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養(yǎng)心殿是清代乾隆理政和生活之地,也是他收藏書畫的重要場所。在養(yǎng)心殿的百余件書畫藏品中,既有名品佳跡,也有偽品贗作。本文依據(jù)《石渠寶笈》、造辦處活計檔案、明清文人筆記及畫史畫論等,結合畫作款識、印章、畫風以及跋文進行綜合探究,對養(yǎng)心殿藏女畫家管道升、文俶、陳書款的12幅畫作加以真?zhèn)伪嫖?,以此深化乾隆朝宮廷書畫鑒藏史的內(nèi)涵。
清代乾隆在秉國之暇,習字作畫外,還注重對歷朝書畫的收藏。為此,他在紫禁城、圓明園、承德避暑山莊、盤山行宮等地建立了多處收藏之所,僅紫禁城就有養(yǎng)心殿、寧壽宮、乾清宮、御書房、重華宮、延春閣、淳化軒等數(shù)十處。筆者長期致力于古代女畫家的研究,近年來又參與了養(yǎng)心殿原狀課題項目,發(fā)現(xiàn)在所有藏地中,養(yǎng)心殿是收藏女畫家作品最多的場所,包括元管道升5件、明文俶2件、清陳書5件。這些藏品入宮途徑不同,亦有真贗之分。透過對它們的研究,可以略窺乾隆對女畫家作品的獨特審美視角。
一、女畫家中的翹楚——管道升、文俶、陳書
受封建禮制的影響,女畫家寥若星辰,不占畫壇主流,以致書畫鑒藏家汪砢玉發(fā)出“丹青之在閨秀類,多隱而弗彰”的感嘆。在鳳毛麟角的女畫家中以管道升、文俶、陳書的藝術成就最高、影響最大。
管道升(1262-1319),字仲姬,又字瑤姬,號棲賢山人,吳興(今浙江湖州)人,有“魏國夫人”之稱。她自幼聰慧機敏,能書擅繪,筆意清絕,后憑借自身的書畫造詣,以及夫君趙孟頫和元皇室的推介,在畫史上享有較高的聲譽。其所繪的墨竹,甚至被抬到標桿典范的位置,如明姜紹書點評陳芹《墨竹圖》扇時,贊美其“頗似管夫人法”;李日華在稱譽徐山人之女徐安生的竹畫時,謂其“竹枝翛灑,似管仲姬”;王世貞贊汝寧君之母許氏雅善繪事,稱她被“吳興人以為管夫人復出”;甚至清初名家惲壽平在《臨各家畫》冊第九開“水墨畫竹”一頁,自識臨摹的是“管仲姬‘叢篁碧澗’”,意欲借管道升之名,標榜自己竹畫的正統(tǒng)與規(guī)范。
文俶在畫壇的影響力與管氏不分伯仲。文俶(1595-1634),字端容,長洲(今江蘇蘇州)人,自幼在父親文從簡的教導下勤于筆墨。她通過對原明內(nèi)府藏《金石昆蟲果木狀》的摹寫,練就了筆墨造型、勾線暈色的基本功。婚后,文俶又對所居寒山中的花草進行寫生,練就了精細的觀察力和物象取舍的表現(xiàn)力。最終,她以運筆設色準確生動、花草蟲蝶惟妙惟肖贏得了多方贊譽。姜紹書稱她:“賦性聰穎,寫花卉苞萼鮮澤;枝條荏苒,深得迎風浥露之態(tài)。溪花汀草,不可名狀者,皆能綴其生趣。芳叢之側,佐以文石,一種茜華娟秀之韻,溢于毫素,雖徐熙野逸,不是過也。”錢謙益贊其:“點染寫生,自出新意,畫家以為本朝獨絕?!鼻宕鷱埜卜Q:“吳中閨秀工丹青者,三百年來推文俶為獨絕云?!彪S著文俶聲名日隆,其作品日益受到追捧,出現(xiàn)了“遠近購者填塞”的現(xiàn)象。同時也吸引了一批貴姬季女,如周淑祜、周淑禧等爭相師事,研習筆法。
清代的陳書,影響力雖不如管道升、文俶,但是她的藝術造詣卻絲毫不遜于前輩。她是女畫家中唯一在山水、人物、花鳥畫上皆工繪者。陳書(1660-1736),字南樓,號上元弟子,秀水(今浙江嘉興)人,是乾隆五詞臣之一錢陳群之母。陳書的山水畫既學仿古人,如元王蒙、曹知白和明唐寅等,又積極觀察自然,從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最終成為女畫家中繪制山水畫數(shù)量最多、畫風最多、藝術成就最大者。陳書的人物畫,始終遵循“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的創(chuàng)作宗旨,注重以形寫神,非常具有感染力。陳書的花鳥畫以摹學陳淳的寫意花卉為主,筆墨灑脫,有清新俊逸的文人畫風。清張庚贊其:“善花鳥草蟲,筆力老健,風神簡古?!鼻刈嬗勒J為其花鳥畫“風神遒逸,機趣天然,極其雅秀”,并記:“余昔見畫冊十二幀,系寫各種花草。用筆用墨,深得古人三昧,頗無脂粉之習。”
二、乾隆的賞識
熱衷傳統(tǒng)書畫的乾隆對管道升、文俶、陳書推崇備至,這從他對她們作品的御題詩上可窺見一斑。如題管氏《枯木竹石圖》“愛他寫意閨中秀,宛爾傳神林下風”。贊嘆管氏筆墨有閑雅飄逸的韻致。評文俶《花石寫生蝴蝶花畫》“翩翾通體冶而輕,露下風前最有情”。贊嘆文氏的花蝶氣韻生動。論陳書《寫生圖》“結構總無巾幗氣”。又曾夸陳書“畫法精妙入神,能臨仿各家”總之,乾隆從畫作風格、水平技法、題材內(nèi)容等不同角度高度贊揚了三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
〔圖一〕 清乾隆 《仿趙文俶墨蘭圖》 冊 故宮博物院藏
〔圖一〕 清 乾隆 《仿趙文俶墨蘭圖》 冊 故宮博物院藏
除御題詩褒獎外,乾隆對管道升、文俶、陳書的賞識還體現(xiàn)在仿學臨摹上。主要分兩種方式:一是乾隆親自執(zhí)筆臨仿;二是令宮廷畫家臨仿。造辦處活計檔記,乾隆二十三年(1758)十二月,首領桂元將乾隆“御筆仿管道升‘墨竹’掛軸一軸”交啟祥宮匠人換裱。乾隆乙未(1775),年近六十五歲的乾隆繪“墨蘭圖”冊〔圖一〕,并在末開上題:“乙未端陽日,仿趙文俶法于池上居。”乾隆筆下的墨蘭用筆極為飄逸灑脫,與文俶兼工帶寫的畫風并不相符,但他仍題“仿趙文俶法”,可見在他心中似與不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仿學向文俶致敬。事后,乾隆對自己的這套仿作非常重視,不僅在畫頁上鈐蓋各種閑章。如“萬有同春”“即事多所欣”“用筆在心”“寓意于物”“幾席有余香”意在筆先”等等,還加蓋其晚年非常正式的“古希天子”和“八徵耄念之寶”璽印。同時,他還下旨將這僅四開的畫頁合裱成冊,像他仿“管道升‘墨竹’掛軸”一樣,予以長久保存。
〔圖二〕 清金廷標 《仿陳書雜畫圖》 冊 (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采自《故宮書畫圖錄》第27冊,臺北故宮博物院,2008年,第177-178頁
乾隆表達對女畫家賞識的另一種方式是諭令宮廷畫家來臨摹。造辦處活計檔記,乾隆九年(1744)九月,乾隆傳旨“著丁觀鵬仿管道升畫觀音像,石塊海水著唐岱畫”。此后還諭令金廷標臨摹《雜畫》冊。事見乾隆三十年(1765),陳書長子錢陳群向乾隆獻其母陳書繪、其父錢綸光書題的《雜畫》冊。乾隆愛不釋手,但最終還是決定將此冊退還給錢陳群,理由是:“此冊為錢陳群父母手澤貽留,今陳群欲登之《石渠》以永其年。朕思《石渠》所藏陳群母各種畫頗多,不忍更留此。”不過他在退還之前,親自為畫冊每開(古木修篁、仙果珍禽、雜果、眠犬、春溪水族等)各題七言詩一首,并且“命金廷標仿寫成冊,錄原題收入《石渠》藝林,當增此一段佳話也”〔圖二〕。由此達到既不奪臣子之愛又能隨時觀賞圖冊的目的。
自雍正朝始,養(yǎng)心殿成為清歷代皇帝處理政務兼居住的重要場所,乾隆在此生活長達63年。他為了觀賞便利,將自身喜好的、書畫史上重要的佳作,如晉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以及元代趙孟頫《荷花水鳥圖》、王振朋《伯牙鼓琴圖》等珍藏于此。同時他也將管道升、文俶、陳書的畫作珍存于此,這不僅表明對她們畫作的重視,也表明他認為管、文、陳的藝術水平完全可以與這些歷代名品相提并論[表一]。
需要補充的是,管道升藏于養(yǎng)心殿的畫作共5件,除被《石渠寶笈》著錄的4件外,還有一幅是被內(nèi)務府造辦處活計檔記載的《山竹圖》卷,見乾隆八年(1743)十一月二十三日檔文記:太監(jiān)胡世杰傳旨給無匣手卷管道升《山竹圖》卷和錢選《進貢圖》卷、劉松年《太公鉤渭圖》卷“配匣刻字,得時入養(yǎng)心殿頭等”。奇怪的是,乾隆九年(1744)內(nèi)府開始編撰的《石渠寶笈初編》以及后來編的續(xù)編、三編,均未將上述三件畫作著錄在內(nèi),目前,它們的下落不明。
三、養(yǎng)心殿藏管道升、文俶、陳書畫作真贗辨
被乾隆賞識且藏貯于養(yǎng)心殿的管道升、文俶、陳書畫作,并非全是真跡,而是真跡、贗品和疑真三種情況并存。以下分別考述之。
(一) 真品佳作
在養(yǎng)心殿所藏三人12幅作品中,確為真跡的有6件,即陳書5件和文俶1件。
陳書的畫作入宮途徑清晰,全部是由其子錢陳群進獻給乾隆的。錢陳群與乾隆以詩文書畫為紐帶,結下了深厚的君臣之誼。錢陳群的書法及其詩文唱和能力頗得乾隆贊賞,乾隆曾言:“陳群深于詩學,書法亦蒼老。家居以后,每歲錄寄御制詩百余篇命之和。陳群既和韻并寫冊頁以進。冊必有跋,字體或兼行草,余甚愛之?!卞X陳群為投乾隆文趣所好,同時展示自家儒雅風范,一方面進獻自己擅長的詩文,另一方面進獻其母陳書擅長的各類題材畫作。
〔圖三〕 清陳書 《歷代帝王道統(tǒng)圖》 冊 (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圖三〕 清陳書 《歷代帝王道統(tǒng)圖》 冊 (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圖三〕 清陳書 《歷代帝王道統(tǒng)圖》 冊 (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第一件被錢陳群獻入宮中的陳書作品是《歷代帝王道統(tǒng)圖》冊〔圖三〕圖繪上自五帝下逮唐宋的賢德君主。錢陳群敬獻此圖冊時,正任刑部侍郎一職,他當時并不知道該作是否能稱旨,于是特意附上書札,闡明敬獻此畫的因由和忐忑之心。令錢陳群沒想到的是,乾隆對此畫冊頗為喜愛,不僅御筆題簽“錢陳群所進伊母陳氏畫”,而且簽上還加蓋了“乾隆御覽之寶”璽印,以示重視。
錢陳群跋陳書《歷代帝王道統(tǒng)圖》冊:“謹將臣母所畫冊子計十六幅,臣不揣弇陋,每幅謹制圖贊一首,另潢成冊,并呈御覽。臣不勝戰(zhàn)栗隕越之至……。”
陳書的其他畫作,有的像《歷代帝王道統(tǒng)圖》冊一樣被錢陳群單獨進獻,有的則是隨錢陳群詩文一同獻上。如乾隆題陳書《幽居清夏圖》成扇時,特地注明此圖是隨“其子陳群書《夜游山月歌》所進”。又見乾隆題陳書《山居圖畫箑》言:“昔年陳群呈和詩便兼進此扇?!鼻☆}《陳書仿王蒙夏日山居圖》詩中有注“陳書乃錢陳群之母,陳群呈進詩冊,并進是圖”。乾隆題陳書另一幅《仿王蒙夏日山居圖》時,亦有“陳群家居時,呈進和詩之便,并獻是圖”??梢婈悤髌返娜雽m途徑簡單純粹直接,由此推測,藏于養(yǎng)心殿的5幅陳書畫作也應通過錢陳群進獻入宮,而這正是證明它們?yōu)檎孥E的保證。
〔圖四〕 明文俶 《墨梅圖》 扇頁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采自 《故宮書畫圖錄》 第30冊, 臺北故宮博物院, 2011年, 第234頁
〔圖五〕 明 文俶 《萱石圖》 軸 故宮博物院藏
相比于來源清晰的陳書畫作,養(yǎng)心殿藏文俶《墨梅圖》扇頁〔圖四〕,則入宮來源不詳。該扇頁是清宮舊藏《明人便面畫》(第四冊)中的第16幅,材質(zhì)為文俶貫用的金箋。圖上沒有落文俶的墨款,但是鈐有“趙文俶印”等。文俶的鈐印一般分三類:一類是鈐自己的字號、姓名章,如“端容”“文端容”“文氏端容”“文俶”“文俶之印”以及“文”“俶”連珠印;另一類是將夫家趙靈均的姓與自己姓名相結合,如“趙文俶印”等;再有一類是閑章,如“蘭儀玉度”“寒山蘭閨畫史”“端操有蹤幽閑有容”等。《墨梅圖》扇頁鈐印文當屬上述第二類,鈐有“趙文俶印”的畫作還有故宮博物院藏《罌粟湖石圖》軸、《萱石圖》軸〔圖五〕、《萱花圖》扇頁、《花卉圖》冊以及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蝶戲圖》扇頁等。在構圖上,作品簡略疏朗。在表現(xiàn)形式上,畫家以粗放灑脫的用筆畫粗干或疏枝,以特寫的方式表現(xiàn)古梅樹的局部。整體畫風,與故宮博物院藏文俶《梅花圖》成扇、《墨梅圖》扇頁〔圖六〕中畫梅的筆法相類,鑒于此扇頁與文氏鈐印習慣及畫風皆相吻合,故當屬真跡。
〔圖六〕 明文俶 《墨梅圖》 扇頁 故宮博物院藏
(二)贗品偽作
養(yǎng)心殿藏女畫家的贗品,是管道升款的兩件作品:《竹溪覽勝圖》軸和《碧瑯庵圖》卷。
〔圖七〕 元管道升 《竹溪覽勝圖》 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采自 《故宮書畫圖錄》 第4冊, 臺北故宮博物院, 1990年, 第91頁
《竹溪覽勝圖》軸〔圖七〕,畫幅右下角有墨款“至大二年魏國夫人趙管”,此墨跡比同幅畫面的其他墨痕要深,有后添之嫌。關鍵是“至大二年”為1309年,當時管道升尚未被封魏國夫人。管氏被封為魏國夫人是在延祐四年(1317),見趙孟頫《魏國夫人管氏墓志銘》記:“延祐四年,余入翰林為承旨,加封魏國夫人?!贝送?,從管氏最擅長的竹畫上分析,圖中點綴環(huán)境的數(shù)竿翠竹,竹枝和竹葉用筆軟弱,葉片雜亂無章,交疊、掩映的關系不明確,如此低劣的畫法無法與《趙孟頫一門三竹圖》卷〔圖八〕中管氏的畫作相比。陳葆真經(jīng)過研究,也認為該畫“帶有明中以后吳派畫疏秀的作風”,與管氏畫風不符。
〔圖八〕 元趙孟頫、 管道升、 趙雍 《趙孟頫一門三竹圖》 卷 (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碧瑯庵圖》卷〔圖九〕,近景繪翠竹迎風,中、遠景繪峰巒起伏疊嶂。畫幅尾部有管道升款題“碧瑯庵記”,言明此圖是她為尼姑素雪所筑“碧瑯庵”而繪。題:“……素師元談霏霏,玉節(jié)落落,雅與予善偶造其庵而契之,因寫‘碧瑯庵圖’以贈,并記,管氏道升識?!惫苁峡铑}之后素雪跋道:“感蒙魏夫人之護法并圖庵中之寄興……?!甭淇睢爸林味隁q朝,素雪自識”。此圖紕漏是,素雪跋在“至治二年(1322)”,而管氏延祐六年(1319)便已過世。管氏離世三年以后,素雪才向管氏寫跋致謝,不在情理之中。又,通觀管道升的題和素雪的跋,可見她們有著深厚的情誼,但是素雪卻將管氏的封號“魏國夫人”寫成了“魏夫人”。素雪如此筆誤,也不在情理之中。此圖經(jīng)過徐邦達和楊仁愷鑒定,也一致認為是贗品。
〔圖九〕 元管道升 (傳) 《碧瑯庵圖》 卷?吉林省博物院藏
(三) 難定真贗
養(yǎng)心殿藏文俶《寫生圖》軸、管道升《叢玉圖》卷、管道升與趙孟頫、趙雍《合繪圖》卷均僅被《石渠寶笈》著錄,目前下落不明,所以難定真贗。
文俶《寫生圖》軸見《石渠寶笈初編》著錄:“素箋本,著色畫。款識云:‘丙寅季冬,天水趙氏文俶寫?!掠小摹畟m’連印。左方下有‘宋氏穉佳書畫庫記’一印,軸高三尺四寸,廣一尺六寸?!庇芍浂?,該圖款識僅11字,除標明創(chuàng)作時間、姓氏外,再無其他文字。如此簡約的款題形式,其實正是文俶落款的一大特點。文俶雖然生活在文人畫極盛、注重詩書畫印相結合的明中晚期,同時又出身文化傳承深遠的文氏家族,后嫁給同樣文化底蘊深厚的趙家(其公公趙宦光精于治印,婆婆陸卿子擅長詩畫,丈夫趙靈均工于詩文和古文字),但是文俶卻從來不在畫作上題寫詩文,以展露其于畫作之外的藝術才華。觀故宮博物院藏其《萱石圖》軸〔圖十〕、《花蝶圖》扇、《罌粟圖》軸,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春蠶食葉圖》軸等作品,皆可見該特點。
〔圖十〕 明 文俶 《萱石圖》 軸 故宮博物院藏
這件《寫生圖》軸,還展現(xiàn)了文俶在落款上的另一大特點,即在款文中除書寫自己的姓名外,還要加帶上丈夫的“趙”姓和趙姓族人的郡望“天水”二字,以表達她與丈夫間的恩愛關系。如《梅花圖》成扇〔圖十一〕、《萱石圖》軸、《春蠶食葉圖》軸、《花鳥圖》軸等均是如此??傊?,從著錄上判斷此圖的款題格式、內(nèi)容與文俶的落款習慣是相符合的。
〔圖十一〕 明文俶 《梅花圖》 成扇 故宮博物院藏
從畫心尺寸上分析,由《石渠寶笈初編》著錄而知,《寫生圖》軸的尺寸是“軸高三尺四寸,廣一尺六寸”,即折合約現(xiàn)在的縱113.33厘米,橫53.33厘米。文俶畫軸的尺幅一般縱不過130厘米,橫不過65厘米,如故宮博物院藏兩件《萱石圖》軸,一件縱123.8厘米,橫61.3厘米,另一件縱130厘米,橫42.9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春蠶食葉圖》軸,縱78.5厘米,橫32.7厘米。小尺幅,是文俶在繪畫材料使用上的一大特色,這可能與其繪畫的目的及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有關。文俶來自優(yōu)裕的家庭,繪畫純屬于她的閨房自娛,因此其畫的內(nèi)容很簡單,沒有繁復的遠近景,或多層次空間的轉換,僅是繪一花一石或者一花一蝶而已,如此簡約的小品畫形式不需用大尺寸的篇幅去呈現(xiàn)。
再從鑒藏印上分析?!秾懮鷪D》軸上僅鈐一枚藏印,即“宋氏穉佳書畫庫記”,這是著名收藏家宋犖之子宋致(字穉佳)的印。宋犖生于1634年,正是文俶過世之年,二者年齡相差數(shù)十年。宋犖作為清初最成功的書畫鑒藏家,其過世后,藏品分傳給了其子宋至(字山言)、宋筠(字蘭揮)和宋致等人,后來部分藏品“經(jīng)張照、安岐等人之手而進了乾隆內(nèi)府”,其中就有原歸宋穉佳的藏品,如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的王鑒《仿古圖》冊、丁云鵬《東山圖》軸、陳格《三友圖》卷、楊晉《溪山深秀圖》卷等。由于文俶與宋犖、宋穉佳父子生活于同一時期,宋家又精于書畫鑒賞,因此宋穉佳的鑒藏印,可視為證明《寫生圖》是文俶真跡的旁證。不過由于目前尚未看到原作,所以此圖只能暫歸真贗難定之列。
管道升《叢玉圖》卷見于《石渠寶笈初編》著錄,據(jù)著錄所記康里巙跋“渭川千畝此瑯玕,可笑湘妃淚點斑”、王慮跋“誰畫修篁十萬竿,蕭疎何異谷中看臨風”及乾隆引首御題“珠玕蔚翠”而知,此圖應是幅以表現(xiàn)墨竹為主題的畫作,它與管氏專擅繪竹的題材特點相吻合。著錄中提及該圖除鈐梁清標“蕉林居士”“蕉林書屋”“秋碧”“冶溪漁隱”“觀其大略”及“蒼巖子”藏印外,還鈐有謝淞洲“青笠綠蓑齋藏”“淞州”印,并錄其跋:“右魏國夫人管仲姬所作《叢玉圖》卷,自康里公以至陳維成,凡五人題詩,具摹寫竹之神致而不及作者,以出自閨中體應如是也。此卷在前代實藏吾宗謝見潮所,極見珍重。蓋夫人寫竹,本自難得,而是圖又最為精妙,宜其歷世寶傳。今復從故梁相金題玉躞間,歸我寒士秘篋,謂其間不有緣會耶!”跋文認為此圖是管氏真跡,且是其“最為精妙”之作。跋中還提及此圖原為謝氏家族謝見潮所有,后歸梁清標,再后為他所“秘篋”的流存經(jīng)過。雍正初年,雍正帝招善甄別者入宮考證古物,謝淞洲以精于鑒賞被征召,他在宮中除盡心完成本職工作外,還借機與皇室互贈畫作,如雍正帝賞賜其宋趙士雷《湘鄉(xiāng)小景圖》卷(故宮博物院藏),他則獻上自己所畫山水和家藏宋李迪《雪樹寒禽圖》軸(上海博物院藏)等。因此,管道升《叢玉圖》卷很可能是經(jīng)他之手獻入宮中的。此圖經(jīng)以鑒藏古書畫聞名的梁清標、謝淞洲收藏,很可能是幅真品之作。
管道升與趙孟頫、趙雍《合繪圖》卷見《石渠寶笈初編》著錄:“元趙孟頫、管道升、趙雍合卷(上等張一,貯養(yǎng)心殿),素箋本,墨畫,凡三幅。第一幅趙孟頫畫樹石,款云:‘子昂作與淑安三娘?!掠小w子昂氏’一印。前有‘家藏’半印,后有‘會稽梅梁馬蘊仲易’一印。幅高一尺二分,廣一尺七寸四分。第二幅管道升畫竹,款題云:‘暮嶂遠含青,春光空帶碧。細看風前枝,拋書枕蘿石。仲姬?!掠小艿郎挥?,前有‘仲姬’一印,后有‘會稽梅梁馬蘊仲易’一印。幅高九寸,廣一尺八分。第三幅趙雍畫蘭竹,款署:‘仲穆。’下有‘會稽梅梁馬蘊仲易’一印。幅高九寸三分,廣二尺五分?!睆闹浀弥藞D只鈐有“會稽梅梁馬蘊仲易”鑒藏章,馬氏非著名書畫鑒藏家,以致該圖真贗實屬難斷。同樣,真贗難辨的還有曾被造辦處檔案記載的管道升《山竹圖》卷,此圖不僅不見原作,甚至都沒有被《石渠寶笈》著錄。
四?小結
清湯漱玉在《玉臺畫史》中,將女畫家明確分為四大類:宮掖、名媛、姬侍、名妓。其中名媛、姬侍來自較為優(yōu)渥的家境,所以,她們又被統(tǒng)稱為“閨秀畫家”(或稱“閨閣畫家”)。管道升、文俶為名士之妻、陳書為名臣之母,均以各自杰出的藝術才能,冠元明清“閨秀畫家”之首,乾隆將她們的畫作入藏重要的殿堂養(yǎng)心殿,可謂適得其所。
管道升、文俶、陳書不僅有著“閨秀畫家”共同的社會身份,還通過不同的畫學途徑,承襲著文人畫的筆墨,如管氏作為文人畫家翹楚趙孟頫之妻,她通過“夫家學”,在向夫君探討畫理、切磋畫藝時,得到了其夫言傳身教和高水準的藝術指點。文氏作為文徵明的后裔,家族中除文徵明外,文彭、文嘉、文伯仁、文從昌、文從簡、文震孟等也都是享譽盛名的畫家,濃郁的“家學”氛圍,使得文俶自幼就接受最正統(tǒng)的文人畫教育。陳書與管氏、文氏相比,雖然沒有任何畫學背景,但她通過“延師授經(jīng)”、刻苦摹學古人,始終追隨著文人畫風,如其花鳥畫學仿文徵明弟子陳淳、山水畫追摹元王蒙、曹知白等人筆意,有著深厚的文人畫功底。乾隆作為帝王,自幼熟讀儒家經(jīng)典,關注傳統(tǒng)中國文化,對文人繪畫喜愛有加,不僅數(shù)次臨摹,而且大量收藏。因此,他將有文人畫風的管、文、陳氏的畫作珍藏于養(yǎng)心殿,可謂恰得其趣。
養(yǎng)心殿是乾隆處理朝政、生活起居和賞鑒名品之地,因此,在研究養(yǎng)心殿的書畫藏品時,不應僅關注殿內(nèi)“三希堂”王羲之、王獻之等人的名作,還要關注管道升等女畫家的藏品,這樣才能更全面地了解乾隆的藝術審美、文人畫情懷、收藏理念以及對于真贗作品的辨識能力,從而深化對乾隆朝宮廷書畫鑒藏史的研究。
(本文作者單位為故宮博物院書畫部,原文標題為《乾隆朝養(yǎng)心殿藏女畫家作品考》,全文原刊于《故宮博物院院刊》2023年7期,澎湃新聞轉刊時注釋未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