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一直是公眾視野中的話題人物,畫家的身份反而成了背景。這或許是陳丹青自己不想要的,也許偏離了他的初衷,但他在某些時候某些場合所說的話、所寫的字,對公眾起了作用,產(chǎn)生了影響,這筆帳終歸是要認的。疑問在于另一方——公眾為什么認可陳丹青,憑什么相信他的意見有道理,而不是簡單的牢騷,平白的敘述?
媒體的引導當然不可忽視,不過另一個理由可能更重要,那就是身份的持久魅力:他27歲時創(chuàng)作的《西藏組畫》不僅是他自己“難以改口的標簽”,也是公眾共有的時代記憶;他18年的旅美生涯不單是個人的積淀,也隨著他的思考和文字漸成為讀者覺悟的法門。如此權(quán)威,所以他對教育體制發(fā)言時,人們說:“是”,他批評社會流弊時,人們點頭說:“對!”這個理由似乎顯得勢利,不過誰又能說,它體現(xiàn)的不是公眾對權(quán)威的日漸稀少且彌足珍貴的信任——假如一個人堅持站在某個固定的基石上說話,人們自然會覺得他的身上體現(xiàn)出了一種責任。困難的是,陳丹青試圖站在兩塊基石之上,而這兩塊基石間隔著不小的距離。是的,他想履行對公眾的責任,哪怕這種被賦予的責任多少顯得曖昧。而同時,他還想維系對藝術(shù)的忠誠,因為這種自小培養(yǎng)的忠誠令他更覺幸福。
我相信陳丹青自己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那里面有擋不住的誘惑,也包藏著風險。所以這十年間,他努力在兩塊基石上保持平衡。他感慨“寫得太多,畫得太少”,也承認面向公眾發(fā)言意味著被賦予了責任。轉(zhuǎn)過身來,他又自嘲寫作類似于雜耍,“并不抵償本業(yè)的荒疏。”他搖晃的姿態(tài)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讓人心生疑竇,甚而失去信心。
不了解中國美術(shù)的現(xiàn)狀,我們就無法理解陳丹青的困境有多么獨特。就像他看到的,現(xiàn)在的中國,院墻內(nèi)的繪畫早已“僵滯”,院墻外的藝術(shù)倒是花樣繁多。畫家的隊伍愈發(fā)壯大,真正稱得上“繪畫”的卻日見稀少,稍加注意不難發(fā)現(xiàn),這支良莠不齊的隊伍所遭遇的,正是陳丹青刻意回避的情形。自囿于院墻之內(nèi)的人,莫不忙于評職稱、算課時、接任務(wù),為學生的外語成績和政治學習操心,為某個官辦畫院的副院長之職斗個不亦樂乎。這種事情陳丹青歸國后領(lǐng)教過:他一個猛子扎進去,用了七年才游上岸。想必他也見識過院墻之外同行的生活。他們中的大部分默默無聞,在荒郊野外租下農(nóng)戶,終日與顏料畫布打交道。景遇稍好一些,能湊錢出本合集。若是簽到畫廊,以一折兩折的價格掛上墻去,更有機會被策展人(往往兼任評論家)帶領(lǐng)著,南下北上舟車勞頓,最終從三流旅店蓬頭垢面奔向展場,與其他同樣遭際的人一群群站到記者面前謙卑微笑,已可暗呼幸運。
陳丹青油畫之一
當然,他們最大的夢想是取代浮在各種媒體之上的那一小撥人。那撥人打扮得像銀行家或影視巨頭,在各種雜志的封面上滾動播出。那撥人曾經(jīng)絞盡腦汁,像設(shè)計鈔票那樣推出市場認可的符號。一旦買家接受,立刻大量復制。他們所謂的作品與另一件作品之間的區(qū)別往往小于100元鈔票與50元鈔票的差別。他們幸運,也不幸運。我曾聽聞過這樣的畫家,在酒吧里把自己灌醉,然后痛哭,說十多年來不能畫自己喜歡畫的東西,因為畫商不答應,市場不答應。旁邊有人搭腔:“沒有人拿槍逼你這么做?!?很難講,這冷言冷語的人不是極想取而代之的人。
如何取而代之?除了技術(shù)和運氣,大家想的都是抄捷徑。說白了,就是搶奪觀念和制造符號。很可惜,這兩樣東西從來都是稀罕物。所以,觀眾走進任何當代藝術(shù)展,他們在墻上看到的往往只有兩種情緒:一種是饜足,另一種是焦慮。這兩種情緒,與打折季的超市里,搶到和沒搶到白菜的老太太們產(chǎn)生的情緒別無二致。這令我想起陳丹青講過的一個絕妙故事:十多年前他的一位畫家朋友蓄好長發(fā)留著胡子,去北京參加當代藝術(shù)展。到美術(shù)館一看,壞了,畫家們個個均是長頭發(fā)大胡子。
陳丹青早期作品
以上并非當代美術(shù)的完整場景。事實上,還有不少人在做他們愛做的事情,享受著不足與外人道的快意。但是,按照時髦的說法,他們不“在場”,故而不存在。于繪畫這件事來講,以“退步”為主張的陳丹青本可以劃入此列。然而他不安分,像一本巨大的書,塞入這邊書架,卻從另一邊冒了出來。他沒有以退為進的機心,可是其存在無人忽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叫做“非典型不合時宜”。
故而陳丹青的《歸國十年》稱得上“非典型不合時宜”的書面證明。它足以證實陳丹青步步退卻,姿態(tài)搖晃,也能籍此判斷,這個人憑借驕傲的天性,尚不至陷于潰散。他的老同學畫家楊飛云在書中坦言,期望看到一個“油畫陳丹青”,而不是文化評論、社會批評諸領(lǐng)域的陳丹青。陳丹青則老實交代,即便沒有這般“油膩膩的雅號”,他的畫家身份也無可抵賴。不過我認為,在這里陳丹青還是小小地狡猾了一把。“身份”這個詞太曖昧了:它究竟指的是一種職業(yè),還是某種榮譽?
翻讀《歸國十年》我時有感嘆:這是一個天神眷顧的畫家,干著暴殄天物的事?!稓w國十年》中收輯了幾幅陳丹青十六七歲的臨摹,還有青少年時期的畫像,每一幅都靈光閃閃。再看他最近的寫生,依然技藝精湛英氣逼人??伤粎⒄?,不拍賣,也就罷了,為何如此刻意,非得把繪畫當作自私獨享的快樂,與他在言說上的開放態(tài)度完全割裂?一本畫冊,除了2001年的《國學研究院》算得上創(chuàng)作,十年來他都在寫生和臨摹中自我滿足——退步是不錯,逃跑卻何必?他用了差不多兩萬字來做辯詞,然而老實講,即便我努力去理解,仍有七分不明。陳丹青一直知道,并且驕傲自己是繆斯青睞的人,可是他顯然沒有想過天神為何眷顧于自己。他本該充當藝術(shù)與公眾之間的橋,卻成了擋在二者之間的墻。最終,我只能將《歸國十年》一頁一頁地細品,看畫家一步步重拾信心,從拘謹走向靈動——他倒是快活了,天神則在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