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詠而歸》,李敬澤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魚腸劍。圖源于網(wǎng)絡(luò)
有白魚在長江太湖,天下至味也。
白魚至鮮,最宜清蒸。在下晉人,本不甚喜吃魚,但酒席上來了清蒸白魚,必得再要一份,眼前的這份自己吃,再來的那份大家吃,人皆嘲我,而我獨樂。
讀袁枚《隨園食單》,說到白魚,曰“白魚肉最細(xì)”,這當(dāng)然不錯,但細(xì)則薄,而白魚之細(xì)勝在深厚豐腴,所以也宜糟。袁枚又說:“用糟鰣魚同蒸之,最佳?;蚨瘴㈦?,加酒釀糟二日,亦佳。余在江中得網(wǎng)起活者,用酒蒸食,美不可言?!?#8212;—不可言不可言,唯有饞涎。
總之,清蒸好,淺糟亦佳,至少到清代,這已是白魚的通行吃法。
還有一種吃法,隨園老人聽了,必定大嘆罪過可惜。那便是——燒烤。
蘇州吳縣胥口鄉(xiāng)有橋名炙魚,兩千五百多年前,此地的燒烤攤連成一片,烤什么?不是羊肉串,當(dāng)然是烤魚。那時的太湖,水是干凈的,魚與漁夫與燒烤攤主與食客同樂。那時的吳人也遠(yuǎn)沒有后來和現(xiàn)在這么精致,都是糙人,該出手時就出手,打架殺人等閑事,吃魚不吐骨頭。清蒸,那是雅吃,燒烤,惡做惡吃,方顯吳越英雄本色。
這一日,攤上來一客,相貌奇?zhèn)ィ喉灶嫸钅?,虎膺而熊背?!绊灶嫛苯忉屍饋眍H費口舌,不多說了,反正中學(xué)課本里北京猿人的塑像應(yīng)該還沒刪,差不多就是那樣。該猿人坐下就吃,吃完了不走,干什么?要學(xué)烤魚。
問:他有什么嗜好?
答:好吃。
問:他最愛吃什么?
答:烤魚。
現(xiàn)在,談劍。春秋晚期,吳越之劍名震天下。據(jù)專家猜,周太王的兒子太伯、仲雍兩兄弟,從岐山周原一路逃到吳地,占山為王,同時帶來了銅匠。彼時的銅匠是頂級戰(zhàn)略性人才,價值不下于錢學(xué)森。幾個陜西師傅扎根于邊遠(yuǎn)吳越,幾百年下來,腸胃由吃粟黍改成了吃魚,吳越也成了特種鋼——準(zhǔn)確說是特種銅——工業(yè)中心。歐冶子公司、干將莫邪夫妻店都是著名的鑄劍企業(yè),所鑄之劍,“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匜”。盤匜,就是銅盤子、銅水盆兒,劍下如西瓜,一切兩半兒。
當(dāng)時的鑄劍工藝,現(xiàn)在恐怕是說不清了。大致是,起個窯,安上風(fēng)箱,點火之后倒礦石,再倒炭,再倒礦石,再倒炭,最后銅水凝于窯底,便可出爐、煅劍。
實際當(dāng)然沒那么簡單,否則大煉鋼鐵也不至于白煉。礦石倒下去煉出精金,或者,銅盤子銅盆扔下去煉出廢渣,辦法一樣,結(jié)果不同,這就叫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那時不必寫論文評職稱,也沒有專利費可收,心里的事古代的工匠死也不說。但古時大眾偏就想知道,想啊想,中國式的想象終究離不了此具肉身,所以,據(jù)說,是煉劍師放進(jìn)了頭發(fā)、指甲,乃至自己跳進(jìn)爐子去;當(dāng)然,跳下去的最好是舒淇一樣的美女才算過癮。——據(jù)說有一出謳歌景德鎮(zhèn)瓷器的大戲就是這么編的,真不知道他們還想不想賣餐具了。
我家菜刀,寶刀也。燈下觀之,霜刃之上冰晶之紋閃爍,正是傳說中的“龜文漫理”“龍藻虹波”。倒推兩千五百年,便是一刀出江湖,驚破英雄膽!春秋之劍,登峰造極之作,刃上皆有此類花紋隱現(xiàn),“如芙蓉始出,如列星之行,如水之溢于塘”。我家菜刀上的花是怎么開的,我不知道,但專家知道;春秋劍上花是怎么開的,專家也不知道。
有周緯先生,專治古兵器史,逝于1949年,博雅大癡之士,不復(fù)再有。他老人家從印度的大馬士革刀說到馬來半島的克力士刀,都是花紋刀,也都探明了工藝,而且據(jù)他推測,克力士刀的技術(shù)很可能是古吳越工匠所傳。但說到底,大馬士革刀和克力士刀乃鋼刀鐵刀,春秋之劍卻是銅劍,所以,還是不知道。
人心不可窺,天意或可參。一日,有相劍者名薛燭,秦國人,遠(yuǎn)游至越,有幸觀摩歐冶子出品之劍,其中一柄名魚腸,顧名思義,劍刃之上,紋如魚腸。
薛燭一見此劍,神色大變:“夫?qū)殑φ?,金精從理,至本不逆。今魚腸倒本從末,逆理之劍也。佩此劍者,臣弒其君,子殺其父!”
該評論家像如今的學(xué)院評論家一樣,論證是不要人懂的,但結(jié)論我們都聽清楚了:
魚腸,大兇之器也。
命里注定,它是魚腸,它等待著君王之血。
吳王僚在位已經(jīng)十三年,即位時他應(yīng)已成年,那么他現(xiàn)在至少也該三十歲了。這一天,三十歲的吳王僚來找媽媽:
“媽媽媽媽,堂哥請我到他家吃飯。”
媽媽說:
“堂哥不是好人啊,小心點兒,小心點兒?!?/P>
吳王僚可以不去的,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竟去了。也許他不愿讓他的堂哥看出他的恐懼,可是,他同時又在盛大夸張地表演他的恐懼:他穿上三層進(jìn)口高級鎧甲,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從他的宮門口一直夾道站到他堂哥家門口。進(jìn)了大堂,正中落座,前后站十七八個武士,寒光閃閃的長戟在頭頂搭成一個帳篷。
擺下如此強大的陣勢,僅僅是為了防守,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也許,一個弱點損傷了他的判斷力:他愛吃魚,愛吃烤魚。他一定聽說了,堂哥家里來了一位技藝高超的烤魚師傅。
然后,那位北京猿人出現(xiàn)了,他端著銅盤走來,銅盤里是烤魚,香氣撲鼻。他站住,突然——
那是一剎那的事:他撕開烤魚,撲向吳王僚,武士們警覺的戟同時劈刺下來,他從胸到腹豁然而開,腸子流了一地。
然而,晚了,吳王僚注視著自己的胸口,一柄短劍,胸口只余劍柄,劍尖呢,在他背后冒了出來。
魚中有魚腸,臣弒其君。
吳王僚此時是在心疼那盤烤魚,還是在大罵進(jìn)口防彈衣的質(zhì)量問題?
刺客名專諸,主謀公子光,后者登上王位,改號闔閭。
專諸是先秦恐怖分子中最為特殊的一例。他沒有任何個人的和政治的動機,他與吳王僚無冤無仇,他和公子光無恩無義,他的日子并非過不下去,嚴(yán)格來說,他是楚人,誰當(dāng)吳王跟他也沒什么關(guān)系。
他圖什么呢?從《左傳》到《史記》都說不清楚。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中杜撰一段八卦,小說家言,于史無征,我以為卻正好道出專諸的動機:
后來輔佐闔閭稱雄天下的伍子胥,有一次碰見專諸跟人打架,“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dāng)”,可是,后方一聲喊:還不給我死回去!瘋虎立時變了乖貓,跟著老婆回家轉(zhuǎn)。事后二人結(jié)識,伍子胥笑問:英雄也怕老婆乎?專諸一瞪眼:俗了吧俗了吧,大丈夫“屈一人之下,必伸萬人之上”!
他必伸萬人之上,他也必屈一人之下。他一直在尋找那個出了家門之后的“一人”。未來的吳王闔閭使伍子胥這樣的絕世英雄拜倒于腳下,他注定就是專諸要找的那人。
人為什么拋頭顱、灑熱血,為名,為利,為某種理念某種信仰,但也可能僅僅因為,人需要服從,絕對的服從,需要找到一個對象,懷著狂喜為之犧牲。
夏蟲不可語冰。春秋之人太復(fù)雜,今人不復(fù)能解。
作品簡介
《詠而歸》,李敬澤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P>
書名《詠而歸》便由此而來。這本書大概也是詠,所詠者古人之志、古人之書,是自春秋以降的中國傳統(tǒng)。而歸,是歸家,是向可歸處去。
本書收錄了李敬澤歷年來所寫的有關(guān)古人古典的短文,長文一概不取。以春秋先秦為主,興之所至,迤邐而下,至于現(xiàn)代鄉(xiāng)野。最后落到幾篇談閑情的文章上去,由家國天下,歸結(jié)到春水春風(fēng)、此身此心。
閱讀經(jīng)典,不止是正襟危坐,更可以像古人一樣,輕松、快樂、自由。編這一本《詠而歸》,不外乎是,從古人的選擇和決斷中,從他們對生命豐沛潤澤的領(lǐng)會中,在趣味里追懷古人的風(fēng)致,學(xué)習(xí)安頓自己,找到一個歸處。引古人之精神,接通此時之人的心與眼,使心有所安,使眼有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