,自此作畫,興趣至濃,明年即考入美術(shù)院,攻寫生之學,此為予一生從事研究洋畫之始,均得自周師啟蒙之功,終身不能忘也。”(楊清磬《題周湘先生山水畫譜》《永安月刊》87期,15頁,1946)1915年,楊清磬畢業(yè)于上海圖畫美術(shù)院西畫選科。丁悚與楊清磬有師生之誼,他與丁悚一樣,職業(yè)經(jīng)歷豐富,甚而由于生活的壓力,比丁悚跨界的弧度更大。1918年,楊清磬與劉海粟、丁悚一起受聘于上海神州女學擔任圖畫教員。后來又在揚州第五師范和上海務(wù)本女校擔任教職。做圖畫老師,算是楊清磬那一代上海美專畢業(yè)生實現(xiàn)理想的職業(yè)選擇?!爱敃r同在圖畫美術(shù)學院的同窗兄弟,大多數(shù)的目的,只希望能拿照相來放大,開個寫真店,思想較高的也不過想做小學校圖畫教師而已。”(楊清磬《上海藝術(shù)界之苦悶》,《新聞報》元旦增刊,1928年)與此同時,他還擔任報紙和雜志的編輯,并常常撰寫藝術(shù)批評文章。1929年夏天,楊清磬同時接受了兩份報刊的編輯工作,《美周》和《新聞報》?!睹乐堋穭?chuàng)刊于1929年7月,他與徐志摩、李祖韓、陳小蝶一起擔任編輯。楊清磬大概不會想到,27年后,他又一次與這幾位編輯的女眷們成為同事,在上海中國畫院擔任畫師。她們分別是徐志摩的妻子陸小曼、李祖韓的妹妹李秋君和陳小蝶的妹妹陳小翠?!睹乐堋返那吧硎恰睹勒埂?,在《美展》停刊后,編輯部原班人馬創(chuàng)立《美周》。在擔任《美展》編輯時,楊清磬也加入了徐悲鴻與徐志摩的“惑與不惑”之爭。他在1929年的《美展》增刊中,以一篇《惑后小言》結(jié)束了這場論爭。楊清磬寫道:“自悲鴻兄惑其所‘惑’后,志摩繼其所‘惑’。毅士七兄從而不‘惑’之。今悲鴻又惑之不解。”原來在同一版面的上方刊登了徐悲鴻最新回應(yīng)的《惑之不解》一文?,F(xiàn)在,編輯部決定結(jié)束這場討論。在《惑后小言》的文末,楊清磬提到就在徐悲鴻此文排版之時,徐志摩又發(fā)來洋洋灑灑六七千字的長文,但這期已經(jīng)趕不上了,以后有機會再刊登。在《美周》,楊清磬的編輯工作偏重于文字,組稿和自己撰寫文章,有時還會發(fā)表幾件自己的繪畫作品。他的文章偏重于洋畫、洋畫家及現(xiàn)代展覽等話題?!睹乐堋?929年7月8日第2期,楊清磬發(fā)表了《一九二九年之沙龍》一文。文中提到刊物對于沙龍的了解與報道得到了美專老同學張弦的幫助。此時張弦正與劉海粟同在歐洲,他給藝苑繪畫研究所的朋友寄來了1929年法國沙龍的圖錄。《美周》8月第7期“蒙奈氏風景專號”刊登了楊清磬的《印象派之蒙奈:馬奈努力革命,蒙奈繼續(xù)成功!》介紹了莫奈的繪畫。楊清磬關(guān)心當時上海藝術(shù)展覽活動,前往觀展并寫下報道。由于他在美術(shù)界的資歷深、人脈廣,信息多,會在文章里揭示出一些不為人知的人事變遷線索。在第3期《美周》上有一篇《肥嫩的白鵝》,是楊清磬在看白鵝畫會展覽后寫下的。文章的開頭就寫到“在霉雨不絕的天氣里,看到白鵝畫展,從秋草雪鴣的作品上,引起我一點回憶”。多年前,在一次參觀美專成績展覽會上,楊清磬由王濟遠介紹,認識了展覽里一位畫肖像的畫家方之慶,另一位畫水彩的畫家陳儒寶。楊繼續(xù)回憶到“在革命初期,用得著文藝來宣傳主義,大家學時髦,穿武裝。我記得跟蔣總司令從徐州回到南京總政治部的時候,遇到一個新同事陳白薇,他正在作一幅農(nóng)工商學兵的宣傳畫,我很喜歡他的作風和用色的趣味,因而就從認識而親熱做一個談得來的好友,……真是笑話,直到去年第一屆白鵝畫展,發(fā)現(xiàn)了陳白薇就是陳儒寶,陳秋草也就是陳白薇。方雪鴣就是昔年的方之慶。”(《美周》第3期1929年8月15日)文中提到的兩次更名的畫家陳秋草,后來也進入了上海中國畫院,與楊清磬成為了同事。在第6期《美周》上,楊清磬撰寫了《中日聯(lián)合畫展消息》,這是一個以國畫為主的展覽,1920年左右由日本東京美術(shù)學校校長正木直彥等發(fā)起,與北京國畫家金城聯(lián)絡(luò)成為民間組織,命名為中日繪畫展覽會。這一次是由中方輪值。楊清磬覺得自己是藝術(shù)界的一份子?!白詰?yīng)十二分的努力”并且感嘆日本政府對美術(shù)的支持。此時期的楊清磬十分活躍,并且熱心于藝術(shù)活動的組織,并在文章中顯示出一種對現(xiàn)況的憂心和欲擔當社會責任的決心。與丁悚筆下,朋友間私交時流露出的調(diào)皮、丟三落四頗不同。1928年《新聞報》元旦增刊刊登了楊清磬的《上海藝術(shù)界之苦悶》。文中尤其對商業(yè)美術(shù)遭受的歧視鳴不平。楊清磬自己為了生計有時也會涉足商業(yè)美術(shù)的繪制,且憑借對于日本商業(yè)美術(shù)的觀察,和身邊如丁悚這樣擅長商業(yè)美術(shù)的畫家朋友的交往,都使得楊清磬在同時代中擁有比較公正客觀的視野去看待商業(yè)美術(shù)的意義和現(xiàn)狀。他寫道,“畫月份牌,畫廣告是下層工作,不屑做的。然而寧可潦倒終日,不與市儈為伍的藝術(shù)家,他們修養(yǎng)些什么?努力的成績在哪里?吾每到工場去參觀不美術(shù)的國產(chǎn)工藝品,及走入大馬路、二馬路,看到商店零亂,不堪入目的窗飾,我總要想到這般喜歡超現(xiàn)世派的畫家,并聯(lián)想到日本工商業(yè)的發(fā)達,工藝品的佳妙。有時把埃及的古美術(shù),最新的立體派應(yīng)用到器物上去,使人民間接得到藝術(shù)上趣味。……而且我家庭不許我過視清高,不愿意吃稀飯,所以常要替商店里畫花紋圖案,不爭氣到了極點?!倍°ね砟暌沧膶懴铝俗鳛樵?jīng)的商業(yè)美術(shù)從業(yè)者對此行業(yè)的認識與無奈。
“資本主義廠商,為適應(yīng)商業(yè)競爭,莫不致力于廣告為不二法門。設(shè)計廣告技術(shù),又以圖畫為主要部門,這是國畫家很難勝任的。于是應(yīng)運而生的西洋畫家,遂被廠商視為唯一的對象,不惜厚薪,紛紛羅致。而西洋畫家在舊社會時代,得不到國家重視與扶植,為了生存,不得不放棄為藝術(shù)奮斗的初衷,很多投身到商業(yè)方面去作商業(yè)廣告了。從此你的作品,必須服從為商品服務(wù),不容你自由發(fā)揮。最感痛苦的是,廠商廣告主持者不但都很主觀,而且還缺乏美術(shù)修養(yǎng)的居多,不可能了解作者構(gòu)思,往往吹毛求疵地挑剔,建議不合理的修改要求。一幅本來還不壞的作品,于是割裂得面目全非,令人哭笑不得。其中甘苦,過來人大都深能體會?!保ǘ°ぁ端囆g(shù)家屈就商業(yè)的一些史實》,《文匯報》1990年3月25日)楊清磬和丁悚心里隱隱不甘于從事商業(yè)美術(shù)。文末丁悚提到幾位曾有過商業(yè)廣告經(jīng)歷的畫家,其中包括謝之光、孫雪泥、胡伯翔和董天野等。這幾位后來都成為了上海中國畫院畫師,專注于國畫創(chuàng)作。謝之光晚年更是執(zhí)著于大寫意的探索,好像用力要把前半生的月份牌廣告的經(jīng)驗統(tǒng)統(tǒng)拋卻。
1929年8月26日,《俠聲》雜志發(fā)布一則消息“楊清磬任新聞報編輯”接替年近古稀的馬星馳,每月為刊物畫15張插畫,并為副刊及《快活林》助理編輯。除了做教師,當編輯之外,楊清磬還有另外一門生意,1927年在南京路上開了一家食品公司,供應(yīng)揚式名點。(《笑報三日刊》1929年10月12日)
楊清磬與丁悚有著相同的愛好——戲曲,并且由于相貌清俊常常被推選扮女角。在執(zhí)教于揚州第五師范時,每年學校舉行游藝盛會,所演《少奶奶的扇子》劇中少奶奶一角非楊莫屬,“蓋其柔情綽態(tài),刻畫入微處?!睏钋屙嗯c丁悚在職業(yè),興趣方面十分接近。有報道稱“楊與本報老畫師丁悚先生,雅有師生之誼,丁工滑稽諷刺畫,楊亦異曲同工,有一時瑜亮之稱”(《楊清磬 字印章之本事》《社會日報》1932年9月25日),但這并沒有影響丁楊之間的友情。
丁悚與楊清磬
1919年,丁悚、楊清磬、江小鶼、張辰伯、劉雅農(nóng)和陳曉江成立天馬會。這才會發(fā)生文章前頭那個“五馬奔蘇”的趣事。為了給天馬會造一個會所,楊清磬、丁悚等發(fā)起人還發(fā)揮自己的戲曲愛好開了一個劇藝會想籌募點建造的資金。在《天馬會義演笑料》中,丁悚寫到有一年要為“天馬會”籌款,發(fā)起了義演京劇兩天,凡是天馬會的發(fā)起人和會員都要登臺表演。丁悚在《玉堂春》里扮演替醫(yī)生背藥箱的童兒,楊清磬參加了《虹霓關(guān)》的演出。(p71、72丁悚著、丁夏編《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22年)丁悚和楊清磬也是文藝敘餐會“狼虎會”的成員。日本畫家橋本關(guān)雪訪滬期間,與上海文藝圈“花間雅宴”,丁悚、楊清磬都參加了。
天馬會合影 丁悚家藏 ,左起:張辰伯、楊清磬、丁悚、唐吉生、王濟遠、汪亞塵、江小鶼
楊清磬的生活看起來忙碌而多姿,性格也活潑開朗。然而他的內(nèi)心卻有郁結(jié)。《禮拜六》第121期上一篇王鈍根的文章揭示了楊清磬的身世。楊的父親是前清孝廉,文章豪邁,性好任俠。有一位楊父賞識的朋友窮困潦倒,他就資助了朋友五千金。朋友有了盤纏去了北京,獲得了官職,至江西赴任。此時的朋友位高多金,卻忘記了故人。楊父去信,杳無音訊。去江西訪友,朋友拒之不見,后來路上偶遇,身居高位的朋友居然視若不見。楊父憤恨,“嘆息終日,愴懷世道,萬念俱灰,即于九江披剃為僧”。楊清磬從小由祖母撫養(yǎng)大,尋找父親成了他的夢魘。他曾執(zhí)教于揚州第五師范,聽說父親來到揚州一帶,便以寫生為由,來到天寧寺,邊寫生邊留意過往的僧人,盡管往來的僧侶不下千人,但唯獨不見其父。后來,楊清磬回到上海碰到王鈍根,談起此事,“言下泣然”。(王鈍根《拈花微笑錄》,《禮拜六》121期p35、36,1921)“清磬” 二字,是他為了紀念父親而用的。
1940年代,楊清磬的繪畫偏重于國畫。在《題周湘先生山水畫譜》一文中,他寫道“余亦日薄崦嵫,垂垂?jié)u入暮境,而學書學畫,兩皆無成”。(楊清磬《題周湘先生山水畫譜》,《永安月刊》87期15頁1946年)這應(yīng)該是他的自謙之詞,此時他參加了一些國畫展覽,比如1941年在湖社舉行的第一屆書畫金石清遠藝社小品展覽。同年還與錢瘦鐵在大新畫廳舉行畫展。1956年,楊清磬被聘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上海中國畫院收藏僅一張楊清磬的國畫,十分珍貴。
“慕琴生涯——丁悚誕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獻藝術(shù)展”中,上海中國畫院藏楊清磬作品《云泉圖》。
緣何在畫院,他的作品如此之少?1957年1月8日丁悚的一篇文章發(fā)表在《新民晚報》上,令人扼腕,《悼楊清磬》。此時,楊清磬進入正在籌備中的上海中國畫院僅幾個月。他是心臟病復發(fā)離世的,享年63歲。楊清磬的夫人很早就離世了。一個兒子小磬在抗戰(zhàn)勝利后去往美國,但于1953年出車禍也去世了。家里一直瞞著楊清磬,但因得不到兒子的音訊,焦慮如焚而身體每況愈下。楊清磬的一生在尋父尋子中終結(jié),還有什么比這更悲傷的?
孫雪泥,從商界盛名到畫院的轉(zhuǎn)身
在丁悚的相冊里有一張孫雪泥年輕時候的半身像。孫雪泥明亮的眼睛看著鏡頭,表情略微有些靦腆,看起來十分俊美。孫雪泥的身后左上方露出鏡子的一角,鏡子里一個人手扶著相機,仔細分辨,這個按下快門的人就是丁悚。這算是兩位友人一次特別的合影。
孫雪泥照片
丁悚與孫雪泥在《世界畫報》有過一段比較長期穩(wěn)定的合作。在1956年成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之后,孫雪泥就以一個純粹的國畫家的身份被書寫。他民國時期作為商業(yè)美術(shù)家和企業(yè)家的身份被迅速遺忘。 孫雪泥于1912年創(chuàng)立生生美術(shù)公司。與劉海粟的上海美專創(chuàng)立于同一年。初辦時規(guī)模很小,公司位于二馬路跑馬廳口第二家的半間下廂房。孫雪泥人緣極好,交際能手。因為公司規(guī)模小,資金少,他沒有雇傭很多員工。但是“臨時伙計,著實不少,說出來都是名聞一時的響牌子……繪圖有丁慕琴,張聿光、張光宇、謝之光……”(曉霞《孫雪泥的窮干精神》,《東方日報》1944年10月21日)這些人若要專門聘請是請不起的,大都是特約性質(zhì),有了生意,點件計費。起初生意并不好,經(jīng)費常常不夠開支,孫雪泥作為老板只能去新世界兼一腳生意,賺來的薪水,貼補給公司里。后來生意越做越大,買機器造廠房,并擴充為股份有限公司,在彩印業(yè)中數(shù)一數(shù)二。1918年,《世界畫報》創(chuàng)刊,上海生生美術(shù)公司發(fā)行。《世界畫報》第五期上,有各位編輯速寫的編輯部成員肖像,別具一格。分別是:張光宇畫的“本報主任孫雪泥先生”“架眼鏡的丁慕琴”,丁悚畫的“大畫家但杜宇怪相”和“燈底下之光宇”。
張光宇畫的丁悚和孫雪泥,丁悚畫的張光宇和但杜宇,刊于《世界畫報》第5期第34頁,1918年
《世界畫報》一共出了55期,丁悚擔任了第10期到第28期編輯,并為畫報繪制大量的封面畫、漫畫和插圖。(丁悚年表,劉海粟美術(shù)館微信公眾號,2023-02-24)1938年,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孫雪泥曾計劃將公司的一部分轉(zhuǎn)移至香港,并在香港與陳小蝶合作,因為陳小蝶對于彩印事業(yè)也頗有意。到1940年代后期,孫雪泥被稱為“彩印業(yè)領(lǐng)袖”。(《彩印業(yè)領(lǐng)袖孫雪泥》,《現(xiàn)代經(jīng)濟文摘》1卷,3期30-31頁,1947)孫雪泥一邊做商業(yè)美術(shù)的實業(yè),一邊從未松懈過研習國畫。1919年,他出面擬定了美術(shù)展覽會征稿全國美術(shù)簡章,要組織一場美術(shù)展覽大會“以冀灌輸審美智識,蓋此舉對于中國前途關(guān)系極重”。展覽陳列于大世界共和廳。展覽的評議員包括了劉海粟、但杜宇、張聿光、丁悚、錢病鶴、楊清磬、徐詠青、江小鶼等等?;I備處就設(shè)在上海二馬路跑馬廳的生生美術(shù)公司。1940年代,孫雪泥的國畫名聲漸隆。1944年9月4日《社會日報》刊登《孫雪泥詩畫雙絕》“孫雪泥先生,在二十年前,以大報上插畫鳴于時,嗣經(jīng)營美術(shù)事業(yè),不復作插畫矣,然先生之國畫,自幼深喜,且四十年來研習不銷輟,顧在當時插畫當正風頭甚健,故他人僅知其擅長插畫,而不知其于國畫,固功力彌深也?!睂O雪泥是蜜蜂畫會的成員,他與蜜蜂畫會的組織者之一錢瘦鐵是連襟。當時的媒體稱“在近代許多山水畫家里,講到筆致的高逸,錢瘦鐵和孫雪泥,兩人可稱一對,據(jù)聞他倆是聯(lián)襟,尤其巧極了。”
孫雪泥 《揚州瘦西湖》 1954年 紙本設(shè)色 105×51.5cm 上海中國畫院藏
1944年9月,孫雪泥在中國畫苑舉辦個展。憑借極好的人緣,展覽期間,陳定山、錢瘦鐵、賀天健、應(yīng)野平、周錬霞等在畫苑與孫合作,對客揮毫,當場銷售。1948年,孫雪泥在《美》11期談到中國畫會的未來。中國畫會的前身就是蜜蜂畫會。淪陷期間,畫會不參加任何組織,保住一塊清白的招牌。此時,孫雪泥想恢復畫會的日常機制,恢復活動,并已開始著手聯(lián)系會員,修改章程,期待著“光明燦爛”的明天。1950年代初,生生美術(shù)公司公私合營,1956年孫雪泥成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師,從此掩住商界盛名,盡一個畫師的本分。
1963年4月,上海中國畫院同仁赴雁蕩山寫生,王個簃、孫雪泥、朱屺瞻在山下靈巖寺合影.
周錬霞,從相冊合影談起
丁悚的相冊里有不少周錬霞的照片,在當時刊物上也刊有丁悚為周錬霞拍攝的照片,由此也可以揣測他們交往的密度。周錬霞是丁悚朋友圈里的一員,宴席聚會,丁悚的生日慶賀,都有她的身影。周錬霞與丁悚的往來,一方面是由于錬師娘自己就是民國文藝圈里的社交明星,另一方面可能與她丈夫徐晚蘋愛好攝影有關(guān)。
鳳集合影 攝 影1944年 丁悚家藏
鳳集合影的人物
丁悚與徐晚蘋應(yīng)該在攝影的創(chuàng)作和實踐方面有所交流與交集,同時徐晚蘋也在《禮拜六》擔任過編輯。1933年《禮拜六》的元旦專輯攝影版由徐晚蘋編輯,其中刊有丁悚拍攝的《書畫名家陳小蝶先生》。丁悚在《開麥拉艷屑》一文中做過有趣的分析,即會拍照的男士在婚戀場上運氣更好。“假使在從前,能擅攝影技術(shù),自備了具攝影機,只要不肉麻軟片,那么到處占著便宜,尤其是時髦的女性,而且女性可以包括一切女伶影星歌女等等,沒有一個不對攝影發(fā)生好感,甚至因此而結(jié)為膩友,進一步竟締成鴛侶,這例子是很多的,如但杜宇和殷明珠、黃紹芬和陳燕燕、徐晚蘋和周錬霞、郎靜山和雷小姐” (p266丁悚著、丁夏編《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22年),丁悚此話不假。在丁悚的相冊里有一張年輕時代周錬霞與吳青霞的合影,這張合影與另一張刊載于1929年《禮拜六》第292期的周吳合影十分相似,從發(fā)型、妝容、服飾和背景來看,應(yīng)該是拍攝于同一天,只不過兩張照片的人物姿勢稍有不同?!抖Y拜六》的合影,周錬霞吳青霞并排坐著,兩人之間有空隙。丁悚相冊里的這張則兩人更為親近。周錬霞右手搭于吳青霞肩上,左手扶著吳青霞左臂。兩人的頭倚在一起。
周錬霞、吳青霞合影
貴妃廳宴雙霞,刊于《禮拜六》1929年1月19日
這兩張照片,甚至是一組照片,應(yīng)該拍攝于1929年1月13日。這一天是星期天,由田寄痕等在上海冠生園的貴妃廳宴請女畫家周錬霞和吳青霞,以及文藝界多人。這次宴會的主角是兩位年輕且才貌雙全的女畫家。所以宴席設(shè)在了“貴妃廳”。席間兩位畫家揮毫作畫,并且在大家的見證下,正式結(jié)識對方?!氨娕c介紹,于是雙霞互相接洽,剛健、婀娜、端莊,流利,交相輝映?!保ㄌ锛暮邸峨p霞與百鶴齊飛》,《禮拜六》1929年1月19日)關(guān)于這次宴席,《禮拜六》用了一整個版面報道。幾位參加者從不同的視角描述了這次活動。宴席快結(jié)束的時候,周吳兩人合影留念。在署名小鳳的《艷影雙雙入畫圖》一文寫道:“徐君綠芙精攝影術(shù)。是日攜有攝影機。酒將闌,寄痕請眾賓齊上三樓,冠真美術(shù)部男女全體共攝一幅后,由綠芙撮機,慕琴導演,為雙霞二女士同留一影。二女士以同為名畫家,敬愛之情有逾常輩,故并坐攝影時,錬霞女士,不禁以手扳青霞之肩,情如姊妹,而此雙雙艷影,遂入畫圖,永留紀念?!?nbsp;(《禮拜六》1929年1月19日)文中提到的“以手扳青霞之肩”這張就在丁悚的相冊里。周錬霞與吳青霞的拍攝由丁悚導演。丁悚具有豐富的拍攝經(jīng)驗,尤其善于捕捉女性之美。在他的相冊中,有許多拍攝女性友人和家人的照片,每一位的不同性情與氣質(zhì)都被他準確地捕捉到。此時的徐綠芙(徐晚蘋,號綠芙外史)還沒有與周錬霞結(jié)婚,在丁悚前輩的面前,他唯有按照丁悚的導演按下快門??窃?932年第2期《中華攝影雜志》的《我的攝影瑣述》一文,丁悚說編輯請他談?wù)勱P(guān)于人像攝影的經(jīng)驗。于是他說“現(xiàn)在就把我對于女子方面的攝影經(jīng)驗來談?wù)劙??!笨磥硭娴念H有心得?!芭訑z影最忌是呆板……所以和女子攝影,最好對方和攝影的人一定要很熟的,得到的成績,比較來得有自然的趣味。女子的笑,一種最美的表現(xiàn)?!倍°へS富的攝影經(jīng)驗也令這組周吳合影得到了好的成績。照片中兩位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自然生動。不過,十幾年后,因為丁悚的一篇文章仍然是關(guān)于會攝影的男士對于女性的吸引力,提到當時與徐晚蘋同時追求周錬霞的還有一位攝影愛好者,沒想到竟然引起了周錬霞徐晚蘋夫婦之間的矛盾,徐晚蘋說丁悚錯記了,丁悚不服氣又寫了一篇《竟想不到的憾事》予以回敬。(p266丁悚著、丁夏編《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22年)僅僅數(shù)年后,這些文中提到的人就走向各自不同的去處。徐晚蘋去了臺灣,周錬霞于1956年進入上海中國畫院任畫師,丁悚也于同年進入上海文史館。
丁悚 張文涓 周錬霞。 丁悚家藏
周鍊霞 《唐宮人制將士寒衣》 1957年 紙本設(shè)色 立軸 129.5×52cm 上海中國畫院藏
難得丁悚既愛交游,又是一個細心的、有情趣的喜歡記錄的人。他說:“我的攝影亦可以說是處世的一種應(yīng)酬品?!保?932年第2期《中華攝影雜志》的《我的攝影瑣述》)在他相冊里保留的大量的互贈照片就可以看到當時活躍的社交往來和社交方式。在他的文字和相冊里,丁悚以一個人的力量保留了當時文藝圈人際的諸多線索。那些沒有在文章中照片里展現(xiàn)的人物,還會在他的通訊錄里留下痕跡。比如丁悚整理于1953年11月的通訊錄里還記錄了上海中國畫院其他畫師的信息,其中有戈湘嵐、白蕉、朱梅村、江寒汀、陳巨來、陸一飛(抑非)、陸儼少、唐云等等。
丁悚1953年通訊錄中的一頁
丁悚提及的這些朋友都是在他們結(jié)識之后,在新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機遇中被安排進入各種不同的組織機構(gòu),因而這篇文章更確切的是寫一寫丁悚朋友圈里那些進入了上海中國畫院的人。
陳巨來 刻 周鍊霞 贈,印面:丁慕琴,1951年 1.4×1.4×6.2cm,丁悚家藏
關(guān)于丁悚與畫院畫師交往的細節(jié)打撈和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重新建構(gòu),是對被歷史轉(zhuǎn)折而沖決的人際關(guān)系的修補。在新的時代,人們按照新的社會標準和需求被重新組合,切斷了過去的脈絡(luò),建立了一種新的以單位組織為主要紐帶的人際網(wǎng)絡(luò)。如果不是看到丁悚的這些記錄,恐怕就要遺忘了上海中國畫院畫師早期的藝術(shù)實踐和社會身份,也無法體味歷史變動對一個人的影響與決斷。原來在丁悚的記錄中,上海中國畫院畫師曾經(jīng)還有另一番人生。
(作者注:感謝陳翔老師對此文撰寫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