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或海灘，人們如何想象藝術與財富

盡管我們早就知道都市文明的魅力與藝術、財富有著不解之緣，我們也都由衷期盼當代科技、智性想象與藝術創(chuàng)造聯(lián)手打造的審美光芒能夠驅散全球現(xiàn)實中的陰霾，但是我們是否真的可以信任那些人——那些在都市或海灘上制造藝術與財富光環(huán)的人？

唐·湯普森的《瘋狂經(jīng)濟學：讓一條鯊魚身價過億的學問》談的就是當代藝術的經(jīng)濟學問題，也是關于在都市或海灘的人們如何想象藝術與財富的問題。封面上的那條鯊魚似乎可以游進任何領域，雖然它只是泡在水族箱里的標本。當“藝術”遇上了“經(jīng)濟學”之后，它會變得不再僅僅是藝術，甚至不再是藝術；而且最重要的是，它變得瘋狂了。

2022年12月，瑪麗亞·何塞·阿霍納 (María José Arjona) 在邁阿密海灘展會的行為表演“椅子”，在表演中，藝術家斜倚在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水平木椅上，輕輕地移動著她的胳膊和腿。

先從去年的一場全球性藝術狂歡談起吧。

2022年12月3日，美國的巴塞爾藝術展邁阿密海灘展會落下帷幕。包括預展為期一周的藝術盛會是該展事舉辦20年來規(guī)模最鼎盛的一次，雖然在我們的感受中這還是疫情肆虐的一年。說到疫情，2020年就因為疫情而無法舉行，2021年的展會已經(jīng)恢復了人們的信心，2022年終于以藝術與財富之神的強勢回歸掃清了海灘上的陰霾。38個國家及地區(qū)的282間高端藝廊華麗登場，其中有25間是首次參展的新面孔藝廊；來自全球88個國家的私人藏家以及超過150間博物館及文化機構的館長、策展人和主要贊助人出席了本屆藝術博覽會，共有76000多名觀眾入場參觀，這個20周年志慶最后盡歡而散。

那么，“邁阿密巴塞爾”藝術展的同義詞是究竟是什么？——資本市場？末日狂歡？視覺浮夸？還是更具開放性和公共性的審美反抗？這是留給藝術評論家爭論的議題。阿姆斯特丹藝術家的DRIFT工作室在邁阿密海灘會議中心舉行了一場無人機表演，上次表演是在2020年的鹿特丹上空，那時是向奮戰(zhàn)在抗疫一線的工作者致敬。這次是慶祝疫情后藝術市場的回歸，夜空中的璀璨動感詮釋著各界大咖邁向未來的藝術野心。

韓國著名雕塑和裝置藝術家徐道獲（Do Ho Suh）2022 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倒置的紀念碑》（Inverted Monument）是整個藝術會展中最具有挑戰(zhàn)性的公共政治意義和批判的歷史記憶的重量級作品，也是我在整個會展的資料中最感興趣的作品。多年來他對公共紀念碑作為公共記憶載體的意識形態(tài)作用很關注，“紀念碑”在原則上的政治性、公共性與其具體歷史敘事的沖突使他產生批判性的創(chuàng)作思維。

韓國  徐道獲（Do Ho Suh）《倒置的紀念碑》 2022年

1998年徐道獲創(chuàng)作了《公共人物》（Public Figure），在一座巨大的石頭紀念碑人像基座上空無一物，但是在其底部卻有上千個銅制的、高30厘米左右的人物群像。作品的寓意非常明確，所有被紀念的偉大人物的業(yè)績來自蕓蕓眾生的犧牲，傳統(tǒng)的人像紀念碑實質上是顛倒的歷史敘事；而這座基座上并無人像的虛空還表達了對英雄史觀的質疑和批判。在2022年的這件《倒置的紀念碑》中，在用看似纖維織物構造的紅色紀念碑底座的內部，倒掛著一具人像，其頭頂已經(jīng)觸到基座的底部。這件裝置性雕塑的寓意比《公共人物》更為復雜和含蓄，被崇拜、被紀念者形象的顛倒、藏匿、模糊不清都直接指向對英雄史敘事的顛覆，同時也是對城市空間中的紀念碑意識形態(tài)的顛覆。這樣的作品出現(xiàn)在以打造藝術商貿、科技財富的天堂為宗旨的邁阿密海灘會展中心，無疑是當代藝術的批判沖動仍未熄滅的象征。

由布魯克林藝術團體MSCHF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一臺從制造公司收購的ATM機，藝術家對其進行了改造，安裝了一個攝像頭和印有“Leaderboard”（排行榜）字樣的屏幕。當觀眾插

布魯克林藝術團體MSCHF創(chuàng)作    《ATM排行榜》   2022年

入自己的銀行卡并輸入密碼時，賬戶余額會在屏幕上閃爍，攝像頭則會拍下使用者的照片。據(jù)稱一位身穿粉紅色T恤的年輕人第一個嘗試體驗，其賬戶中大約有200萬美元；而最少的一位參與者的賬戶則只有1.75美元。更多觀眾當然對體驗這件作品充滿了猶豫和焦慮。據(jù)透露，這件作品最后以7.5萬美元賣給了邁阿密當?shù)氐囊晃徊丶?。這件作品無疑極具財富象征和生存焦慮感，虛擬與現(xiàn)實緊密融合，個人在經(jīng)濟中的地位以藝術的名義成為被分享的體驗。在我看來，這件作品或許還能觸發(fā)好萊塢編劇的靈感，徹底改寫搶劫銀行的傳統(tǒng)橋段，讓劫匪就在藝術裝置的展臺上大顯身手。

在激進的或接地氣的作品之外，資本的真金白銀還是更容易吸引眼球的。佩斯畫廊帶來的美國極簡主義畫家艾格尼絲·馬丁（Agnes Martin，1912-2004）的經(jīng)典作品《無題14》（untitled）以700萬美元售出。有意思的是，2021年的巴塞爾邁阿密藝術展售出作品的最高單價也是700萬美元，是卓納畫廊帶來的美國抽象藝術家阿道夫·弗雷德里克·萊因哈特(Ad·Reinhardt）的作品。雖然艾格尼絲·馬丁自己從未曾說過自己是極簡主義畫家，但是她的作品的確給人以極為純凈、簡化的美感。在佩斯展位上，安迪·沃霍爾1964年的畫作《花卉》也以 380萬美元的價格售出。與展出的藝術作品相比——必須承認很多觀眾未必真的看懂了它們——所有藝廊的銷售業(yè)績是藝術展會最靠譜的總結報告。毫無疑問，對于畫廊經(jīng)營者來說，銷售是藝術展會影響力的首要指標。

艾格尼絲·馬丁 (Agnes Martin) 《無題14》   1998年

在展場之外，藝術與財富的出場同樣炫耀。從跨界時裝秀到豪華夜宴，從疾馳的加長豪華轎車到咖啡廳里的密談，沒有人會放過任何的機會與可能，在這里沒有人會真的無所事事。如果上帝能聽到所有發(fā)自這片海灘的關于藝術與財富的對話，恐怕也會經(jīng)受不住誘惑而走下神壇。在邁阿密海灘上漂浮的白云，似乎總是能給藝廊經(jīng)營者和收藏家?guī)砗玫男那椤?/p>

稍為回顧一下邁阿密的展事史吧。在1950年代，美國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海灘市提出建設展覽館以帶動旅游商貿經(jīng)濟的發(fā)展。大半個世紀過去了，這塊地方早已不再只是以白云藍天下的海灘吸引游客，它的會展業(yè)已經(jīng)成為商貿經(jīng)濟的金色引擎。只是原來并沒有想到會有躋身于全球當代藝術前沿的一天，結果在2002年這一天悄然降臨了。本來的計劃是在2001年舉辦首屆“巴塞爾邁阿密海灘藝術博覽會”（Art Basel Miami Beach，ABMB），因“911事件”而出師未捷。2002年終于邁出了第一步，首次亮相就吸引了200多家各國藝術機構前來捧場。雖然一路走過來也并非那么順風順水，“紅旗到底能打多久”的風言風語時有所聞，連晚宴上是否有魚子醬也被看作是某種風向標。但是每年年底的邁阿密海灘總是能以藝術與豪華派對之名抓住一些富商與政客的心，堅持到今天的邁阿密海灘會議中心（Miami Beach Convention Center）已成為漫天霞光的“藝術世界的城市廣場”，成為作為全球藝術市場晴雨表的瑞士巴塞爾博覽會(Art Basel)的北美姊妹版。2006年藝術評論家奧西安·沃德（Ossian Ward）創(chuàng)造的“Bling Conceptualism”（璀璨的概念主義），無論在意象或概念上都成為了巴塞爾邁阿密海灘藝術博覽會的最璀璨的概念。

但是在藝術之外的商貿才是財富的最大創(chuàng)造者。邁阿密海灘市與邁阿密隔著一道比斯坎海灣，美麗的海灘風景和悠閑的熱帶氛圍以及世界一流的商旅設施打造了一個活力四射的城市天堂?？纯催~阿密海灘會議中心在今后兩年的部分排期：美國邁阿密游艇展覽會（2023年5月）、美國邁阿密醫(yī)療用品及設備展覽會（6月）、美國水處理展覽會（8月）、美國邁阿密珠寶首飾及鐘表展覽會（10月）、美國邁阿密紙業(yè)展覽會（2024年1—2月）、美國無紡布及非織造展覽會（2025年4—5月）。人們在這里交易著科技與商貿，同時消費著炫耀與野心。     

更能揭示出潛藏在邁阿密狂歡嘉年華中的野心與風險的是自2019年開始舉辦的邁阿密比特幣大會，組織者是比特幣交易雜志（Bitcoin Magazine）的出版商BTC Media。這是加密貨幣擁躉的年度盛會，是網(wǎng)絡時代的富豪新貴的璀璨時刻。在風險中炫耀野心與遠見的確很酷，邁阿密海灘也因此鍍上了被邁向未來的時代精英朝拜的“麥加”光環(huán)。但是這些人不是土豪，Bitcoin Magazine的董事總經(jīng)理克里斯蒂安·克羅爾斯（Christian Keroles）說大會“是一次文化集會，是對比特幣、比特幣運動和反主流文化的慶祝。”（Abram Brown，《槍支、財富和上帝：加密信徒們在邁阿密的四天狂歡》，來源：福布斯中國） 可見“文化”是不可以忘卻的核心理念。

圖片來源：福布斯中國

在剛過去的2022年比特幣大會期間，在幾萬信徒的狂歡之中最硬核的是為期兩天的名為“Bear Arms N' Bitcoin”的秘密會議。會議主題是在加密貨幣加持下的無法追蹤的3D打印槍支，擺在桌面上的一支“解放者12K”（Liberator 12K）獵槍和一款名為Dark-Fi的能提供更好隱私保護的區(qū)塊鏈清晰地透露出該行業(yè)面向未來的野心與勇氣。

2022年的比特幣大會也沒有忘記讓藝術出場。邁阿密市長弗朗西斯·蘇亞雷斯（Francis Suarez）主持了“邁阿密公牛”（Miami Bull）雕塑的揭幕儀式，這座類似變形金剛機器人的公牛雕像自然令人想起華爾街的公牛雕塑，明白這是新生的公牛對老公牛的最大限度的致敬，同時也是對那些仍然對加密貨幣持懷疑態(tài)度的華爾街傳統(tǒng)主義者的一種挑釁。在一場演講活動中，由一位音樂吉他手領唱贊美詩和基督教民謠作為開始。最后大會以一場名為“穩(wěn)健貨幣慶典”（Sound Money Fest）的音樂會作為結束，并邀請了兩名格萊美獎被提名者Logic和史蒂夫·青木（Steve Aoki）出席。    在我看來，財富、野心、風險與藝術不僅有著扯不斷的聯(lián)系，更重要的是在它們之間孵化出一種投機主義政治美學，與傳統(tǒng)美學的最大區(qū)別就是它的風險體驗所帶來的審美快感。政治上的投機主義讓人反感，在政治倫理中備受批判，在歷史敘事中總是負面。但是在高科技、高風險時代的創(chuàng)造力領域中，由比特幣、區(qū)塊鏈、3D打印等概念勾連起來的可能性未來在倫理上試圖修正了投機主義的傳統(tǒng)定義，而由藝術加持的感性世界更使超越性的美學體驗成為可能。在藝術野心上的風險投機快感或許在倫理學上不那么令人反感？

盡管我們早就知道都市文明的魅力與藝術、財富有著不解之緣，我們也都由衷期盼當代科技、智性想象與藝術創(chuàng)造聯(lián)手打造的審美光芒能夠驅散全球現(xiàn)實中的陰霾，但是我們是否真的可以信任那些人——那些在都市或海灘上制造藝術與財富光環(huán)的人？在我看來，首先要區(qū)分的是制造了“制造”的兩類人，一類是直接的制造者，如藝術家、設計師、手藝人、歌手、程序員、網(wǎng)絡黑客、腳手工等等，他們的大腦和手鍛造出貨真價實的光環(huán)；另一類是投資者、金融家、政界名流、美術館長、藝廊總裁、收藏家、策展人、批評家、專欄作家等等，他們的眼光和權力制造出直接的制造者和聚光燈下的舞臺。當然不能說憑身份標簽就決定了他們的智慧、價值觀、人品、審美趣味等等，但是如果沒有一絲影響恐怕也很難讓人相信。作為普通觀眾或者是非“關懷專業(yè)”的知識分子，如果喜歡思考一些問題的話，不妨相信自己最質樸的感受，哪怕是很簡單的思考或許也是有價值的，關鍵問題就是要明白很多精英光環(huán)都是由他人的投射而形成的。

2022年12月，DRIFT工作室在邁阿密海灘會議中心上空的無人機表演。

在這里想起一部最近看的影片《利刃出鞘2：玻璃洋蔥》，導演是萊恩·約翰遜（Rian Johnson），創(chuàng)作于2020年疫情期間。影片的核心元素和景象圍繞著科技新貴、財富炫耀、藝術高光、視覺奇跡、豪華派對而展開，與邁阿密狂歡嘉年華可以相比。但是它的神秘命案、懸疑游戲轉變?yōu)槲C四伏的兇殺疑云，大偵探布蘭科（丹尼爾·克雷格飾）的睿智推理眼看就要功虧一簣，就因為在場的所有證人有求于那個集科技財富于一身的新貴爛人，法律的尊嚴也因此受到無情的奚落。最后還是由于黑人女子海倫似乎突然明白了“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的道理，猛然迸發(fā)出砸爛舊世界的勇氣，把這座“玻璃洋蔥”的豪華大廳砸個稀巴爛，最后是一把沖天大火照亮了神秘島嶼的夜空。由財富和科技神話聯(lián)手打造的新權貴的邪惡、愚蠢、自私在影片的結尾昭然若揭，科技億萬富翁邁爾斯·布朗的光環(huán)被無情揭穿，人設轟然倒塌。有評論家指出，“他們的合法性只能依靠周圍人的尊重才能得以維持。最終，影片像是一則關于我們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和杰夫·貝佐斯（Jeff Bezos）的寓言?！边@位評論家甚至談到了紐約藝術市場和政治圈的資助人彼得·蒂爾（Peter Thiel），在他看來，藝術家與政治家會影響文化和政治朝著他的新右翼愿景發(fā)展。但他的計劃都進展不順。（參見《<利刃出鞘2：玻璃洋蔥>：籠罩在精英光環(huán)下的簡單真相》，來源：澎湃新聞）可以說，在邁阿密的璀璨夜空中也必然會投下虛幻的陰影，所有的懸疑都有待布蘭科與海倫作出解答。

1991年，英國當代藝術家赫斯特制作了一個鯊魚標本。鯊魚嘴巴大張，被放在浸有甲醛溶液的玻璃箱中，取名為《生者對死者無動于衷》（The Physical Impossibility of Death in the Mind of Someone Living）。

藝術展廳中的鯊魚標本

最后想起唐·湯普森的《瘋狂經(jīng)濟學：讓一條鯊魚身價過億的學問》（譚平譯，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9月），它談的就是當代藝術的經(jīng)濟學問題，也是關于在都市或海灘的人們如何想象藝術與財富的問題。封面上的那條鯊魚似乎可以游進任何領域，雖然它只是泡在水族箱里的標本。這頗有象征意義：當“藝術”遇上了“經(jīng)濟學”之后，它會變得不再僅僅是藝術，甚至不再是藝術；而且最重要的是，它變得瘋狂了。雖然這條鯊魚并非來自邁阿密海灘，它還是會告訴你，在當代藝術領域中，從畫廊到中間人、從賣家到競爭的買家，關鍵就在于知名品牌。

就這樣，那條鯊魚凌駕一切，憑空打造出當代都市的藝術與財富傳奇。

赫斯特的鯊魚標本

2023.1.7，完稿；7.21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