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評書表演藝術家連闊如(1903年6月25日-1971年8月18日)誕辰120周年。6月26日,在中國文聯(lián)、中國曲協(xié)主辦的紀念座談會上,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曲協(xié)主席馮鞏發(fā)言時專門提及,“在100多年前的舊社會,深受新文化運動先進思想鼓舞的青年連闊如,頻繁在京津兩地多家報紙上發(fā)文論著,借用頌揚民族英雄的評書故事激發(fā)民眾的愛國熱情。”
馮鞏還回憶說,1934年,連闊如發(fā)表《評書的發(fā)源》一文,繼而學者金禪雨在《新北平報》分5次刊登《與闊如先生研討“評書的發(fā)源”》犀利發(fā)問,連闊如則以《答禪雨先生研討的“評書發(fā)源”》為題發(fā)表5篇文章應答。“兩人的辯論開啟了評書在現(xiàn)代媒體平臺上理論研討的先河,評書起源的年限輪廓經(jīng)過二人的筆戰(zhàn)推演得更加清晰明朗?!痹谒磥恚B闊如堅持幾十年如一日博覽群書、研究史料,深入探究評書歷史淵源、流派傳承和發(fā)展規(guī)律,引領了曲藝理論學術研究的新風。
連闊如36歲時留影。本文圖片由三聯(lián)書店及受訪者提供。
作為京派評書的代表人物、連派評書的創(chuàng)始人,連闊如24歲拜師學藝,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便名滿京華,獲譽“千家萬戶聽評書,凈街凈巷連闊如”。通過馮鞏的介紹,世人也不難發(fā)現(xiàn)這位曾經(jīng)的“凈街王”同媒體行業(yè)素有交集,頗有淵源——這層關系的集大成者,理當首推20世紀30年代,連闊如以“云游客”的筆名,在北平《時言報》發(fā)表長篇連載“江湖叢談”。并在1936年,由時言報社結集出版同名著述。
在《江湖叢談》一書中,連闊如對北方主要流行曲種追根溯源、探究流派傳承和藝術特色,并以極大的勇氣揭露了江湖行當行規(guī)和各類江湖騙局,勸誡人們不要貪便宜上當受騙。之于這本奇書,作家王蒙曾評價道:“《江湖叢談》為我們打開了陳舊中國的一個全新世界,令人嘆為觀止。”
導演、演員英達更是視若珍寶,“當時我?guī)е榫跋矂∵@種西方影視門類回到中國,總是邁不過傳統(tǒng)文化這道坎,幸運的是我看到了《江湖叢談》,我有現(xiàn)在的成績,80%得益于這本書——它把我這個留洋的學生從空中拉回地面,甚至是雜草叢生的泥坑,讓我結實地接了回地氣。”
各種版本的《江湖叢談》
《江湖叢談》自出版以來,早已再版多次。今年6月間,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推出的《江湖續(xù)談》,可謂是連闊如有關舊日“江湖”圖景勾畫與故事講述的接續(xù)和補遺。同《江湖叢談》的成書方式類似,《江湖續(xù)談》由連闊如20世紀30年代連載于《新天津》《現(xiàn)代日報》上的文字結集,另以1953年他在中國作協(xié)的一篇發(fā)言作為附錄。全書的內(nèi)容,由連闊如的女兒連麗如、女婿賈建國兩位進行注釋整理。
連闊如連載于《新天津》《現(xiàn)代日報》文章之影印件
在連派評書傳人、著名評書表演藝術家連麗如看來,《江湖續(xù)談》關注清末民初的市井生活,篇幅較多的是有關那個時代藝人的生活與作藝,是世人了解舊時代社會風貌的好讀本。近日在北京,她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以下以受訪者口述形式呈現(xiàn)。
連麗如近影
【口述】
父親出身寒微,平生喜好讀書
父親是個苦命人,本名畢毓珍,又名畢連壽。1903年閏五月,父親落生在北京安定門外一個窮苦的旗人家中。我家是滿族鑲黃旗人,祖姓畢魯氏。滿族人指名為姓,我爺爺叫凌保,曾在午門做門甲。爺爺有點文化,既懂漢文,也懂滿文,還做過筆帖式(清朝的低級文官),可以處理文件,辦理文書。說起來,爺爺奶奶的姻緣和北京同仁堂也有淵源,是同仁堂樂家的一位太太做的媒。奶奶曾在這位太太身邊做事,19歲時嫁給了爺爺。
父親出世前一個月,爺爺就過世了,所以他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愛??梢哉f父親是靠我奶奶給人家做傭人養(yǎng)活大的——奶奶后來曾在王府里伺候過格格,因為聰明能干,格格賞過她一些如意首飾,她拿回來當?shù)粞a貼家用。奶奶心靈手巧,我可以給你再舉幾個例子:
過去小孩子穿的虎頭鞋,她就能做一百多種,都不重樣。過去給人隨份子,家里沒錢怎么辦呢?奶奶就讓我父親去布店賒布,賒回來的布,她馬上就能剪裁,拿漿子一沾就成了件大褂,再送去當鋪(換錢)。另外,由于在王府做過事,奶奶會燒一手好菜,怎么蒸肘子、怎么做白肉、怎么做打鹵,樣樣都非常地道。這手藝她傳給了我母親,母親又傳給我?,F(xiàn)在一說聚會,朋友們也都愛來我家吃飯,嘗嘗我的手藝。
由于家境貧寒,父親只上了半年私學、兩年小學,十三歲就當了學徒,進過北京的首飾樓、照相館,天津的雜貨鋪、中藥店。到煙臺、大連做過小買賣,擺過卦攤,飽嘗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梢哉f,他的立身行事是社會這所“大學”教給他的。同時,奶奶知書達理,對他管教也很嚴。父親成年后一直勤儉度日,不吸煙、不喝酒、不講穿戴,所掙的錢除了養(yǎng)家外,全都買了書刊。
1927年,父親拜師李杰恩,學說評書《西漢演義》,藝名連闊如。后又向張誠斌學說《東漢演義》。北京有一位田嵐云老先生,說《東漢演義》名揚天下,聽眾孫昆波把田老先生書中的精華指點給我的父親,再加上父親的天資、勤奮,三十年代末期在東交民巷伯力威電臺播講《東漢》,聲名鵲起。
父親刻苦向前輩演員學習,博采眾長,融會貫通。他的表演,書情結構嚴謹,人物性格鮮明。說書時嗓音寬厚、語重聲寵,口齒清晰,娓娓動聽。為摹擬好文人、武將,他借鑒京劇表演藝術,融于評書中。也會用馬跑、馬嘶等口技輔助表演,被聽眾公認為一絕。對待評書藝術,父親向來虔敬,他常說站在舞臺上說書,要做到“五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貴賓、忘身在今日、忘己之姓名。
評書表演當然要重視基本功,說功、做功、打功自不必提,父親尤其重視說到誰,就能摹擬那個人物的神情、語言、聲態(tài),有時也使用方言、韻白,加上必要的動作,表情狀物,繪聲繪色,由此形成了自己神完氣足、層次分明、起伏跌宕、耐人尋味的獨特風格,可以說藝術精湛、自成一家。
我家原住在和平門外琉璃廠,附近有一條古書街,父親是“邃遠齋”、“來薰閣”等古書店的???。我長成后,曾去琉璃廠中國書店買書,好多書店的同志一眼就認出了我,叫我“小連先生”,津津有味地談起我父親當年買書的情景。我記得父親當年為了考證漢獻帝的“衣帶詔”一事,購買和翻閱了七、八種《漢書》及《三國演義》的版本。他鉆研天文知識,把“借東風”、“草船借箭”說得人情人理;他學習、了解山川地理、風俗人情,以備古今對照;為了評價歷史人物曹操,他詳細閱讀了郭沫若先生的有關著作,登門請教。聽眾們都有反映,“聽連先生的書,不但聽了歷史故事,還學到了不少知識?!?/p>
父親好讀書,畢生堅持學習。作家蘇叔陽先生曾對我說,你父親培養(yǎng)了一代人。蘇先生之前曾請我父親去大學里講課。我去上海的時候,孫道臨先生也同我說過,你父親影響了我們一代人。他講話,“我演電影從來沒錯過一個字,(因為)我手里總拿著《新華字典》。連先生說過,手里不能沒有字典,《康熙字典》他也會查。我從那時候開始,手中老拿著字典,到片場的時候也是如此。有一個字讀音含糊,我就查?!?002年,我六十歲到美國講課的時候,最后去的是明德大學,碰見一位在那教學多年的李凱教授。李凱跟蘇叔陽、孫道臨先生說的話是一樣的,都是講我父親影響了一代人,我聽了特別感動。
父親不僅是評書藝人,也是媒體人
我們家原來住在琉璃廠,附近的魏染胡同報館多、文人藝人多,相聲演員趙志忠也住在這個胡同。父親選在這里居住,后來我才明白,他一方面做編輯,一方面也是為投稿方便。說起來,清末時期,多家報紙的報房集中位于宣武門外琉璃西的南柳巷,南柳巷里的永興寺是當時赫赫有名的報業(yè)發(fā)行場所。而與南柳巷南接的魏染胡同,也同樣受到熏染,1925年一代報人邵飄萍帶著他的《京報》來到此處,胡同30號是編輯部所在地,32號是他在京的故居。
1942年,我出生在琉璃廠的國門關胡同1號。這套四合院,三間南房、三間北房、兩間東房、兩間西房,是父親租的房子,房東不賣,父親也不太喜歡這個宅子。他懂得《易經(jīng)》,覺得北房后面是個大空場,不存財。后來我們家遷到了琉璃廠143號。
父親懂得《易經(jīng)》,抗戰(zhàn)時期以“樂天居士”之名在琉璃廠的住所開設命館,靠批八字為生,他給傅作義批過八字。直到抗戰(zhàn)勝利,才重新回到書館說書。為什么在抗戰(zhàn)期間不說書?就是不想為日偽政府服務,他甚至還在電臺說“博浪沙刺秦”、“完璧歸趙”,以此鼓舞人民團結抗戰(zhàn)。這種不合作激怒了日偽官員,不但勒令電臺將他辭退,還派出憲兵隊陰謀暗害。數(shù)次死里逃生的父親發(fā)誓不再說書,轉而研究《易經(jīng)》。
《江湖叢談》《江湖續(xù)談》都是清末民初京津百姓生活的真實記錄,《續(xù)談》可以說是接續(xù)父親的《江湖叢談》,依舊是關注那個時代的江湖百業(yè),關注百姓的日常生活。從出版時間上說,1933年父親以“云游客”為筆名,在北平的《時言報》上連載《江湖叢談》,到1936年,結集成冊出了第一版。改革開放后,我和老伴兒賈建國又對這本書做了修訂和補充,一直到前幾年由中華書局推出了最終版。
《江湖續(xù)談》的主體內(nèi)容,是國家圖書館的于鵬先生在翻看民國時期的報紙,特別是20世紀30年代父親在《新天津》《現(xiàn)代日報》兩份報紙上連載的文字——這些都是父親在報館做編輯時留下的文字,于先生一頁一頁謄錄了下來,內(nèi)容上都是《江湖叢談》中沒有提及過的,那個時期底層人民生活的真實寫照。因為之前已經(jīng)出了《江湖叢談》的最終版,不好再往里面加東西,所以另以《江湖續(xù)談》的形式推出。為了方便當下讀者的閱讀和理解,我和老伴又逐段加了注釋,交由三聯(lián)書店在今年6月,父親誕辰120周年之際整理出版。
《江湖續(xù)談》書封
說起來,父親不僅是評書藝人,在上世紀30年代也是媒體人,是你們的同行(笑)。他不僅做過報館的編輯,也親自做過很多采訪調(diào)查?!独m(xù)談》中的《社會調(diào)查之一 老豆腐鍋伙》就把四九城當年的老豆腐鍋伙(賣老豆腐的小販們臨時的住處)這個行業(yè),怎么做老豆腐,怎么挑擔上街去賣?原原本本地介紹了出來。這種“一辣解三饞”的吃食主要滿足了底層勞動者的所需,一碗老豆腐配上餅子窩頭就是一餐飯。
再比如,從《續(xù)談》里,可以看出父親很多時候就是以“記者”的身份在做訪問報道?!稛o臂奇怪藝人萬能腳訪問記》這篇文章,就是父親和他一問一答完成的。這位“萬能腳”本名全敬文,是山東濰坊人,自幼沒有一雙胳膊,全靠雙腳吃飯、喝茶、著襪、提履,甚至還能用雙腳變戲法,吹洋號。還有父親寫到《天橋的落子館》(落子館,舊時女演員唱大鼓說書的茶館),也是以記者的名義去探訪的。
《無臂奇怪藝人萬能腳訪問記》插圖
《天橋的落子館》
《續(xù)談》集中介紹了當年北平、天津的演出場所
其實在《江湖叢談》再版的時候,我和老伴就把每篇里面的“侃語”“調(diào)侃兒”(行話)做了注釋。《續(xù)談》這一次集中介紹了當時北平、天津的演出場所,比如位于前門外西柳樹井(今珠市口西大街)路北的“第一舞臺”,是1914年正式開業(yè)的,北京最早的新式劇場之一。再比如,1917年北京仿效上海的大世界,在天橋以西的香廠,建了一座五層樓的新型綜合游樂場“新世界”,開業(yè)后生意極為興隆。廣東人彭秀康便有意仿效這一模式,租用先農(nóng)壇外壇北段的園地,在1918年開辦了城南游藝園,成了新世界的有力競爭對手。這些是《江湖叢談》里沒有的。
再有像北京的天橋,用我老伴的話說,它就是舊時普通老百姓的“文化超市”,來到天橋,相聲、評書、大鼓書、京劇、評戲、雜技,包括鳥市、魚市、賣估衣的可以說應有盡有,是老北京市民文化的基點。
看《江湖叢談》,了解侃語和調(diào)侃。看《江湖續(xù)談》,更能了解舊時代的社會背景,文藝場所和藝人間的關系,了解怎么培養(yǎng)的演員,演員從何而來。我舉個例子,在評書界老演員當中,我父親平輩有一位評書演員叫陳榮啟,他的師父叫群福慶,群福慶先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我在整理《江湖續(xù)談》時,書中就曾經(jīng)提到過群福慶先生的事情,但是沒說出他的名姓。
他原來學什么呢?學烤糕點的?,F(xiàn)在我們烤糕點好辦了,包好了餡兒,然后往電爐子里一擱一烘烤,弄好時間就行了。在我小時候,在我沒出生以前,烤糕點那可是門純粹的技術,群福慶先生學了八年,就是因為他愛聽書,晚上跳過墻到書館聽書去,結果讓老板給開除了,為什么呢?他把糕點烤糊了。由于他愛評書,一想不讓我烤糕點,干脆我拜師學藝學評書吧。他拜的師父姓白,叫白敬亭,群先生拜了白敬亭出師之后“挑簾紅”。什么叫挑簾紅?我就是挑簾紅,我的徒弟王玥波基本上也可以算挑簾紅。就是我上臺一說書,書館就滿座,而且我的聲望都傳出去了。
舊社會各個門類都有各個門類的侃語,都是為了生意攢出來的,其實不能簡單地指為“黑話”。比如舊社會藝人在書場說書,外面陰天要下雨,伙計就走過來跟演員們說一句,“要插棚了?!彼荒苤苯诱f要下雨了,那下面的觀眾就都走了。彈弦的也會跟演員說,“您把合把合轉枝子?!边@意思是您看看手表,把書拉長了說,既是為了留住觀眾,也是別讓大家急著出門趕上淋雨。
當然了,父親在《江湖叢談》里揭露了不少江湖行當?shù)膬?nèi)幕以及危害社會的種種騙術。他在解釋寫作此書的目的時也說過,“總以愛護多數(shù)人,揭發(fā)少數(shù)人的黑幕,為大眾謀利除害?!痹谶@本《續(xù)談》里,他也對舊社會北平的“老榮”“鑷子把”(指小偷)的那些勾當予以了揭露。這不免會遭到了他們的憤恨,當年江湖上就有不少人要 “黑”他,甚至揚言要結果他性命。父親得以保全自己,可以說是邪不壓正,也仰賴他跟“醉鬼張三”,也就是民國時的大武術家張長禎(字壽亭)學過能耐,會些拳腳。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是張長禎的記名弟子,當年是程先生做引師(引薦人),讓我父親跟隨張長禎習練了拳法。另外我?guī)煷鬆斠矔咽剑荚诒Wo他。
舊時江湖上所謂“寧舍一錠金,不傳一句春”,這個“春”字是指能耐,好比說“萬象歸春”,這個“春”不單指相聲,就是指“說話”。這就涉及什么是“藝術”——“藝”是指能耐,“術”是指你怎么把這身能耐賣出去。這就要求藝人能與時俱進,能把握住年輕一代觀眾的喜好。
父親在《江湖叢談》里曾提到,“江湖藝人不論是哪行兒,先得學會了春典,然后才能夠吃生意飯兒?!毙r候我住在國門關胡同,唱單弦的尹福來先生住處旁邊有一塊空地,附近有個老頭生計窘迫,父親就給他在那蓋了個房子,讓他在里面賣小吃和兒童玩具?!拔母铩碑斨?,父親落魄,一個月就八塊錢生活費,當時有個外埠的評書藝人來找他,說慕名來找連先生,知道您樂善好施……這都是我親見的?!拔母铩碑斨校覀兗覜]有被抄家,也是街道站出來,保證連先生家什么都沒有。這也看得出父親日常的為人,他身上有老北京人的古道熱腸。
“把點開活”,一定要知道聽眾想聽什么
1956年,南北曲藝交流。周總理在上海國際飯店接見我父親,總理當時就對他說,要帶好徒弟。并且問他,自己的孩子有沒有學評書?“一定不能讓廣大群眾喜愛的‘連派評書’失傳,一定要將它好好的傳下去?!笨偫淼脑挘赣H一直記掛著,他原來認為女孩子是不能說評書的,可是在上海卻親眼看到了王少堂的孫女王麗堂,受到了王老的言傳身教,十六歲就登臺說《武松打虎》。父親受到啟發(fā),決定選擇難度較大的《三國演義》口授給我。那時我正在北京師大附中讀高中,為了表達“北連學南王”的心情,父親給我的名字改為“連麗如”——“南麗”繼承“南王”評話,“北麗”繼承“北連”評書,是父親美好的寓意。
說評書,先天條件很重要,后天的努力,以及環(huán)境這些也很重要。我的滿族名字叫畢桂辰(辰時生),學名叫連桂霞(辰時太陽升彩霞映)。從家族的大排行中我行七。哥哥姐姐們叫我七妹,晚輩叫我七姑,親友稱呼我“七姑娘”,我還有個八妹,二大爺家的,比我小半歲。這些人里,我們家大哥和我兩個親姐姐都沒有繼承父業(yè)。其實我大姐特別聰明,學東西快,可惜29歲就得肺病去世了。
我十七歲登臺,在天橋的劉記茶館說《三國演義》。一個大姑娘,長得不算難看,身高一米六九,個頭也可以,父親又是連闊如,頗有聲望,我說的又是中國第一部才子書《三國演義》,上臺就紅。我首次說長篇大書是在1961年9月1號到30號。每天下午2點至4點,說兩個小時。一個月是60個小時。從“三讓徐州”開書,一直說到了劉備進西川。如果是有經(jīng)驗的說書人,只能說到“赤壁之戰(zhàn)”。我第一次說長篇書,有的地方就“跑梁子”(沒有內(nèi)涵,只有故事情節(jié))了。所以說,一部大書要經(jīng)過千錘百煉才行。
連麗如18歲登臺照.
《三國演義》開始是口頭文學的流傳,后來羅貫中先生把它編輯成書。說《三國》的有多少人?就拿現(xiàn)在來說啊,頭些年,袁闊成老師說《三國》,單田芳先生說《三國》,姜存瑞先生說《三國》。過去,我父親說《三國》,李鑫荃說《三國》。都說《三國》,但互相之間就不一樣。我從第一遍說《三國》到現(xiàn)在,每次也都不一樣,如果你不前進,觀眾就把你扔到了腦后。
“文革”期間我到工廠當工人。浩劫結束后,回到了文藝單位。當時我已經(jīng)38歲了。單弦表演藝術家曹寶祿先生對我說:“你跟我學單弦吧,我把我所有會的東西都交給你。”我說:“不成,我還得繼承評書呢!”包括“文革”前,張君秋先生也跟我父親說過,希望我跟他去學京劇,張先生就喜歡個兒高的。小白玉霜也跟我父親說過,希望我去跟她學評戲。原來八一電影制片廠廠長陳播,也同我父親說過,希望我去演電影。
但我就是喜歡評書,加上那時父親也已經(jīng)決定讓我來傳承他的衣缽,所以即便是在工廠當工人期間,我也一直夢想著回到舞臺。父親臨終前跟我說:“你是中國人,就不能違背中國的歷史,但是要與時俱進,你一定要知道聽眾想聽什么,你就應該給他們說什么。”就這一點太難了,我們行話叫“把點開活”。如果在我說書的時候,有的聽眾一走神,我馬上就要換內(nèi)容,聽眾也聽不出來我換了說法,這叫什么?這叫攏神,必須把觀眾們攏住。我們書館再大也就是四五百聽眾,了不起了,我必須把這四五百人的99%的聽眾都攏住。
20世紀60年代的連闊如、連麗如父女合影
評書難在哪里?“通過語言藝術創(chuàng)造一個空間”
說到上臺表演的規(guī)矩,父親在我第一次登臺前就多次交代,必須在開書前半小時就到場。到場干什么呢?就是同聽眾交流聊天,他告誡我要向聽眾虛心學習。他講話,我所聽過的書肯定沒有臺下一百多位觀眾聽過的多。和觀眾多交流,什么都可以聊,不知道什么地方就能長能耐,這在我們行內(nèi)叫做“貼身靠”。而且通過聊天,也培養(yǎng)了和觀眾間的感情。你真拿觀眾當衣食父母,他們也會給你很大的支持和包容。
父親畢生就是這么做的。包括他后來到電臺播講時,總會說:“哪位聽眾聽我說的有誤,請打電話告訴我,因為中國文化太深,我的學問太淺,我的電話是:三局零三二一。”我們家的電話就掛在一個黃色的木頭板子上,下面有個小本子和鉛筆,接到這樣的觀眾來電,都會把人家的名姓、地址記下來。到年底的時候,叔伯家的兩個孩子,我大哥、二哥,包括我行三的親哥哥,他們會騎著自行車,拎著蒲包(之前北京買點心裝在蒲包內(nèi),然后在蒲包上蓋一張粉紙,紙上是點心鋪的名稱)挨家去送,表示答謝。
學無止境,任何人也不能說自己多知多懂,一輩子在臺上都不出錯。比如“文革”結束后,我再登臺前,決定不說自己最擅長的《三國》,而改說《東漢演義》,以此表達對父親的緬懷,因為那是父親曾經(jīng)說過的書,是師爺張誠斌傳給他的。但我沒有完整地聽父親說過《東漢》,我先生賈建國跟我一道,他幫我回憶內(nèi)容,幫我排練。但演出的時候,我還是把“孟母仉氏”錯念成“仇氏”,是熱心的聽眾給我指出的。
講評是連派評書的特色,也是北京評書的特色。評什么?評的是是非曲直,講的是里面的典故出處,這就要求我們肚子里得攢很多知識。你比如,我父親在講《三國》時,說到“諸葛亮七擒孟獲”那段,就會帶出饅頭的來歷:饅頭本名叫“蠻頭”,西北蠻荒之地以人頭祭神明,是諸葛亮命人改用以面團塑成假人頭為祭,后人稱為饅頭。
我在收山之作《儒商同仁堂》中,也會介紹到中醫(yī)的針灸銅人。不僅體表有穴位指示,內(nèi)里五臟六腑這些臟器也有相應的模型,而且位置、形態(tài)、大小比例都與正常人相似。銅人可是咱們北宋時期的發(fā)明,比西方的現(xiàn)代解剖學要早了八百年。你把這些知識背景講出來,觀眾當然愛聽,興致特別高。
再比如講到一句俗話,“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北扔髯鍪虏还苡袥]有把握,做總比不做強。這句話也是有出典的,意思是到了秋天棗子成熟的時候,不管樹上結沒結棗子,都要用竿子往樹上打幾下,民俗以為這樣利于下年結棗。老北京人愛種棗樹,把這層意思講出來,大家也愛聽。
咱們再追述一下連派評書的由來。我父親連闊如創(chuàng)立了連派評書,他是評書界第八代演員,我是第九代,王玥波、李菁、梁彥、賈林,他們是第十代,再往下傳的就是十一代、十二代了?,F(xiàn)在為什么能出笑星?為什么能出歌星?也能出來影視明星,但是出不來書星,為什么?因為評書太難了。評書藝術的難點是什么?通過我們的語言藝術要創(chuàng)造一個空間,這空間里有朝代、有時間、有地點、有環(huán)境、有服裝、有人物,有氣候,而且還有故事情節(jié),還要往前發(fā)展,能夠用語言把聽眾吸引住,所以很難。我們沒有服裝,只是穿得干凈一點、整齊一點;我們沒有燈光,照亮了就行;舞臺上,我們也沒有任何陪襯。
現(xiàn)在有的人呢,可以說一百部書。要照這個速度,現(xiàn)在條件又好,拿起一本書,稍加改動來就錄下來,請“喜瑪拉雅”一播。這種媒介非常多,什么“懶人聽書”了,我都叫不上名字,都給你播,可播完了以后你就會說書了嗎?你在演出場地賣一回票試試,看看有人聽沒人聽?頭一天可能會滿座,興許錄小說的人名氣挺大的。接著往下說呢,沒人買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