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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銷夏錄》書事三題

一個人不論早晚,一生中難免要上一兩次當(dāng)?!灿ⅰ澈唺W斯丁著,項星耀譯:《曼斯菲爾德莊園》

一個人不論早晚,一生中難免要上一兩次當(dāng)。

——〔英〕簡·奧斯丁著,項星耀譯:《曼斯菲爾德莊園》

《江村銷夏錄》“未刻繕本”芻議

陸時化是清中期的藏書家、校書家和書畫鑒藏家,收藏宏富,纂輯有《吳越所見書畫錄》六卷,其友人王昶言及此書云:

……(引者按:陸時化)常集生平所見數(shù)百種,記其紙絹,詳其行款,識者比之退谷、江村兩《銷夏錄》。(《春融堂集》卷五十八《國子監(jiān)生陸君潤之墓志銘》)

“退谷、江村兩《銷夏錄》”,指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和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孫、高為清初名宦,而二書皆是論及書畫鑒藏的名家之作,將其與孫、高二書并提,可見識者對陸氏此書的重視。

是書卷二“明王履吉書倪云林贈徐良夫畊漁軒諸詩卷”條載陸氏自跋云:

《鐵網(wǎng)珊瑚》第五卷載云林《畊漁軒詩畫》卷,卷后高巽志記一篇,楊基說一篇,唐肅、包大同銘二篇,然后云林署云:“予既為良夫友契作《耕漁軒圖》,復(fù)為之詩?!毕怠班嚿街?,其水舒舒”一詩,后接周砥、隆山、張緯、陳寅、高啟、張羽、徐賁、王隅、劉天錫、仇機(jī)、王?、西澗翁、堅白叟諸詩,后又接云林“溪水東西合”一詩,后又接陳宗義、俞銓二詩,沙門道衍《耕漁軒后序》一篇。雅宜山人從玩竹處所見,全聚云林詩,不雜以他人,亦無云林畫者。高江村已刻之《銷夏錄》未載此卷,未刻繕本末曾列此圖,核其作記、銘、詩、敘之人,皆與《鐵網(wǎng)珊瑚》中對仝,獨無云林二詩。想玩竹家已將畫卷二詩,與云林平日往還之詩匯為一卷,故江村見時,已少此二詩矣,三橋所見圖卷,亦云獨無云林。此卷中有云林《題朱澤民圖耕漁軒詩》,則當(dāng)時圖非一圖,卷非一卷,不可得而考也?!」锼惹迕魅?,聽松山人陸時化題。

知陸時化曾親見高士奇《江村銷夏錄》之“未刻繕本”。所謂“未刻繕本”,自然是此書的謄清稿本。跋文提到此本既與印本有所異同,則印本未載者必經(jīng)高氏刊落。而上海圖書館藏陸時化精抄本《江村銷夏錄》(索書號:線善783192)書后亦有陸氏跋文,然跋中無一字言及此本,蓋是彼時陸時化仍未知曉此謄清稿本尚存天壤,這也是陸氏未將只見于謄清稿本的內(nèi)容過錄到精抄本上的原因。

陸時化《〈江村銷夏錄〉跋》


因此,陸時化親見這部謄清稿本,只可能是在前一跋寫作之后,后一跋完成之前。前者文末署“乾隆壬辰小春三日”,即乾隆三十七年(1772),后者文末署“乾隆癸巳清明日”,為乾隆三十八年(1773)。換言之,陸時化親見高士奇《江村銷夏錄》未刻繕本的具體時間,當(dāng)是在乾隆三十七年十月三日至次年清明之間。

現(xiàn)存的陸時化著述,除了《吳越所見書畫錄》,以及書前的《書畫說鈴》與書后的《書畫作偽日奇論》外,還有散佚序跋若干(這部分題跋經(jīng)過輯佚,已收入陳小林、吳嘉龍、鄭凌峰點校:《吳越所見書畫錄》,上海書畫出版社,即出)。其中有一篇《跋高文恪公硯銘》,文章收錄在《婁水文征》卷六十九(上海圖書館藏,索書號:線普409058-81)中(按《平原宗譜》卷十九云陸時化《聽松文集》選刻于《婁水文征》,但書中僅見此銘,今已無從窺見《文集》之概貌)。其文云:

高文恪江村先生向有藏硯百方,繼去其次者,存四十方,繼又去四方,以配三十六度,繼又去八方,謂之二十八宿,藏之瓶廬,終身不釋。余生也晚,及游弄珠樓,乘興登先生之清吟堂,景仰流風(fēng)余韻,見其居處一花一石,布置咸有意味,非胸羅邱壑,曷克臻此,令人徘徊不忍去。請觀瓶廬之藏硯,僅存一方,乃先生在禁廷所用,作銘于己卯秋七月者也。深嘆不能盡見四十方,而先生之為文章冠冕,述作楷模,于斯銘亦可想見云。

“游弄珠樓”“登先生之清吟堂”,說明陸時化曾經(jīng)前往浙江平湖,并造訪了坐落于此的高士奇舊邸。當(dāng)時高氏后人仍在此處居住,因此陸氏才得到了“請觀瓶廬之藏硯”的機(jī)會。而他觀覽《江村銷夏錄》謄清稿本的地點,或許就在平湖高邸。

又,陸時化在前面提到的《〈江村銷夏錄〉跋》中記載了一則藝林掌故,事涉《江村銷夏錄》原刻書版和高氏后人:

聞高氏后人恐好事者按錄(引者按:《江村銷夏錄》)誅求,往往滋事,是以毀板不印,散在淛中者并廣為收之,世上原刻漸少?!嘁妳情T一富人子忽欲購錄中之物,舍此不可,市獪以偽畫仿其尺寸、題跋,往往獲售重價。爭利者道破之,稍有悔心。適高氏裔以所存廿件盡數(shù)持吳門沽之,市獪又以偽者托留高氏處,許以價值平分,富人子聞風(fēng)趨覓,仍得偽者而歸。

無論是高氏后人毀版不印的傳聞(此說不實,其辨正詳參吳嘉龍、鄭凌峰:《〈江村銷夏錄〉版本考述》,《天一閣文叢》待刊),還是高士奇孫女婿張照所說的“江村先生捐館日,遺命平生珍秘書畫并贈大司農(nóng)儼齋先生”(王杰等輯:《欽定石渠寶笈續(xù)編》乾清宮藏一〇《趙孟堅落水〈蘭亭〉詩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7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170頁上欄),都是用來應(yīng)付外人的托辭,其目的乃是為了避免好事者對高士奇所蓄書畫的巧取豪奪。

審陸時化語意,知其是道聽途說,但這卻也說明他和高氏后人直至此時仍未結(jié)識。所以陸時化這次與平湖高氏的往來,并非舊交相見,而是如方薰那般,由人居中作介,才得以上門拜訪(見方薰《山靜居畫論》卷下,載于安瀾編:《畫論叢刊》,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9年版,462頁)。雖然個中細(xì)節(jié)已不可考,但其和高氏后人有所過從定然無虛。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江村書畫目》(索書號:18808)書前有吳錫麒跋,吳跋有云:

此冊系江村手繕墨跡,向為石門方氏所藏,據(jù)云得自高氏后人,今又為予獲,何幸如之!

跋中提到的“石門方氏”即方薰,故方氏后人所言此書之由來應(yīng)該屬實。而這也證明方薰后來與高氏后人相交甚篤,若非如此,方薰絕無機(jī)會得到這部《江村書畫目》。而對高氏后人來說,和后來逐漸熟識起來的方薰相比,初次見面的陸時化自然要顯得陌生許多。再者,陸跋提及的傳聞即便并非高氏后人有意散布,但后者必然也是樂見其成。是以,陸氏能夠見到《江村銷夏錄》的謄清稿本已是特例,若想要高氏后人對他坦誠相待,披露個中隱秘,卻是斷無可能的。

吳錫麒《〈江村書畫目〉跋》


《江村銷夏錄》成書與刊刻考

《江村銷夏錄》的謄清稿本和印本既然存在差異,則對此書成書及刊刻之細(xì)節(jié),當(dāng)詳加考述。以是之故,為便后文論述計,應(yīng)先對其基本情況加以鋪陳。

朱彝尊明言《江村銷夏錄》成書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六月,又在同年九月付梓印行。按書前高士奇自序提到“三年余僅得三卷”,可知此書的纂輯工作必不晚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六月,而其起始時間應(yīng)在他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十二月十八日抵達(dá)平湖以后(載氏著《歸田集》卷一《暮冬十八日渡江,連日揚帆,家園已近》,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66冊《清吟堂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170頁下欄)。

高士奇《〈江村銷夏錄〉自序》有云:

曩在大內(nèi),伏見晉、唐、宋神品,不啻天球弘璧,惜未記其尺寸,錄其跋尾,而海內(nèi)諸家之所收藏,則又不能一一目睹,今姑略之。其所錄者,皆余親經(jīng)品第,足資鑒賞者也。

“曩在大內(nèi),伏見晉、唐、宋神品,不啻天球弘璧,惜未記其尺寸,錄其跋尾”之語,當(dāng)時就有人認(rèn)為這是高士奇的托辭。如朱彝尊就在《〈江村銷夏錄〉序》中說:“詹事曩在內(nèi)廷久,御府圖書資以鑒賞者,歷歷猶能記憶,而不著于錄,或疑不言溫樹之義。然宋之米友仁、元之柯敬仲皆嘗奉詔旨題書畫,每言之不敢詳……”檢高氏散佚之書畫題跋,間有言及內(nèi)府所藏書畫細(xì)節(jié)者,蓋朱氏所言,誠為的論。

朱序接著又說“此詹事第于退居之暇,先以江邨所見錄之”,所以《江村銷夏錄》的纂輯過程,是先錄高士奇自家收藏的書畫,再輯錄高氏親眼見過的他人藏品。而高序稱“其所錄者,皆余親經(jīng)品第,足資鑒賞者也”,其汰粗取精之標(biāo)準(zhǔn)一目了然。然后人有言《江村銷夏錄》間有偽本,并加以考出者(如程庭鷺,其考證見氏著《篛庵畫麈》卷下),因知高士奇樹立的這套標(biāo)準(zhǔn),終究成了無法付諸實踐的理想。

《江村銷夏錄》所載亦有他人所藏,陸時化提到謄清稿本著錄的《耕漁軒圖》就是其中之一。容庚撰《倪瓚畫真?zhèn)未尕肌饭椿墨I(xiàn),考得著錄此圖者有五:一、朱存理《鐵網(wǎng)珊瑚》;二、張丑《清河書畫舫》;三、卞永譽(yù)《式古堂書畫匯考》;四、顧復(fù)《平生壯觀》;五、吳升《大觀錄》(載氏著《頌齋述林》,收入莞城圖書館編:《容庚學(xué)術(shù)著作全集》第22冊,中華書局2011年版,291-292頁)。后三種書出自高士奇的同時代人之手,其中以《大觀錄》著錄尤詳。《大觀錄》卷十七“倪元鎮(zhèn)耕漁軒圖卷”條有纂輯者解題,其中提到“余甲子年從維揚購得,攜至長安,為梁相國鑒賞收去”,故知此圖在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684)后歸梁清標(biāo)所有。而高士奇目睹這件《耕漁軒圖》的具體時間,當(dāng)在梁清標(biāo)入藏這幅畫卷之后。至于此時《耕漁軒圖》是否仍為真定梁氏收藏,則難以知曉。

陸時化說未刻繕本“獨無云林二詩”,又曰“三橋所見圖卷,亦云獨無云林”,以《大觀錄》對照,見倪瓚二詩倶在,因知吳升纂輯《大觀錄》時,除卷十轉(zhuǎn)抄《御選明詩》外,其余各卷所錄書畫之題跋文字,亦有依憑前人著述輯錄者。如吳氏著錄的《耕漁軒圖》,其文字就很有可能源自《鐵網(wǎng)珊瑚》。

又有題名作《書畫總考》之書,后人亦有改題作《元書畫考》、《元畫考》者,據(jù)傳為高士奇纂輯。是書有戴光曾跋,跋云:

嘉慶乙未秋,見此書于當(dāng)湖高氏,為竹窗未刊之書,假歸手錄藏之。足與《銷夏錄》并傳也。九月十有八日,松門戴光曾錄畢書。

1937年,啟功作《偽讬高士奇書畫總考跋》,并考其出處:

功按:是書所錄,為元趙孟頫、高克恭、黃公望、吳鎮(zhèn)、王蒙、倪瓚六家書畫。其文倶見張丑《清河書畫舫》,字句悉同,僅篇段次序略有參差。此書脫誤處,《書畫舫》皆不誤?!稌嬼场分嘘I字,此書無不闕也?!藭杉次羧諅鞒局性艘还?jié),或出江邨手錄,戴氏未察,遂誤為竹窗未刊之書耳。(趙仁珪編:《金石書畫漫談》,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100-101頁)

跋中所謂“昔日傳抄本”云云,即就乾隆二十八年(1763)池北草堂刻本《清河書畫舫》印行以前,清人傳抄是書既久且多之情形言之。吳長元??獭肚搴訒嬼场?,并撰《池北草堂校刊〈清河書畫舫〉例略》,《例略》云:“是書向無刊本,傳抄既久,訛以滋訛?!彼苑N種,無不與此跋相合。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光緒六年(1880)金陵翁氏茹古閣刻本《開有益齋讀書志》一部(善本書號:02864),是書卷二“三國志補(bǔ)注”條有周星詒、蔣鳳藻批注。周批曰:“《補(bǔ)注》失采諸書甚多,如《通典》、《書抄》、《御覽》諸書所載,每多漏脫,疑原是稿本,非成書也?!笔Y批亦云:“疑原欲廣采,以成一書,后人不加考求,遂以付刻。此必其歟?!币灾科娲酥m不中,亦不遠(yuǎn)矣。

《開有益齋讀書志》書影


謝巍謂“是編(引者按:《書畫總考》)約康熙四十二年(1703)左右纂輯”(《中國畫學(xué)著作考錄》,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480頁),蓋以高士奇未及書成即身故而推之。然《書畫總考》亦輯錄有《耕漁軒圖》諸家題跋,倪瓚二詩俱全。若此書果真為高氏纂輯,則其必然未以親見所得之記錄與此書比勘。

《清河書畫舫》及《鐵網(wǎng)珊瑚》所載的《耕漁軒圖》題跋文字完全相同,都錄有倪瓚的兩首詩。而高士奇《〈江村銷夏錄〉自序》和凡例也提到了這兩部書,因此他對這兩部書記載的《耕漁軒圖》題跋必甚熟悉。是以,《書畫總考》亦可能抄錄于康熙三十二年《江村銷夏錄》成書以前,若是如此,則此稿無疑就是清初時傳抄的《清河書畫舫》其中一部分。

考《鐵網(wǎng)珊瑚》及《清河書畫舫》所載,可知其與高士奇所見原跡之情況出入甚大。而他從未刻繕本中刊落這部分內(nèi)容,或許便與此有關(guān)。這可能是因為高氏認(rèn)為此圖無倪瓚詩作,故視之為不足以資鑒賞者;抑或其懷疑是卷乃為贗鼎,故刊落之。

《江村銷夏錄》卷一“宋牟益搗衣圖卷”條有高士奇自題,末署“辛未春日,竹窗高士奇題”。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搗衣圖》原跡于此處署作“康熙辛未閏七月朔日,題于信天巢并書,看書者維揚顧書宣、同郡王赤抒、大兒元受。江邨抱甕翁高士奇”,圖上此跋后另接一跋,謂“暮春題此詩后”云云,因知原跡落款乃誤,而其于是書纂輯或刊刻時正之。

高士奇《〈搗衣圖〉》跋


孟森在《己未詞科錄外錄》中提到了高士奇的著作《春秋地名考略》,認(rèn)為是徐善(按:孟氏原文誤“徐善”為“徐勝”,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已有辨析)的代筆之作(《己未詞科錄外錄》,載氏著《明清史論著集刊》,中華書局1959年版,506頁)。以此類推,《江村銷夏錄》或許先經(jīng)門客輯錄,完成初稿后,再由高士奇匯總、刪潤、整理。若其成書過程如此,則陸時化在《〈江村銷夏錄〉跋》中提到的“又聞江邨當(dāng)時欲成卷帙,間以一二臨本亦載入焉”,就很有可能是門客眼力未到,而高士奇亦未能察覺,因此書中著錄便不可避免地混入了臨本。

按《江村銷夏錄》卷一著錄的王羲之《袁生帖》曾據(jù)張彥遠(yuǎn)《法書要錄》以校補(bǔ),而其后各條之題跋,多有未經(jīng)校讎者。如書中所載高士奇題畫詩,皆未參考高氏詩集中的文字。又考《四庫全書總目》,見《江村銷夏錄》提要有云:

所記自晉王羲之及明人文、沈諸家皆具,惟董其昌舊跡悉不登載。其凡例云,董文敏畫另為一卷,此本無之,殆當(dāng)時未及刊行歟?

故知書中??斌w例不一,適因高氏當(dāng)時倉促成書所致。

總而言之,本節(jié)所考述《江村銷夏錄》急欲成書,及其付梓以前曾有刊落修改諸事,或可充作了解此書成書與刊刻細(xì)節(jié)之一助。

《江村銷夏錄》、《式古堂書畫匯考》編刻次序補(bǔ)證

鄭昶提到卞永譽(yù)《式古堂書畫匯考》時,說這部書“與《江村消夏錄》并名于時”(《中國畫學(xué)全史》,岳麓書社2010年版,383頁)。然以二者相較,后者成書及刊行時間早有定論,倘若對前者再加檢視,則知論者于此中問題,別有異辭。

今日所見著錄卞書之書目,多據(jù)書前卞氏自序落款時間定其為康熙二十一年(1682)刻本,莊申就是這一說法的代表人物。他在文章《論清季廣東收藏家藏畫目錄之編輯》中稱,論書畫目錄(按:莊文發(fā)表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其時學(xué)界對此類書籍之稱呼尚未作統(tǒng)一界定,故而文中乃將“書畫著錄”“藏品目錄”及“書畫錄”諸名稱混用)的纂輯及其發(fā)展史,最早使用“把握質(zhì)地、面積、形式、題跋、印章等五要素的體例”的藏家實際上是卞永譽(yù),而不是高士奇,因為這種體例“卞氏早在康熙二十一年已經(jīng)使用”(《論清季廣東收藏家藏畫目錄之編輯》,《“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5本第1分,1973年,115頁)。

謝巍《中國畫學(xué)著作考錄》載卞書提要有云:

然其據(jù)以輯錄之書大致可以考知,有三百多種,其中收錄最多或全收者,有張丑《清河書畫舫》、趙琦美《鐵網(wǎng)珊瑚》、郁逢慶《書畫題跋記》、汪珂玉《珊瑚網(wǎng)》、高士奇《江村銷夏錄》等等?!藭珪r雖有壬戌自序,但稽其輯錄之書,有康熙三十三年(1694)梓行之《江村銷夏錄》,則此書纂成當(dāng)在是年后二三年,而非撰序之時。(《中國畫學(xué)著作考錄》,481頁)

謝氏謂高書梓行于康熙三十三年乃是筆誤,但其推斷卞書纂成晚于高書,前者成書時間并非撰序之時,卻可留意。

賈笠認(rèn)為卞書成于康熙二十一年,但卻要到雍正年間才開始印行(《卞永譽(yù)書畫著述考論》,《中國書法》,2019年第12期B版,151-152頁)。他將卞書成書及刊刻時間分開討論,甚是。但這一推論也存在疏漏,我在另一篇文章中作了簡單的補(bǔ)充和考證。特引述于后:

不過,盡管賈氏以書中“胤”字缺末筆判定其為雍正間刻本,但康熙立胤礽為太子后,時人刻書便有主動避“胤”字諱者,此種情況雖非普遍,但確為康熙刻本避諱中重要的特殊情形。又,書中無“禛”字改“禎”字之例,且更未有言及卞氏逝世之語,故其亦有可能于成書后旋即付梓。然康熙三十九年(1700),王士禛任刑部尚書,卞永譽(yù)為刑部侍郎,時卞氏贈王氏以《式古堂書畫匯考》六十卷,事載王士禛《居易錄》。按《式古堂書畫匯考》印量甚少,若是書于康熙二十一年梓行,則卞永譽(yù)必專門刷印一部以貽王氏,此實不合情理。再檢宋犖作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之《〈大觀錄〉序》有“近出之《書畫考》”語,故知卞書斷無康熙二十一年付印之理,因《〈大觀錄〉序》之作距其時已歷三十年矣。倘卞書印于康熙三十九年之前不久,則宋犖《〈大觀錄〉序》所言可通,而彼時《江村銷夏錄》也已印行于世。是以,《式古堂書畫匯考》的刻印時間應(yīng)在康熙三十二年高士奇刊印《江村銷夏錄》之后,康熙三十九年以前。(《出版、閱讀與知識傳播——以〈江村銷夏錄〉為個案的研究》,《中國出版史研究》2023年第2期,引自論文發(fā)表后之增訂本注釋)

概而言之,拙文認(rèn)為《式古堂書畫匯考》梓行時間之上限,最早應(yīng)在康熙三十二年《江村銷夏錄》印行以后。然文中考證卞書之成書早于高書,所據(jù)皆為外證,因此今特舉一例加以補(bǔ)充。

高、卞二書都著錄了倪瓚的一幅畫卷,高士奇題作《竹石霜柯圖》,卞永譽(yù)以《霜柯竹石圖》為名著錄。此畫之正名,謝正光《倪瓚〈霜柯竹石圖〉之新贗與舊偽》一文已有論述(《倪瓚〈霜柯竹石圖〉之新贗與舊偽》,載氏著《停云獻(xiàn)疑錄》,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230-231頁)。檢二書著錄是圖題跋文字,高書較卞書多笪重光一跋,由此可知,卞永譽(yù)著錄此圖,或是在笪氏收藏之前據(jù)原跡抄錄,或是從他處過錄前人的題跋文字。而《虛齋名畫錄》卷七著錄的所載高士奇寫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的跋文提到“云林此幅曾藏王太常、笪侍御家,今為余所有已數(shù)年”,因而可知其先后經(jīng)王時敏、笪重光與高士奇收藏,故高書中才錄有笪氏的跋文。換言之,高、卞二書著錄此圖的來源各異,如果卞書據(jù)高書以輯錄,絕對沒有不錄笪氏跋文的道理。再將《江村銷夏錄》與《式古堂書畫匯考》中的文字一一比勘,就會發(fā)現(xiàn)高書有而卞書無的內(nèi)容不在少數(shù)。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因為卞永譽(yù)這部書成書較早的緣故,這也是謝巍觀點并不準(zhǔn)確的又一則證據(jù)。

以前文所舉例證觀之,無論是昔年莊申所謂“在《式古堂畫考》問世以后,一般的書畫錄都已采用卞永譽(yù)的編輯方法了”,及其認(rèn)為吳榮光纂輯《辛丑銷夏記》“僅知高士奇而不知卞永譽(yù),似乎近于舍本逐末。這是美中不足的”之見解(《論清季廣東收藏家藏畫目錄之編輯》,115-116頁),還是謝巍所言,如今都到了應(yīng)加以修正之時。

此乃有關(guān)《江村銷夏錄》之舊稿,今整理成文,亦聊記歲月云爾。

附記:

錢存訓(xùn)先生認(rèn)為吳錫麒《〈江村書畫目〉跋》中提到的“石門方氏”為方薰之父方槑(《精寫本〈江村書畫目〉題記》,《文獻(xiàn)》,2002年第3期,146頁)。然方薰《山靜居畫論》有云:“友人朱君仲嘉,精于鑒別,古今書畫家掌故出處,言之井然。雖名不著者,無不知其爵里,又人所不易也。柘湖高氏,仲嘉戚黨,先世名收藏,仆介仲嘉得觀之?!保ā渡届o居畫論》卷下,《畫論叢刊》,462頁)故知平湖高氏與石門方氏之交游,當(dāng)始于方薰一輩,而方槑之時,兩家應(yīng)無往來。所以,雖不知錢先生氏所言之出處,但其必然不確。

再附記:

近日重?!督邃N夏錄》,事雖未畢,但卻發(fā)現(xiàn)此書偶有錯簡與脫漏,這足以為前文所論其成書倉促及內(nèi)容多未經(jīng)校讎增添一二證據(jù)。如是書卷一“鄭所南墨竹卷”條,此條所載畫作今不知所蹤,幸好《鐵網(wǎng)珊瑚》和《大觀錄》均有著錄。二書所錄王廷器題畫詩在王氏落款前,可《江村銷夏錄》卻將此詩置于其后,此即為是書錯簡之明證。同一卷中又錄有錢選《秋江待渡圖》之畫跋,檢劉中跋有“予自閩浮海,為阻風(fēng)還抵四明”句,將其與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的《秋江待渡圖》實物相比勘,則知中有脫漏,全句應(yīng)為“予自閩浮海,將游京師,為阻風(fēng)還抵四明”。此畫又有吳綬七言題畫詩一首,吳氏以畫上題句“錢公妙筆咫尺間”來頌揚錢選的畫藝,但《江村銷夏錄》在轉(zhuǎn)錄時卻漏去“妙筆”二字,這便反映出了此書在纂輯時的匆忙。至于說對其詳加校讎,那就更是不可能的事了。而這也又一次證明,在出版史上,書籍不得不匆忙付印出版,以致留下諸多遺憾,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事。盡管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往往各不相同。

劉中《〈秋江待渡圖〉跋》(局部)


吳綬《題〈秋江待渡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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