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詠而歸》,李敬澤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阿房宮。圖源于網(wǎng)絡
阿房宮,一大爛尾樓也。
本來我們以為阿房宮已被項羽燒了,“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但一群考古隊員發(fā)現(xiàn)了問題——沒有“焦土”,他們在阿房宮舊址土層中沒有看出任何焚燒的痕跡。為啥不燒呢?我能感到考古隊員們的納悶,燒是正常的,不燒是不正常的。他們繼續(xù)探索,終于釋然:原來,阿房宮從未真正落成,秦始皇,這個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建筑師,他未能住進這座“豪宅”。
項羽的縱火罪依然成立,但他所燒的只是咸陽宮殿而已。該老兄在歷史上揚名立萬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這魄力非凡的一把火,如今考古學家斷定他燒錯了,我認為這將極大地影響他的江湖地位。
在古代中國,焚燒“羅馬”一向是英雄志向,那些反叛者,昔為賊寇,今為君王,最能抒發(fā)他們改天換地的壯志豪情的就是一場沖天大火。大火抹去了咸陽,抹去了長安,抹去了洛陽,抹去了江陵,抹去了元大都……
一切都抹去,然后一切重新開始。這是放火英雄們的邏輯,我不敢非議。我所感興趣的是這個邏輯的結(jié)果,結(jié)果就是我們這大地之上,有一塊命中注定的大橡皮,隨寫隨擦抹,被抹者不暇自哀,后人亦不哀之,后人不哀之自然堅決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抹后人也。
中國人有很多對自己的錯誤看法,其中之一是認為自己熱愛歷史、非常戀舊,這顯然是錯的。當年孔夫子早就看出我們是善忘的一群,是忘事兒特快也特爽的一群,所以他老人家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講的就是反遺忘、反縱火。我們聽的年頭兒長了,真以為自己打從骨子里就是守舊派,其實只是時機不到而已,時機到了,大家還不是齊發(fā)一聲喊,連孔家店也一并打倒了,歡歡喜喜忘他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于是,在一個唐朝詩人的筆下,阿房宮被焚燒,在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想象中,它被無數(shù)次地燒,僅僅是由于一場虛構的壯麗大火,我們才記住了這座天上人間的宮殿,我們記住它是因為我們以為它已被我們毀滅,而毀滅即是“正義”。
我們就是這么“記憶”的,這就叫“為了忘卻的記憶”。
但阿房宮竟不曾被燒??戳擞嘘P這一發(fā)現(xiàn)的報道,我覺得報道者字里行間的反應并非慶幸和欣喜,而是有點掃興。項羽這位先生令人失望,阿房宮都沒燒過,他算哪門子“英雄”?而自唐代以來我們一直湊著的歷史大熱鬧原來只是花樣文章而已,這豈不掃興?
當埃及的法老們完蛋時,我們必去拆除金字塔;當秦始皇、秦二世完蛋時,我們當然會燒阿房宮。阿房宮沒有燒成,那僅僅因為它不值得燒,它只是一片爛尾樓,枯竭的秦朝財政已經(jīng)付不起工程款,它還沒有成為大地上的奇跡。
于是,項羽和橡皮放過了它,把它遺棄給了時間和風雨。
作品簡介
《詠而歸》,李敬澤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p>
書名《詠而歸》便由此而來。這本書大概也是詠,所詠者古人之志、古人之書,是自春秋以降的中國傳統(tǒng)。而歸,是歸家,是向可歸處去。
本書收錄了李敬澤歷年來所寫的有關古人古典的短文,長文一概不取。以春秋先秦為主,興之所至,迤邐而下,至于現(xiàn)代鄉(xiāng)野。最后落到幾篇談閑情的文章上去,由家國天下,歸結(jié)到春水春風、此身此心。
閱讀經(jīng)典,不止是正襟危坐,更可以像古人一樣,輕松、快樂、自由。編這一本《詠而歸》,不外乎是,從古人的選擇和決斷中,從他們對生命豐沛潤澤的領會中,在趣味里追懷古人的風致,學習安頓自己,找到一個歸處。引古人之精神,接通此時之人的心與眼,使心有所安,使眼有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