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書摘

在喀布爾逛書店

阿富汗首府喀布爾是一座歷史名城,關于它的著述不勝枚舉。2001年11月塔利班政權垮臺后,阿富汗政府和國際援助力量都試圖重建這座被戰(zhàn)亂重創(chuàng)的城市。

【編者按】

阿富汗首府喀布爾是一座歷史名城,關于它的著述不勝枚舉。2001年11月塔利班政權垮臺后,阿富汗政府和國際援助力量都試圖重建這座被戰(zhàn)亂重創(chuàng)的城市。印度記者、作家塔蘭·N·汗于2006年初次抵達阿富汗,在之后的七年里又多次重訪喀布爾。她的家庭與阿富汗有某種歷史關聯(lián),特別是她的外祖父,一個從未踏足阿富汗的讀書人,卻在波斯語的詩歌與歷史中擁抱阿富汗,把喀布爾當作自己的精神故土。塔蘭沉浸式地生活在喀布爾人的社區(qū)里,把漫步(city walk)作為工作方式,通過閱讀和淘書的故事展現(xiàn)了喀布爾的歷史和現(xiàn)實。本文摘自她的回憶錄《暗影之城:一個女人的喀布爾漫步》(陳元飛 譯,商務印書館2023年7月)。

《暗影之城:一個女人的喀布爾漫步》書封


在第一次喀布爾之旅期間,我穿過所在的科洛拉普什塔街區(qū),來到附近的一家被國際非政府組織租用的賓館。此處環(huán)繞著一座圓圓的山丘,因而得名“圓山”。山頂上有一座泥堡,在那個春日,歷經(jīng)陣雨洗禮后的它,拂去了喀布爾惱人的塵埃,矗立在藍色的天際下,清新脫俗。

這座堡壘是1928年反抗阿曼努拉國王期間的關鍵據(jù)點。同年12月,叛軍首領哈比布拉·卡拉卡尼占領了這座堡壘,隨后于1929年1月控制了喀布爾。作為阿富汗的統(tǒng)治者,卡拉卡尼推翻了阿曼努拉備受爭議的革新措施。在他短暫的統(tǒng)治期間,許多宮廷精英轉而效忠于他。但到了1929年10月,喀布爾再次淪陷,阿曼努拉的堂兄宣布成為國王??ɡ釠]有接受先前許諾的大赦,但也投降了,同年11月,他與親近的黨羽一起被處決。堡壘的剪影投射在寬闊宜人的街道上,提醒著人們這段短暫而緊張的改弦更張:這是一場城市與鄉(xiāng)村間的對抗,也是一次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欲望之爭。

主干道上街景遠闊,不過我的目的地卻不在此,于是轉而走上了一條支道。透過防護墻,我瞥見喀布爾古樸的房屋和草坪上聳立的樹木。南?!ざ牌绽镌跁刑岬酱颂?,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草地,位于以前的恰曼-瓦濟拉巴德區(qū)(Chaman-e-Wazirabad)邊上。冬季被洪水淹沒的草地形成一處供候鳥棲息的湖泊,“令眾多獵人大喜過望”。自20世紀40年代起,喀布爾的中產(chǎn)階級在這里興建房屋,建筑風格與伊斯梅爾·薩哈卜的房子如出一轍,搭配大花園和精心侍弄的草坪。

2001年之后,許多這樣的住宅迎合時代的特定轉型,被改建成了賓館、咖啡廳或餐館。路上,我途經(jīng)幾處援助機構的辦公室和外國工人的住所,還有一些其他機構駐扎在此,有了他們的推動,2001年后喀布爾迅速繁榮了起來。那天,我去拜訪的非政府組織賓館里,擺放著一個櫥柜,里面滿是書籍,讓我不禁想到阿里格爾的老家。房間里裝著木門,安著碰簧鎖,旁邊就是壁爐架。封面艷俗的顏色和平裝的書脊似乎與整個櫥柜格格不入——據(jù)一位房客所言,他們便是靠這些來聊以慰藉,逃避“艱苦的現(xiàn)實”。

能否拿到書本——特別是英文書——這在喀布爾極具等級意識的教育領域里,是一種區(qū)分階層的手段。這些并不是普羅大眾可以獲得的書籍,它們被層層安保隔離起來,只有身份“正確”的人才能接觸到。當國際重建項目的工作人員去上班時,這些書便被塞進手工制作的拎包里,放在越野車上,陪人們穿梭在喀布爾擁擠不堪的道路上,度過漫漫車程。

在喀布爾徘徊尋書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一些新潮的咖啡店里有書籍交換活動,這往往是那些珍寶與我近在咫尺之時。顧客們可以從書架上挑走他們喜歡的任何書籍,離開時要盡可能留下自己的書籍。這對在喀布爾走馬觀花式的僑民生活來說,是一種巧妙的調(diào)劑手段,畢竟離別隨時可能迫近,這就是現(xiàn)實。

我經(jīng)過其中幾家咖啡館。有些咖啡館在街上醒目的位置擺上了招牌,窗戶涂成淺黑色來吸引路人,其他咖啡館則位于比較安靜的街區(qū),只用小手繪板做廣告牌。這些小店沒有在店外搭起路障或派駐保安人員,希望能借此避開潛在襲擊者的雷達探測。在每家咖啡店的貨架上,我都能找到離去的記者和援助人員留下的痕跡——他們的名字集合于一處,無處不在,就像萬神殿里供奉的神祇一樣。巴基斯坦記者艾哈邁德·拉希德(Ahmed Rashid)  撰寫的關于塔利班的書頻頻出現(xiàn),還有史蒂夫·科爾(Steve Coll)的《幽靈戰(zhàn)爭》(Ghost Wars),這是一本介紹阿富汗的實用作品——這里的真相,遠比小說更離奇。

這里有戰(zhàn)地記者關于戰(zhàn)爭報道的書籍,有攝影師拍下的戰(zhàn)地影冊,有關于縫紉界和美容學校的故事,也有喀布爾的裁縫和書商的故事。有少量幾冊孤獨星球出版社發(fā)行的旅行指南,嶄新锃亮,還有許多謳歌阿富汗人純真之美的書卷,如《追風箏的人》(The Kite Runner)。喀布爾是一座被世界遺忘后轉而重建的城市,坑坑洼洼的街道邊靜立著一處處陰涼之所,里面的書籍不斷變換著名稱與主題——一如舊時的燈塔,指引著前行的人們。

從這些書籍交換中空手而歸,我轉而投向手中的《巴布爾回憶錄》英譯本——這是年輕的國王巴布爾寫下的日記,語言大膽直白。在阿里格爾時,姥爺把它送給了我。這本回憶錄最初是用察合臺文寫的,被視為世界文學經(jīng)典自傳之一。我發(fā)現(xiàn),它還是一本獨一無二的喀布爾指南。

巴布爾被他的叔叔們趕出了他在費爾干納的王國,此地在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地區(qū)。巴布爾十二歲時就開始寫《巴布爾回憶錄》,里面講述了他一再試圖占領傳說中的撒馬爾罕(Samarkand)的經(jīng)歷,這個珍貴之物他只是短暫地擁有了一瞬。1504年,在遭遇了一系列軍事失敗后,他將目光轉向喀布爾,并成功占領了這座城市。巴布爾被這片新領土所吸引,他的回憶錄滿是對喀布爾氣候之奇妙、水果之甜美和周圍環(huán)境之優(yōu)雅的描述。“在喀布爾的疆域上,有一片緊挨著一片的高溫區(qū)和低溫區(qū)。在一天之內(nèi),一個人可以從喀布爾鎮(zhèn)上走到一個永遠不會下雪的地方,或者他可能會在兩個星體小時之內(nèi)抵達一處積雪終年不化之地。”他飽蘸著熱情,記錄下喀布爾的集市,描述捕鳥時的探險,贊嘆這里上好的木材,參觀此處的清真寺,還細數(shù)了長于山麓丘陵上的郁金香品種。

喀布爾


我在他的文字中漫步喀布爾,我讀到巴布爾對于活水的鐘情,他設置在喀布爾及其周邊地區(qū)的花園,引溉的便是溪流的活水。

當他的后代——印度莫臥兒王朝的君主們,造訪這處位于王國邊緣的地區(qū)時,會在花園里舉行野餐,和數(shù)百年后現(xiàn)代喀布爾人的做法如出一轍。

《巴布爾回憶錄》直言不諱地描述了作者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即使過去了幾世紀,作者的聲音依然具有即時性。在巴布爾的皇家羽毛筆下,諸事皆宜,百無禁忌。他記錄了他與第一任妻子圓房時靦腆的遲疑,以及他對一個名叫巴布里的年輕男子的迷戀。他還記錄下屠殺和斬首的事件。他描述了他在喀布爾舉辦的驚天動地的飲酒狂歡,并詳細地列出過量飲酒與食用maajun毒品(一種鴉片和其他物質的混合物)的后遺癥?!爱敹酒放蓪τ錾暇茣^不可能是和諧的景象。酒徒們開始大談特談,喋喋不休,聊天中大多隱晦地提及maajun……盡管我想盡力控制住局面,但無濟于事。這里亂成一片,令人作嘔。我忍無可忍,就此解散了此類狂歡會?!痹诳Σ紶柕穆镁由钪校栋筒紶柣貞涗洝肥且槐驹诜榛鸺姄P中記錄人生的回憶錄,具備極高的文史價值,里面記載著毒品、酗酒和絕望的愛情故事。

在接下來的日記里,巴布爾將目光轉向印度。他自封為“印度斯坦皇帝”,定都德里,并于1526年贏得了一場關鍵的戰(zhàn)爭。這場勝利促成了強盛的莫臥兒王朝的建立。說來諷刺的是,取得這些功績之后,《巴布爾回憶錄》的情節(jié)便進入了悲哀的轉折。巴布爾不得不花上大部分的時間,來治理他的新王國,他渴望著見一見喀布爾熟悉的風景。他焦急地去信,詢問著他一手建立的花園。就像許多在他身殞之后流亡的阿富汗人一樣,當他切開甜瓜,轉而想到留下的那些水果時,不禁熱淚縱橫。他給身邊缺席的伙伴寫下了題為“向逃亡朋友們致辭”的詩句,他們退居到了氣候涼爽的喀布爾。也許他曾懷想過汩汩流動的活水,他在鐘愛的花園里挖鑿出的一道道水渠,就如同嵌刻在大地上的詩行。

巴布爾發(fā)起了第五次印度征戰(zhàn),事實證明,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征戰(zhàn)。他于1530年12月在阿格拉(Agra)去世,享年四十七歲。他的回憶錄在前一年就已終結,一句話寫到中途便戛然而止。

他死后被葬在印度,但幾年之后遺體被轉移到了喀布爾,因為他生前曾要求安息于此。

他的陵墓位于喀布爾舊城的西南部,坐落在獅門山的山坡上。里面安息著這位宏偉王朝的開拓者,很顯然,他的陵墓并不耀眼奪目。然而,它卻設立在巴布爾親手栽植的大花園里。這座花園和喀布爾大部分地區(qū)一樣,在1992—1996年的內(nèi)戰(zhàn)期間遭到了破壞。2002年,阿迦汗文化信托基金會(Aga Khan Trust for Culture)以巴布爾在其回憶錄中的描述為指導,據(jù)此開始重建這座大花園。2006年溫暖的春日,我漫步到了那里,當時正好遇到在測試重建的中央水渠。隨著水流噴涌而下,圍觀的工人爆發(fā)出陣陣歡呼聲。

我走上花園的十五處露臺,俯瞰著后來擴建出的建筑,比如巴布爾的曾孫沙賈汗(Shahjahan)建造的一座小型大理石清真寺,一處游泳池和一座涼亭?;▓@里的每一層空間,都重新種植上了巴布爾在回憶錄中提到的樹木——櫻桃樹、蘋果樹、桃樹、胡桃樹、桑樹、杏樹和南歐紫荊樹。這是一座在文字間重煥生機的花園。

巴布爾的安息之地坐落在山頂?shù)牧昴谷褐?。陵墓四周圍著一面精致的大理石鏤花屏板jaali,它是原版的復制品。當我拜謁此處時,印度工匠們正在安裝這塊屏板。正如巴布爾希望的那樣,陵墓面朝天空修建。這里的景色十分壯麗,將恰爾代山谷的風光盡收眼底,周圍環(huán)繞著白雪皚皚的帕格曼山脈。在花園圍墻后的山坡上,立著一幢幢傳統(tǒng)的泥屋。一群孩子從花園的水龍頭里給各自的容器接滿水,帶回山坡上的家。

站在這處露臺上,我發(fā)覺,透過很久以前那位國王寫在紙頁上的文字,喀布爾對我敞開了大門。在這本書的扉頁上,姥爺為我題上了一句通常認為出自巴布爾之口的著名格言,當我漫步于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地域時,這些話便是我的指路明燈。“Babur ba- aish kosh ,ki alam dobara neest . ”意思是:“巴布爾,好好享受,快樂生活,因為人生不會重來?!?/p>

***

《巴布爾回憶錄》是我在喀布爾的書店——Shah M書店的書架上找到的其中一本書。這家開于街角的標志性書店坐落在一個名為查拉?!に_達拉特的十字路口,在我看來,這個十字路口似乎在新城的新潮和拐角處各類政府辦公室、部門的平淡之間達成了某種平衡。新城方向通往書店,走在希爾阿里汗(Sher Ali Khan)路上,這是一條繁忙的大街,兩側是寬闊的人行道。我經(jīng)過幾堵高墻,有些墻面上貼著選舉海報,還有我在喀布爾已經(jīng)見怪不怪的涂鴉,是阿祖甘密封劑刊登的廣告。道路中間的分隔區(qū)種滿了懸鈴木樹苗——巴布爾最喜歡的樹木之一。樹下的土壤剛澆過水,還很濕潤,葉子上落上一層喀布爾無處不在的灰塵——此時正值暮春時節(jié)。

我走的這條路線經(jīng)過伊朗大使館,外面經(jīng)常站著排隊的簽證申請人——一些希望在鄰國找到工作的阿富汗人。再往前走,平平無奇的墻壁讓開一條路,露出了一排排商店——一些文具店和打印鋪,打出五顏六色的字體來宣傳他們的商品服務。隨著道路的彎轉,建筑物的外墻變得出乎意料地優(yōu)美,它們的頂部是奶油色的塔樓。環(huán)繞著喀布爾的群山映入眼簾,山峰還戴著雪頂。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有一小塊綠地,道路兩旁是坐著輪椅的乞丐和慢吞吞挪移的黃色出租車。這處路口經(jīng)常被封,方便政客和軍事官員的車隊通行。這片區(qū)域發(fā)生過喀布爾最嚴重的交通擁堵,因此交警的聲音時?;厥幵谑致房谔?,手中的喇叭嘶吼著“卡羅拉注意,卡羅拉注意!”,催促著卡羅拉出租車繼續(xù)前進。

在綠地的另一側,是蜿蜒曲折的街道,沿街開著一長溜的攝影工作室,展覽印度女演員的照片和秀麗的風景的照片。這家書店就在這些工作室前面。它的規(guī)模相對較小——與寬敞的鄰居相比只占一小塊地方——讓人很容易從它前面走過。但書店的綠色墻壁和醒目的紅色字母彰顯著它的存在:頂上的店名招牌印著英文字母Shah M Book Co。

我走進了街上這家較為寧靜的書店,開始四處瀏覽。門邊的書架上擺滿了有關阿富汗的英文書籍,這些書名令我回想起我在咖啡館換書時看到的那些書。店里書籍高昂的價格在驚掉我眉毛的同時,也觸發(fā)了我摳門的本性。我本可以直接走出去,但是那天店主沙阿·穆罕默德·賴斯(Shah Muhammad Rais)正靠在柜臺。他聽說我來自印度,便給我倒了茶。當我們拿起精致的杯子小口啜茶時,賴斯告訴我他是怎么想到開辦這家店的。他說道,幾年前,他去了伊朗度假,想要一睹大海的風采,卻最終來到了一座離海岸八竿子遠的城市。到那兒的第一天,他走在一條滿街都是書店的路上,然后走進一家書店坐了下來,就這樣到了晚上,已經(jīng)讀完了半本《奧賽羅》。接著,他買下這本書連夜讀完了,第二天又回到書店,第三天亦然,在他余下假期里,每一天都是如此。

當他回到家,以賣書為生的念頭便油然而生。不論喀布爾的時代如何更迭,他的書店一直風雨無阻地開著。

除了賣書,賴斯還有一件熱衷的事,他想收集關于阿富汗的一些出版物,以此記錄下阿富汗的文學傳承。他為此做出了努力,保存下近年來阿富汗在不同動蕩時期發(fā)行的宣傳冊與年鑒、公報和紀念手冊。多年來,他的工作違反了歷屆政府下達的不同命令。

賴斯從辦公桌下拿出一些他搶救回來的材料來給我看。其中包括20世紀七八十年代阿富汗歷屆政府發(fā)行的一系列紀念冊。在這些冊子的開頭,可以看到國家統(tǒng)治者的年表,中間不時有間斷。例如,在一些冊子上,君主的名字被遮蓋,涂上了粗黑的線條。而其他冊子上,統(tǒng)治者跳刪了某些年份和政權的記載。這些抹除掩蓋的是多年的流血事件、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家庭、宮殿派系之間無休止的陰謀,等等。如今很多宮殿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損毀,這都拜那些派系斗爭所賜。一連串永無止境的沖突,簡明扼要地反映在了幾頁泛黃的紙頁上。

賴斯為他一手開辦的書店感到自豪。和他在書架間轉悠時,我看到了他收藏的英文書——從適合初學者學習的普什圖語-英語常用語手冊,到阿富汗種族群體的學術研究。架上擺著大量關于阿富汗女性領導人的著述,也有政治家們在阿富汗的回憶錄。還有關于蘇菲派、詩歌和伊斯蘭教的書籍,以及阿富汗投資者名錄。賴斯拒絕在書店里放上一本關于他的書,這便是挪威記者奧斯娜·塞厄斯塔(?sne Seierstad)撰寫的《喀布爾書商》(The Bookseller of Kabul)。2002年,塔利班政府被推翻后不久,塞厄斯塔跟賴斯的家人在一起生活了數(shù)月。而這本書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它是以賴斯的生活為原型描摹的一幅生活肖像,賴斯對此頗有異議。她書中的主人公名叫蘇丹·汗,他表面上十分開明,在家里卻是暴君。他拒絕讓兒子接受教育,還把一個年輕女人娶為二妻,傷透了他頭妻的心。這本書一躍成為國際暢銷書,而賴斯和塞厄斯塔之間的沖突也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賴斯在挪威法院對塞厄斯塔提出法律訴訟(后來塞厄斯塔被判無罪),為了反駁塞厄斯塔,他還撰寫并出版了自己的書《從前在喀布爾有一位書商》(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Bookseller in Kabul),還把這本書大張旗鼓地展示在書店的櫥窗里。

我告訴賴斯,我正在為我的外祖父尋找貝迪爾詩歌的大字排印本,賴斯便帶我到樓上——他收藏波斯文學作品的地方。阿卜杜勒·卡迪爾·貝迪爾(Abdul Qadir Bedil)出生在17世紀的印度巴特那市,是最具反叛性和最負盛名的波斯詩人之一。他的詩句里滲透著蘇菲派思想和印度俗語。說來又很諷刺,如今在印度幾乎沒什么人記得他,但他在阿富汗以及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等中亞國家卻備受尊崇。賴斯很高興聽到在阿里格爾還有貝迪爾的讀者,便帶我參觀了他的珍藏。比起樓下的英文書籍,這些波斯作品的價格明顯低了不少。我的目光掃過這些書名:有詩人賈拉勒丁·魯米(Jalaluddin Rumi)和穆罕默德·伊克巴爾的作品,也有德里的米爾扎·阿薩杜拉·加利卜(Mirza Asadullah Ghalib)和設拉子(shiraz)的薩迪等人的詩作。這些名字構成了一座波斯文學的萬神殿,我感受到了一種來自姥爺書房的熟稔感。

賴斯幫我找到一本在伊朗出版、印刷字體足夠大的貝迪爾詩集,方便視力衰退的姥爺辨認。當我下樓結賬時,他拿出了一卷略薄的書冊是《列王紀》(Shahnama)里的一冊故事?!读型跫o》是阿布·卡西姆·菲爾多西(Abul Qasem Firdausi)所作的敘事史詩,為全世界的波斯語使用者熟知。賴斯擺手拒絕了我付錢的提議,并在書的扉頁用花體字題上了波斯語“贈給印度的邁赫迪先生閣下(Mehdi sahib)”,接著,他又用準確的波斯語繼續(xù)寫道“一位書迷傳給另一位”。

當?shù)貢r間2021年11月22日,阿富汗喀布爾的一家書店。


****

在賴斯書店的一帆風順鼓舞了我,我決定去踏訪一處開在阿斯邁山上的圖書集市,這座山幾乎將喀布爾一分為二。圖書集市位于賴斯書店以南。有一條路穿過各個政府機構設下的安防工程,而后又經(jīng)過一大片藥店,還有錫克教的商販坐在各自的小攤前售賣著姜黃、辛辣的阿魏和其他草藥。再往前走一點就是Ju-e-Sheer,字面意思是“牛奶之河”。

我從一些居民那里聽說,這個地方的名字來自一條曾經(jīng)沿著阿斯邁山流動的小溪。溪水十分純凈,當月光倒映在溪流中時,溪水看起來便是純白色的,如同牛奶一般。在這些古老的山坡上,來自喀布爾不同過去的數(shù)股小溪匯集在一起,汩汩流淌。山腳下是一座獻給女神阿斯邁的寺廟,據(jù)傳這位女神自9世紀印度沙希王朝以來,就一直守護著這座城市,古往今來,她的名字如同山峰一樣亙古恒久。也許這條小溪就流向這座寺廟。也有居民說,這個名字來自拜火教徒倒入河中的牛奶,甚至更早之前,他們就

在山坡上建起了寺廟。一天下午,我來到這座山坡,這里的書店像倔強的蘑菇一樣,緊貼著崎嶇的地面,書籍從店鋪的玻璃窗后隱約地閃現(xiàn)出來。

一些簡易的攤位曝露在陣陣山風中,灰塵被吹起后沉積在貨攤上;其他攤位則配備了電腦和暖氣。有些攤位粉刷得很鮮艷,引人注目的顏色與它們上方連成一片的土坯泥屋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從大街步入集市,幾步間就迷失在猶如迷宮般縱橫交錯的狹窄溝壑中。這里的書店彼此連通,小男孩們在小巷里跑來跑去,有時藏在梯子上,然后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揚揚得意地帶回我想要的書,或是一本他們認為我應該會想要的書。

我繼續(xù)往圖書集市的深處走,遇到一些給孩子挑選鋼筆的士兵們,還有熱情的書商,試圖把波斯語版的印度民間故事塞進我懷里,那是白沙瓦的泰姬陵出版社出版的。我還路過幾排扎基爾·奈克(Zakir Naik)的普什圖語布道書,他是孟買一位風頭正勁的傳道士。我問一個男孩他的書攤上有什么英語書,他翻出一本平裝的《拯救大兵瑞恩》(Saving Private Ryan),薄薄的一冊,是刪節(jié)后的特別版本,方便讀者學習英語。我把書翻到后面的問題列表,看到這么一個問題:“書中提到戰(zhàn)爭使人們結為兄弟,對此你有什么看法?”

最終,我停留在一處小書攤上,攤主叫阿拉什·艾哈邁迪(Arash Ahmady)。我正費力打量著他不拘一格的收藏品。他告訴我,他在附近卡特塞(Karte Seh)的一家醫(yī)院工作,僅是出于對書籍的熱愛,他周末會來半山腰上賣書??Σ紶柕拇禾熳矫欢ǎ覀冺斨锨偷拇猴L,手指逐漸僵硬,仍仔細閱覽著手中浮雕精美的喀布爾地圖。還有一本奧馬爾 ·海亞姆的詩歌,譯者是愛德華·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用柔軟的藍色皮革裝訂。我還看到幾本傳記,其中有一本是甘地(Gandhi)的自傳。我問道:“你是從哪里搞到這些的?”他實事求是地說:“喀布爾?!笨吹轿夷樕系谋砬?,他又體貼地迅速補充說:“當然,在這兒你不可能找得到第二本?!?/p>

后來,關于這筆讓我存疑的財富,我從一位朋友那里了解到它背后的故事。在20世紀90年代,隨著內(nèi)戰(zhàn)從農(nóng)村轉移到喀布爾,大多數(shù)能離開的家庭都搬走了。朋友說,許多像艾哈邁迪書攤上的這類書籍來自匆忙關閉的大使館和文化中心,以及喀布爾剩下的精英宅邸?!霸谶@兒你不可能找得到第二本?!边@句話與艾哈邁迪所言不謀而合。艾哈邁迪說起自己淘書的經(jīng)歷,那些年他圍著喀布爾河附近的書商打轉,撿拾起那些似乎無人問津的書,而他兜里的錢剛剛夠買下它們,最終他也這樣做了。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我驀地想起了文化更為開明的喀布爾,在那時,貝迪爾和托爾斯泰,還有海亞姆、甘地等人的作品還在代代流傳。我老家櫥柜里的書本也是如此從上一代人那里傳承下來,在漫長的夜晚被翻開重溫。

艾哈邁迪的書對我來說太貴了,所以我?guī)ё叩闹皇且槐居⒄Z-達里語的常用語手冊和一本便宜的穆拉·納斯魯丁寓言。這位滿嘴俏皮話的滑稽人物,深受印度、中亞及其他地區(qū)的人們愛戴,他給人以樸素的智慧,敢于向權威道出真相。姥爺時常給我講穆拉的故事,他覺得穆拉不著調(diào)的失敬之舉有種道不盡的可愛。

我買下這本書時,可能正是因為想起了姥爺。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自己讀不懂這些波斯語講述的故事,我原本熟悉的烏爾都語文本,現(xiàn)在換成了一門生疏的語言,就如同披上了一層精巧的謊言,讓我興沖沖地撲了個空。它就像一面屏板,遮擋起一個我熟悉的影像,散發(fā)的光芒透過掩映著它的曲線和典雅的拱形,勾勒出輪廓。

不過我把這本書留在了床邊。我經(jīng)常會拿起它,好像在期待突然間我能讀懂它。也許我在這本書中尋到了一種超越語言的熟悉感。它讓我想起喀布爾河畔不識字的路邊書商們所擁有的那種知識,或是如今蹤影全無的孟買書店,曾經(jīng)這些書店遍布馬路各處。這些書商會為顧客翻找書籍,給出推薦,胸有成竹地按書名和作者歸類,在文本間尋覓著一種言語之外的熟稔感??粗麄兣惨茣?,動作行云流水,嫻熟得就像走在一條踏過千百次的道路上,甚至在夢中也能行走自如。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