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灶王傳奇》：一場小說道德實驗

“在民間信仰和文學想象之間——李浩長篇小說《灶王傳奇》讀書分享會”日前在上海思南文學之家舉辦，作家李浩，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木葉，作家趙松，一同就《灶王傳奇》小說中的寫作技巧、如何在當代小說中運用民間藝術(shù)以及傳統(tǒng)文學資源等話題，進行了討論。

《灶王傳奇》讀書分享會現(xiàn)場

李浩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小說集《N個國王和他們的疆土》《封在石頭里的夢》《誰生來是刺客》《變形魔術(shù)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評論集《匠人坊——中國短篇小說十堂課》《在我頭頂?shù)男浅健返取?/p>

《灶王傳奇》是李浩暌違多年的作品。這部長篇小說以小神灶王為主人公，寫他歷險三界的傳奇故事。灶王雖是“一家之主”，但法力低微，在神仙譜中屬于末流。土木之變，人們流離失所，灶王因一念之善，為救孤兒小冠不得不上至天庭、下至地府尋訪門路。他也受案牘勞形，也因為人間那些無解的困苦而氣惱。天上宮闕金碧輝煌，海底龍宮萬象雍容，灶王往來于三界，在沉默而堅固的秩序面前不停感到自我的有限。星宿明滅轉(zhuǎn)徙，灶王入主尋常人家的司職調(diào)動也遠未結(jié)束，苦樂交替發(fā)生，這中間不曾改變的是普通人迎祥納福的祈愿和對善的追求。

李浩

“作家的角色就像灶王”

談到寫作這本書的緣起，李浩表示，寫作的過程即是一個尋找自我的過程，在不斷尋找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了灶王?！拔矣们鄣姆绞絹碚f我對人生、世界、生命、生活的種種看法，在這里我會將我的自我放進去。灶王是很小的民間神，在北方，把它當作一家之主，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會跟它商量，但它基本沒有意見。據(jù)說，它有一個好罐，一個壞罐，某種程度上它是家庭的統(tǒng)計員。這個一家之主不能干涉這家人的生活，但是要用你的方式來評判好壞。作家的身份一定程度上也和統(tǒng)計員類似，也在言說生命、時代的種種好壞?！?/p>

對于李浩來說，作家的角色就像灶王，需要對民間眾生的人情冷暖保有強烈的牽掛。“我用灶王來承擔我人生中最直接的、最敏感的、最讓我糾結(jié)的體驗。然后我想寫一部和灶王爺有關(guān)的小說，它多少可以呈現(xiàn)某部分的怪力亂神，但它的內(nèi)部一定是遮遮掩掩的真情。這即我對他者、時代、譜系和體系的整個看法，在小說中我讓灶王來承擔這一切?！?/p>

趙松覺得，李浩一直對談論小說這門藝術(shù)本身有著巨大的熱情?！霸钔踹@個題材非常老，越老的題材越難寫，很難做出新花樣，讓別人覺得與眾不同。李浩兄在處理角色的時候，很大膽地采取了第一人稱，用‘我’的視角，可以非常好地扮演一個傳話者的角色，他要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他沒有權(quán)力把幸福賜給某個人，他就是經(jīng)歷者、觀看者、記錄者。”趙松認為，其實大部分普通人也都扮演著這樣的角色，不過在看著、聽著、觀察著、體驗著、想象著，很多時候我們也都是歷史大事件的局外人?！袄詈圃谛≌f中選擇了明代一個很關(guān)鍵的時期，土木堡之變，在那段悲劇的歷史下死了一批人。把這個作為《灶王傳奇》的歷史背景，讓這本書有了厚度。灶王的傳統(tǒng)故事其實兩頁就講完了，李浩沒有一味地往那條路上走，他更多地是寫人，寫普通人在極其狹窄的空間里很有限的權(quán)利。”

《灶王傳奇》

“小說家有時候就是在自討苦吃”

木葉認為，好的小說應該是能寫出人話?！霸钔跛坪趺考叶加校瑳]人見過他，但我們又奉行‘民以食為天’，和他有著親密的、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蹦救~覺得，《灶王傳奇》的敘述藝術(shù)很有意思，“這部小說分成兩部分，兩個主人公?！摇?，也就是灶王，講述著自己不斷轉(zhuǎn)世的過程；另外一位是小冠，他也在不斷轉(zhuǎn)世。兩條故事線索，一明一暗，復合在一起，當中的情節(jié)不斷推動著整個故事往前走?！?/p>

趙松認為，《灶王傳奇》雖然從一開始就讓大家知道是虛構(gòu)的，但它還是有一種可信度。“小說中灶王的調(diào)子找得很準，有點兒像京戲里的丑角，見過很多東西，很善良，卻又無能為力。從這個意義上講，整部小說從技術(shù)上會讓人覺得立得住。但小說中，作者將灶王的法力完全清零，實際上給自己的寫作制造了一個難度?！?/p>

“小說家有時候就是在自討苦吃，他要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規(guī)則，遵守這個規(guī)則，并在這個規(guī)則之中給自己不斷的意外和愉悅?！崩詈铺寡浴Ｄ救~注意到，李浩在《灶王傳奇》中加注釋的寫法也很有意思?！按蠹铱吹綍髸l(fā)現(xiàn)，書里有一些注釋，比如灶王、玉皇大帝等等。李浩以前是作為一位先鋒作家為人所知，他也一直秉持著這種精神，現(xiàn)在寫到比較傳統(tǒng)、民間的人物或神仙形象時，他為之加上了注釋。我在想，用喬布斯的說法，作者或許想到了‘用戶體驗’，也就是如何讓讀者更好地接受，甚至是非漢語讀者、不完全了解灶王形象的讀者?；蛟S作者也抱著‘如果作品輻射到更多世界范圍內(nèi)的讀者，如何讓他們接受’這樣的考量在寫作?！?/p>

李浩說，注釋并不是寫作過程中想到的，而是完成作品之后補充上去的。“一是對于讀者，尤其是年輕的讀者來說，可能對那段歷史事件不太了解，需要做一個引導性的注釋。當然，更重要的是為神仙譜系，以及道教的內(nèi)容做一個解釋。我在小說中用我自己的想法改造了神仙、神話的譜系，比如在很多人眼里灶王是一個人，但在我的小說里，每家每戶的神仙都不一樣，它不是簡單的分身，鐵匠灶王有鐵匠人的性格，做豆腐人家的灶王會有這家人的性格，這讓灶王有了多重面孔，使得小說內(nèi)部有了對話、性格和人性上的眾聲喧嘩，這部分使得小說變得豐富一些。”

“一場道德的實驗”

木葉提到中國道德在生活中的潛在影響力?！霸钔醯慕?jīng)歷中，有一個很典型的細節(jié)，他看到媽媽打孩子，或者媽媽教育孩子，他把這件事算好事，記下來，放在好罐里；又看到旁邊有人殺人，這是壞事，寫在壞罐里。好罐有時候不完全是好事，當中有道德的判斷，有自己道義的支撐。《灶王傳奇》寫到后面，好罐和壞罐的聲音變?nèi)趿耍兂纱蟮氖录旧淼降资呛檬菈?。而且他作為作者，不會直接點明好壞。既點出一個東西，又不說得那么明晰、單一，使它構(gòu)成一種張力，這是非常好玩兒的?！?/p>

在此基礎上，趙松認為，李浩對道德是充滿懷疑的?！八踔琳J為像灶王這樣卑微的角色，如此虔誠地每天向上天言好事，最后發(fā)現(xiàn)是一場空，根本沒有意義。李浩寫灶王這個角色的時候，既表達了懲惡揚善，言其是非是有用的，但后面又發(fā)現(xiàn)太天真了，從一面轉(zhuǎn)向另一面，這又是道德的本質(zhì)。道德是具有時代性的，我們不能用今天的道德要求一百年前、兩百年前的人，道德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p>

李浩說，他在小說當中進行了一場道德的實驗?！靶≌f中的小冠承擔著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想法。在磨豆腐的家里，他身處在貧苦的農(nóng)家。后來他又要到一個富貴人家。那么他在兩個家庭當中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會有什么變化？下一步又要送他到地府，人在死后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寫作時，我盡量讓每個章節(jié)都像短篇小說一樣精彩，每一處都提到一個重點的話題，這樣可以加重小說的思考性。每個語詞的運用，我都盡量多地思考它能附載什么。當然也要兼顧小說的故事性和連貫性，使得小說既具有可讀性，又能夠引人思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