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版本十講》,楊成凱著,中華書局2023年4月出版,470頁,110.00元
楊成凱先生(1941-2015)以學者、藏書家的身份涉足版本學研究,在古籍版本學界久享盛名,生前為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全國古籍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著有《漢語語法理論研究》《閑閑書室讀書記》《人間詞話門外談》等?!豆偶姹臼v》(以下簡稱《十講》)為楊成凱先生遺著,經(jīng)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向輝先生整理,2023年4月出版發(fā)行。本書以流暢通俗的語言、精彩紛呈的案例,解說古籍版本鑒賞與收藏中的實際問題,為讀者提供古籍收藏、研究的門徑。又以畢生的版本實踐為基礎,加以深厚的學養(yǎng)、獨特的眼光,對古籍版本學理論問題深入思考,其觀點亦極具啟發(fā)意義。讀《古籍版本十講》,追憶與先生交往中親歷的版本故事,更深刻感受到楊先生版本學研究的獨到之處。今略述所知,與讀者共享。
楊成凱先生
一
與楊成凱先生相識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正是楊先生大量購買古書的時期。當時我剛進入北圖善本組工作,聽我愛人說起語言所有位愛書成癡的同事,每次大包小裹從書市滿載而歸,聊起古書版本來如數(shù)家珍,心下欽慕不已。后來楊先生主持《新世紀萬有文庫》詞類古籍的整理,約請善本組同事參與其事,開始與楊先生熟識。記得陳紅彥整理《花間集》,唱春蓮整理《尊前集》,我負責《絕妙好詞》。楊先生把這些詞集的各種版本及不同印本都摸得極熟,他希望通過這次整理的機會,將外人難得一見的珍貴詞集版本發(fā)掘出來。印象深刻的是,楊先生講起柯氏小幔亭本《絕妙好詞》書板如何被高士奇改頭換面,搖身而變成了清吟堂本,又如何出現(xiàn)另一種小瓶廬本。這三種印本傳世數(shù)量都非常少見,前人皆認作不同版刻。楊先生慢條斯理,把三個印本的關系娓娓道來,如講故事一般,他的廣見博識和對版本實物的熟悉程度,令人嘆服?!吨袊偶票緯俊纷鳛閮蓚€版本著錄的康熙二十四年小幔亭本與康熙三十七年清吟堂本,居然出自同一套書板,這給我深深觸動,使我對古籍的版本與印本問題有了第一次直觀感受。今讀《十講》,楊先生已將此例作為書板轉手之例,寫入第十講《初印和后印》中(426頁),方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油印征求意見時,先生即已提出了此問題,只是定稿未能完全采用先生意見,留下了遺憾。
2002年前后,我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協(xié)助撰寫該館善本書錄,遇到清雍正文瑞樓本《青邱高季迪先生詩集》的問題,楊先生對古籍版本的熟悉程度再次令我驚嘆。按《清代版本圖錄》收有《青邱高季迪先生詩集》金氏文瑞樓原刻本,版心刻“文瑞樓”字樣,又云“有翻本,版心無‘文瑞樓’字”。馮平山圖書館所藏三部印本,版心皆無“文瑞樓”,其中一部有“文瑞樓藏版”封面,一部卷端署名挖改為汪氏。這三部印本可確認為相同版本,但三本與《清代版刻圖錄》原刻本的關系如何,躊躇難定,遂致信向楊先生請教。楊先生梳理了文瑞樓本的相關信息,在未見原本的情況下,他即判斷馮平山三本并非翻刻本,而是文瑞樓本的原版重印,并提醒我注意觀察版面特征,比較書板斷裂處與字體墨色細節(jié)。由此我才注意到馮平山三本與文瑞樓原本的差異,乃因署名處三行經(jīng)改刻及再改刻,三本與文瑞樓原刻本可確定為相同書板。
我在馮平山圖書館請教楊先生的信件,因郵箱久廢,當時未能留心保存,多年來一直心存遺憾。沒想到楊先生遺稿中居然保存了當時的郵件,即本書第五講《清刻本的鑒賞與收藏》所附“與張麗娟關于此書通信兩則”。楊先生在信中這樣指導我:
我沒有機會把不同的本子放在一起仔細比較,這一點請你驗證一下:仔細比較版片斷裂情況和字體細節(jié),看看那三部書是不是同一副版片,是不是三(署名改汪氏之本)在后,而二(署名未改之本)在前。要多看一些葉子,因為后印時很可能有補版,要排除補版的干擾。如果是同一副版片,只要各卷第一葉沒有換版,那么更改署名處字體必有特殊:可能顏色不同,往往墨色深,也可能字體有差異,或有歪斜現(xiàn)象。(《十講》,266頁)
重溫此信,除了慚愧于自己當時的淺陋無知,更深深感激先生的循循善誘,不厭其煩。他幾乎是手把手地指導,使我對古籍不同印本的差異及其鑒別有了更深刻的體驗和認知。關于文瑞樓本《青邱高季迪先生詩集》各次印本的關系,郭立暄先生在《中國古籍原刻翻刻與初印后印研究》中已有詳盡的調(diào)查比勘,可證楊先生同版不同印本的判斷;其中還有更復雜委曲之處,為我們討論所未及(詳參郭著364頁)。古籍版本研究的復雜性及其魅力正在于此,或許這也是楊先生對古籍版本著迷的原因吧。
還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2013年2月間,楊先生寫信要我?guī)退楸贝蟛刳w氏小宛堂本《玉臺新詠》的問題:
有件事若方便,請看看貴館所藏向達藏徐乃昌舊藏之明崇禎趙氏小宛堂刻《玉臺新詠》,書后有陳玉父跋“唐花間集已不足道”之“花”有沒有墨筆描改。貴館藏此本我97年看過,印象已經(jīng)模糊了。此本50年代借給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了,但是看影印本看不出“花”字是否經(jīng)人描改。這個字作“花”是對的,但是徐本后印補版,補刻為錯字“苗”,獨獨徐本作“花”,很是蹊蹺。如果不是手寫描改,莫非陳跋是另配的葉子,好像也不可能。陳跋版片下方殘損,系補刻,故有錯字。(2013年2月18日楊先生致筆者信)
經(jīng)調(diào)閱原本后觀察,北大本“花”字果然是墨筆填寫,對光可見明顯的剜紙割補痕跡。另有一處“盈”字,他本作“乃”,此處雖無剜紙痕跡,但“盈”字字形有異,似亦經(jīng)描改。我將此情況報告楊先生,他回復說:
此后敘是原版,但是下方行末損壞,修補出現(xiàn)錯字。我的一本末字“盈”明顯由“乃”填補而成,彎勾一直進入“皿”字。次行“以”字磨去,墨補寫為“異”,其實原版是“鮮”?!盎ā笔悄トピ帜珜憽R驗橛玫氖呛顸S紙,墨色不易分辨?!坝痹嫦旅娴摹懊蟆弊质撬膫€垂直豎道,橫道平直,跟上部分界明顯??从坝”拘毂尽懊蟆弊植顒e明顯,“皿”字很小,蜷縮在一起,彎勾跟“皿”相連,似乎是磨去一部分?!盎ā?、“鮮”二字錯為“苗”、“以”,要錯同錯,要不錯同不錯,所見各本皆然。磨改原文,干擾觀察。(2013年2月20日楊先生致筆者信)
明崇禎趙氏小宛堂本《玉臺新詠》雕刻精雅,為人所重,因有初印后印、原刻翻刻之異,加以坊間作偽,描補改字,影響判斷,前人多有似是而非之論。楊先生對此本十分關注,曾先后比較過十幾個不同印本,有《明寒山趙氏小宛堂刻〈玉臺新詠〉版本之謎》(《讀書》1997年第7期)、《明寒山趙氏小宛堂刻〈玉臺新詠〉真?zhèn)慰紝崱罚ā恫貢摇返谝惠嫞?999年)兩文,而直到2013年先生仍持續(xù)著對此本的探索。
楊成凱先生對版本的熟稔并不限于詞集、詩文集,經(jīng)史子集各部類的重要版本,他都十分關注。忘了是哪一年,楊先生打電話跟我聊起相臺岳氏本《九經(jīng)》,也談到張政烺先生與汪紹楹先生對相臺岳氏本的研究。當時我對經(jīng)書版本茫然無知,卻留下極深印象,其后每見以相臺岳氏本為宋本之論,就想起楊先生的此番談話,最終下定決心以經(jīng)書版本作為自己的研究課題。當我把博士論文《宋代經(jīng)書注疏刊刻研究》提請他指正,先生十分高興,認為這本書研究的是正宗的版本學內(nèi)容,病情反復之中勉力為序,多方鼓勵。據(jù)楊先生自己講,他對經(jīng)書版本亦曾有意研究,并下過一番功夫。他提示我黃丕烈曾見過真正的宋十行本,對宋十行本獨特的形式特征有所揭示。又告知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有一部吳志忠校跋《禮記注疏》,其中提到吳氏曾見十行本《周易》有元代刊記。此事有關十行本注疏的刊刻年代問題,是前所未聞的重要資料,我按楊先生指示去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調(diào)閱原本,果然讀到吳跋。吳氏此跋似僅見于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禮記注疏》中,若非楊先生有意考索,廣閱眾本,恐怕很難獲知此條材料。由此一例,即可窺見楊先生在經(jīng)籍版本研究上的廣度和深度。
二
以上是筆者親歷的楊成凱先生與古書版本的故事,類似故事還有很多,師友間相傳頗多傳奇。其中有的版本,比如趙氏小宛堂本《玉臺新詠》,楊先生寫成了文章,可以看到他長年追蹤、鍥而不舍地關注一個版本,通過不同印本的經(jīng)眼、比較,切實地解決前人疑而未決的問題,糾正前人似是而非的結論。但寫成文章的畢竟只是極少數(shù)。楊先生曾追蹤過、探索過,同樣有許多心得的版本,絕大多數(shù)并未寫成專門的考證文字。它們或許在友朋相詢中交流探討過,或只記錄在先生日常的讀書筆記中,有的也許只存在他的腦中。斯人已逝,無可奈何,可堪欣慰的是,《十講》中尚保存有大量楊先生個人經(jīng)眼、研究過的版本線索,它們作為例證出現(xiàn)在楊先生的論述中,雖未展開鋪陳,卻是點點珠璣,信手拈來,每一個都充滿興味和玄機,值得細細品讀。
《十講》的主體部分,包括宋刻本、金刻本、元刻本、明刻本、清刻本、活字本、抄本、批校本、叢書的鑒賞與收藏、初印與后印共十篇,曾作為系列文章在《藏書家》《紫禁城》等刊物上發(fā)表,其后又陸續(xù)擴充增補了相關版本例證。除《初印與后印》總論印本問題外,宋刻本以下各講,大體包含各代、各類版本的版式風格、文獻價值、版本鑒別、鑒賞收藏等項內(nèi)容。其主旨乃在以深入淺出的語言、生動豐富的例證,講解歷代刻本及各類版本的特點、價值,為古書鑒賞、收藏提供入門指導。所舉例證,包括了歷史上眾說紛紜的重要版本,也有很多前人鮮少關注的小眾版本。尤其是前人研究并不充分的明、清版本、抄本、批校本、叢書本等領域,先生長年深耕其中,隨手所舉,往往從平淡處見神奇,顯示出他博通廣覽的淵博學識和超卓獨特的版本眼光。楊先生在《十講》第五講《清刻本的鑒賞與收藏》中有這樣一段話:
藏家通例是貴古賤今,醉心于千元皕宋。其實買書只看宋、元本最為省事,那些書到今天幾乎本本都記在“帳”上,像樣的只有那么幾百種而已。相反,要想在眾多清刻普通書中別擇佳本,卻不那么容易,很大程度上,要投身書海認真地看書學習,依靠博聞多識練就識之于碔砆的伯樂眼光。因難以見巧,藏家識見之高下也就體現(xiàn)在這里??纯赐跣婪蛳壬摹抖晷g軒篋存善本書錄》對諸多清本鞭辟入里的闡述,不能不由衷地贊嘆前輩功力之深厚。(269頁)
此可謂夫子自道。楊先生畢生收藏、研究古籍版本,癡迷勤勉加超人天資,成就其版本學的深厚造詣與“伯樂眼光”。我們看《十講》對清代嘉、道、咸珍稀版本如數(shù)家珍,對叢書中的珍本、全本、初印本極為看重,哪怕是叢書零種,也有格外值得珍視的稀有品種,哪怕是近在光、宣時期的版本,今日亦可能踏破鐵鞋無覓處。他列舉清代有名的仿宋佳刻,指出它們雖歷來受到重視,而傳本有多有少,珍罕程度并不相同:“例如清內(nèi)府刻《周易本義》和《四書章句集注》同樣精美不茍,但是前者不難看到,而后者傳本遠為稀少,陳鳣在《經(jīng)籍跋文》中說它‘似系國初翻刻者’,直到今天也沒有弄清它是何時所刻。像汪士鐘所刻的幾種書,平??吹降膸缀醵际恰秲x禮疏》,《詩說》就少,而《孝經(jīng)注疏》甚至少有人知。”(283頁)他稱贊《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著錄清道光十四年刻本《四書拾義》五卷本及續(xù)有增補的六卷本,而《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只著錄五卷本,不收六卷本,就是不了解六卷本的獨特性:“其實《四書拾義》這部書很有好評,后人多次翻刻,但它們都是五卷本,沒有第六卷。六卷本之罕見令人驚訝,《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兩本兼收確有真知?!保?59頁)對明清版本中稀見版本、稀見印本的認識,是先生長期讀書、訪書、研究書的基礎上積累而成,最見其版本學功力。善學者以本書所涉版本為線索,從中生發(fā),追蹤探索,必將如入寶山,滿載而歸。
三
在長期版本實踐基礎上,楊成凱先生對版本學的理論思考也逐步走向系統(tǒng)化?!妒v》中的《初印和后印》,較早也較為系統(tǒng)地討論了古籍版本學中關鍵而易于引起混淆的初印與后印問題,初稿發(fā)表于2004年出版的《藏書家》第九輯,曾在學界產(chǎn)生廣泛影響。2007年中華古籍保護計劃開展以后,楊先生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其中,先后在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古籍保護鑒定培訓班及國圖、上圖等古籍講座中,為古籍從業(yè)人員、古籍收藏愛好者講授版本學。《十講》書前導論《古籍版本研究和收藏面面觀》(以下簡稱《面面觀》),就是在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培訓講義基礎上增訂修改而成。其第一部分“關于古籍版本學的思考”,指出古籍版本學需要積累經(jīng)驗、總結成果、蔚為理論,最終形成體系,這是楊先生對于版本學學科建設的整體思考。第二部分“從刊印過程談起”,接續(xù)《初印和后印》的研究路徑,并將討論范圍擴展至版本生產(chǎn)的全流程,進一步完善了其版本與印本研究體系。第三部分“版本鑒定總說”,根據(jù)個人版本實踐及古今學者藏家的鑒定經(jīng)驗,提出古籍版本鑒定中需要完成的基礎工作及比勘論定的方法?!睹婷嬗^》實際上已經(jīng)搭建了一個較為系統(tǒng)的版本學研究框架,與《初印和后印》及書后《古籍的價值與收藏》一起,集中體現(xiàn)了楊先生對古籍版本學的理論思考,及在版本學系統(tǒng)化、科學化方面所做的努力。
楊先生版本學研究的一大特色,即版本與印本的綜合研究,在《初印和后印》《面面觀》中,楊先生從雕版流程的角度出發(fā),初步建構起自己的版本與印本研究理論。按前人的版本研究,主要聚焦于版刻時地的鑒別,諸家目錄的著錄,亦多止于“版本”層面。然而讀者所面對的版本,其實是一個個具體的印本,相同版本的不同印本之間,往往會千差萬別,上文所述《玉臺新詠》《絕妙好詞》《青邱高季迪先生詩集》諸例可見一斑。止于“版本”層面的研究,難以解決古籍版本利用中所遇到的種種復雜問題。楊先生在長期的版本實踐中,逐漸摸索出版本與印本綜合研究的道路,平生積累的大量經(jīng)典案例,成為其理論建構的最堅實基礎?!冻跤『秃笥 放c《面面觀》先后接續(xù),系統(tǒng)梳理了古書編稿—制版—印刷—(加工)—轉手—(加工)—重刻各個階段所面對的版本現(xiàn)象,及相應的版本與印本可能發(fā)生的變化。如編稿過程中有初編、重編、增刻、增刻重編等,關涉書的內(nèi)容多少、文本變異。雕版過程中涉及書手寫樣、刻工刀法,其特點、風格與版刻的時代、地域密切相關。印刷階段,有紅印、藍印及各種特殊紙印本,有校刊者校修文字的校樣本,初印、中印、后印在外觀和內(nèi)容上都可能有差異。加工階段的修版、補版、增刻等,也會造成不同印本形式和內(nèi)容上的諸多變化。而隨著版本的再生產(chǎn),原版和重刻之間,原版不同印本與重刻本之間的鑒別又成為研究的要點。如此種種,都是版本學研究中的棘手問題,需要深入“印本”層面,通過版本與印本的綜合研究才能獲得準確認識?!睹婷嬗^》明確闡述了版本與印本綜合研究的必要性:
名義上是一個版本,其實它包含著的是可能有這樣那樣不同的一些印本,而不是本本如一的一個整體。用我們今天的眼光看,古書刻本的一個版本,至少有幾次印本,很可能還有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等幾個不同的版次。……對于古書的版本鑒定來說,一個版本可以包括多種印本,不同的印本之間可以有內(nèi)容或形式方面的差異,這無疑對版本學工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們看到一部書,不僅要知道它是哪一個版本,還要知道那個版本有沒有不同的印本,如果有不同的印本,怎樣把它們區(qū)分開來。一個版本的不同印本間除了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的差異以外,傳世數(shù)量也會有所不同。了解了這些情況,就能更為正確地評定一部書的價值。(26頁)
楊先生極為重視古籍版本學的理論建設,他認為“就古籍版本學而言,我們需要有而實際也有大量的研究對象,這就是前人留下的數(shù)百萬部古書。但是前人留下的研究專著卻寥寥無幾,不僅點點滴滴的資料散見各處,不成系統(tǒng),而且大量實踐經(jīng)驗還只是口耳相傳,并不曾記錄在冊給以物質(zhì)化,更不要說分門別類形成一個系統(tǒng)化的知識領域”(第4頁)。楊先生選擇從古籍雕版印刷流程出發(fā),總結版本生產(chǎn)各個階段所涉及的版本現(xiàn)象,所謂初編、重編、初刻、重刻、原版、翻版、影刻、摹刻、初印、特印、修版、補版等等,這些名詞長期以來在古籍從業(yè)者中口耳相傳,前人版本學著作中都有所涉及,但往往只是簡單的名詞解釋和零散說明,普通讀者很難將這些名詞與自己面對的版本實物相對應。實際上,即使專業(yè)的古籍研究者,對于這些名詞背后所涉及的各種紛繁復雜的版本與印本關系,也往往缺乏足夠的認知,難免似是而非的判斷。楊先生以雕版印刷流程為線索,逐次分析不同階段所涉及的版本概念,及由此帶來的印本變異。這是一個獨辟蹊徑的研究角度,楊先生由此將零散的版本學名詞還原到雕版印刷加工的具體流程中,成為一個有序的知識系統(tǒng)。這正是楊先生所說的:“知識要匯為一個有條理符合邏輯的系統(tǒng)。”“從耳濡目染的感性認識,從片段的理性思考,升華為一門有實踐也有理論的學科。”這是楊先生對版本學學科建設的期許,也是他努力踐行的目標。
四
楊成凱先生的版本學研究還有一個重要特點,即《十講》始終貫穿的“內(nèi)容”“形式”“流傳”三要素綜合統(tǒng)一的理念?!靶问健保傅氖枪艜陌媸?、字體、雕工、紙墨等外在形制因素,傳統(tǒng)的版本學研究講究“觀風望氣”,即通過古書的外在形制特征判斷其版刻時地?!皟?nèi)容”,包括古書卷數(shù)多少、內(nèi)容完缺、文字異同、文本??钡?,即從古書的內(nèi)容來觀察一個版本的特征,從而對此版本作出判斷。“流傳”,指的是傳本數(shù)量多少,珍稀程度如何。內(nèi)容、形式、流傳三要素,構成了楊成凱先生版本學研究的基本面。
在《面面觀》開篇,楊先生首先提出版本學研究的三個重要組成部分:
孔子刪定《詩》《書》、漢代發(fā)掘和整理古代典籍,都是對古籍文本所做的研究工作,從內(nèi)容方面對古書的不同傳本進行比勘和研究。從宋代開始,經(jīng)過元、明、清以來的大規(guī)模印制流布典籍,不僅古籍文本的校勘工作得到空前的發(fā)展,而且隨著古書的大量積淀,鑒賞和收藏之風日益興盛,古書傳本的形式和流傳脈絡也逐漸成為學者關注的一個熱點。內(nèi)容、形式和流傳脈絡,這是古書版本學研究的三個重要組成部分。(第3頁)
他對版本與印本關系的考察,也主要從內(nèi)容、形式、流傳三方面著眼:
古籍版本學的工作起步于研究一部部古書的價值。分析古書的價值要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入手,傳本數(shù)量多少也是需要考察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說,內(nèi)容、形式、流傳是一部古書的三個價值因子。(第10頁)
對于前人版本研究中內(nèi)容與形式各有側重的問題,楊先生始終堅持的是“內(nèi)外雙修”:
一部古書跟所有對象一樣,最重要的兩個方面是內(nèi)容和形式。全面的版本研究需要內(nèi)外雙修,內(nèi)是內(nèi)容,外首先是形式,版本研究的基本觀察點就在內(nèi)容和形式這兩個方面。(第4頁)
長期以來,版本學的“形式”與“內(nèi)容”之爭始終是一個熱點話題。楊先生的版本學研究建立在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和大量一手的版本個案研究基礎上,又長于從古籍雕版印刷的實際流程出發(fā)探討版本現(xiàn)象,這使他的版本學天然具有“形式”屬性,對于古籍的物質(zhì)形式特征有充分的重視和認知?!妒v》中隨處可見楊先生對古籍版式、字體、紙張、雕工等形式因素的經(jīng)驗性總結,他對修版、補版、書板轉手、各種特印本、原版與重刻等版本現(xiàn)象的梳理,都是首先建立在版本實物的形式考察基礎上。同時,作為學者、藏家的雙重身份,又使他能夠跳出“形式”與“內(nèi)容”的壁壘,站在更高的維度上觀察版本,始終強調(diào)“形式”基礎上對古書“內(nèi)容”的考究。他指出“對于今天的版本學研究者而言,提高對古書內(nèi)容的關注顯然是一個重要的努力方向,值得給予特別的重視”(第6頁),并多次以黃丕烈舉例:“黃丕烈被歸入鑒賞家,號稱‘佞宋’,但是他不是拿空頭的‘宋本’兩個字自我欣賞,而是通過校書發(fā)現(xiàn)宋本的好處,得到陶醉和樂趣?!保?59頁)他建議古書愛好者“表里兼顧”:“對于古書愛好者而言,一部書要表里兼顧。只要有機會,認真地讀讀書很有必要,古書一本即有一本佳處,不認真讀書就體會不到佳處的所在。只要肯讀書,就會有發(fā)現(xiàn),有發(fā)現(xiàn)才能品出古書的味道,品出味道才能講出它的價值。”(431頁)這不僅是為古籍收藏者指點門徑,也是對版本學研究者提出的中肯建議,值得我們深思。
五
讀《古籍版本十講》,如入山陰道中,頗有應接不暇之感。以上所述,只是筆者管中窺豹,更多精彩有待讀者探索發(fā)掘。需要注意的是,本書畢竟是未經(jīng)作者編定的遺稿,在全書結構、文氣通貫及具體表述上難免有不足之處。如《十講》導論《面面觀》第二部分“從刊印過程談起”,為古書刊印全流程的系統(tǒng)梳理,但因本書第十講《初印和后印》已討論修版、補版、增刻、書板轉手等問題,故導論中只能省略此部分內(nèi)容,導致全流程的梳理不能完整呈現(xiàn),需要讀者自己將兩部分整合參照。有敘述前后不統(tǒng)一,或語句矛盾之處,如第79頁“宋建安余仁仲刻《春秋公羊經(jīng)傳解詁》和《春秋榖梁經(jīng)傳解詁》初為淳熙撫州公使庫刊刻,紹熙四年(1193)年重修”,此述余仁仲本,與撫州本無涉,“淳熙撫州公使庫刊刻”顯為誤記,“《春秋榖梁經(jīng)傳解詁》”之名亦不準確。第252頁“清顧廣圻刻的《爾雅注》三卷有增修本,有轉手再印本。其實它還有一個影刻本,即清嘉慶十一年(1806)顧廣圻思適齋影明嘉靖吳元恭刻本”,此述顧刻《爾雅》之翻版本,末句似有誤。此皆遺稿未能完善處。又圖版與正文亦可見齟齬不應,如第253頁述《古文苑》清嘉慶十四年蘭陵孫星衍刻本,至光緒中“有飛青閣摹刻本,逼真原刻”,而飛青閣本圖版說明作“清嘉慶十四年蘭陵孫氏影宋刻光緒五年飛青閣校印本”,顯然有誤。本書整理者所補充的腳注材料,有的可能并非楊先生曾經(jīng)參考之書,這一點也需讀者留意。據(jù)向輝先生介紹,楊先生保存的文稿電子版相當復雜,同一文章有五六個甚至更多的版本留存。楊先生生前對這些文稿可能有多種設想和嘗試,卻未能有一部定稿。向輝先生花費了極大精力,將這些散落的文稿整理成系統(tǒng)完整的書稿,并配入精美圖版,加入大量腳注說明,為讀者提供有益參考;中華書局劉彥捷女士精心編輯,為此書增色,在此要向他們二位表達衷心的感謝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