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以后,經(jīng)過百余年儒風的熏染,至后漢儒家思想成為士人持身處世的主導思想。他們以經(jīng)術、德行相標榜,相互砥礪,以“風謠”形式對人物、時政進行品評,形成一股生機勃勃、積極向上的士林風氣。另一方面,士人們積極入世,勇?lián)鐣懒x,雖身處草莽,但心系朝政,品覆公卿,裁量執(zhí)政,“清議”成為在野士人參與政治的重要方式。風謠與清議具有對社會時政品評褒貶的同質性,在后漢這樣的文化氛圍中,二者自然地結合起來:清議往往以風謠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風謠又以其簡捷、易傳的韻文學方式使清議在士林乃至整個社會中的影響擴大和深化,最終形成與宦官等腐朽勢力相頡頏的強大輿論、政治力量。本文擬從風謠與清議角度透視后漢士人的品格。
后漢前期的風謠依據(jù)其流行的社會層次可分為民眾風謠和士人風謠兩種類型,其共同點是以儒學的標準品世衡人,說明儒家觀念已深入社會之中,也為后期士人清議風謠被社會接納準備了條件。
后漢荊州刺史劉表聘請龐德公的故事
民眾風謠反映了底層民眾對撫民愛民、品行方正的地方官吏的敬慕與懷念。南陽太守杜詩,“性節(jié)儉而政治清平,以誅暴立威,善于計略,省愛民役造作水排,鑄為農(nóng)器,用力少,見功多,百姓便之。又修治陂池,廣拓土田,郡內(nèi)比室殷足”。當?shù)孛癖姲阉c前漢南陽太守召信臣相比,信臣興修水利,開通溝渠數(shù)十處,深受民眾敬重,南陽流行風謠說:“前有召父,后有杜母?!睘槊裰\福利之士,民視之如父母,受到世代傳頌。延篤為京兆尹,“其政用寬仁,憂恤民黎,擢用長者”。前任京兆尹為邊鳳,前漢京兆尹有趙廣漢、張敞、王遵、王章、王駿,他們都有嘉言懿行,為官一任,留名一方,京兆尹民眾風謠說:“前有趙、張、三王,后有邊、延二君?!?/p>
士人風謠流行于士林之中,對士人進行清議品評,內(nèi)容不外經(jīng)術才學和德行操守兩個方面,才德卓異者受到士人的推重,風謠一出,名播士林。見才思進、見賢思齊,蔚然成為士林風氣。
在后漢前期,政治尚稱清明,士人專注儒學。經(jīng)術成為品評士人的重要標準,風謠中以議經(jīng)術為最著。許慎學識極為淵博,著有《說文解字》,士人甚是推崇,稱曰:“《五經(jīng)》無雙許叔重?!保ㄔS慎字叔重)賈逵也以經(jīng)學著稱,很少有問題能難住他,身材高大,風流倜儻,士人中流行說“問事不休賈長頭”,形象而風趣。楊政(字子行)善說經(jīng)書,別具一格,京師士人中說:“說經(jīng)鏘鏘楊子行。”后漢學者常聚集辯論經(jīng)書,比試才學,并規(guī)定輸者讓席于勝者。戴憑(官任侍中)學識超群,舌克五十余人,因而獨坐五十余席,京師流行說:“解經(jīng)不窮戴侍中?!秉S香自幼家貧,但刻苦向學,大器早成,風謠贊之說:“天下無雙江夏黃童?!本ぃㄗ执蟠海┩〞越?jīng)書,辯才無礙,京師士人評之曰:“《五經(jīng)》紛紛(浩博意)井大春?!?/p>
修身養(yǎng)性是儒學的根本原則,后漢士人恪守、推崇儒家的道德修養(yǎng)準則,清議德行操守的風謠比比可見。楊震(字伯起)明經(jīng)博覽,品行高潔身處官位一塵不染,兩袖清風,士人把他比之于孔子,說“關西孔子楊伯起”。召訓(字伯春)以志義聞名于世,人們頌之曰:“德行恂恂召伯春?!崩琢x被舉茂才,他自感學識、德行不如同郡陳望,于是力薦陳望自代,但刺史不允,他就披發(fā)佯狂,堅辭不應命,刺史無奈,只得將他們二人一同舉薦,州中風謠說:“膠漆自謂堅,不如雷與陳?!表灷?、陳的禮、義、誠、信。范冉(字史云)因反對宦官被終身禁錮,攜家眷徙居僻壤,生計極為艱難,時遇斷炊之窘境,但心靜如水,桓帝征他做萊蕪長,他以母喪不任官,風謠評之曰:“甑中生塵范史云,釜中生魚范萊蕪。”稱頌他安貧樂道、志如磐石的節(jié)操。
后漢士人注重才學與德行的修養(yǎng),他們并非如巖穴隱逸之士孤芳自賞、潔身自好,而是以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基礎,身在江湖,心存魏闕,目光時刻關注著政壇的風云際會,對董宣、胡廣等當政人物的清議風謠就是動于中而行于外的產(chǎn)物。
董宣(字少平)光武時為洛陽令,執(zhí)法嚴明,剛直不阿。光武姊陽湖公主的蒼頭奴白日殺人,匿身于公主府內(nèi),逍遙法外。一次,該蒼頭奴為公主駕車外出,董宣于路頭截獲捕殺。公主告到光武處,光武要治罪于他,董宣平靜地說:“陛下圣德中興,而縱奴殺良人,將何以理天下乎?臣不須箠,請得自殺?!彪S即以頭叩楹,血流滿面。光武令小黃門將他夾持住,讓他叩頭謝主,董宣不從,小黃門使勁按董宣頭,董宣兩手據(jù)地,誓不低頭,由此獲得了“強項令”的美名。他“搏擊豪強,莫不震栗,京師號為‘臥虎’”,京師流行風謠頌他說:“枹鼓不鳴董少平。”枹鼓是公堂上用于擊打鳴冤的,風謠稱頌董宣任內(nèi)無冤獄,政治清明?!岸录笔饪勺⒁庹哂卸浩湟唬咳恕皣F君輕”的觀念,無疑承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思想而來。董宣不向光武叩頭,并非恣意犯上,而是維護國家秩序,維護法的尊嚴。其二,士人積極入世的政治品格,從董宣“以頭叩楹”已些許感到漢末士人的慷慨悲壯了。
對清正、耿介官吏頌揚,必然對尸位素餐、蠹政誤民官吏貶黜。胡廣并無突出政治才干,但精通權術,善于官場計較應酬之道,遇事不講原則,不顧君國利益,中庸無為,但仕途平坦,歷事安、順、沖、質、桓、靈六帝,“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又為太傅”,士大夫風謠貶之曰:“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保ê鷱V字伯始)文獻中的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歷史畢竟不是一回事,后者要比前者豐富得多,流行于后漢的風謠比我們現(xiàn)在能見到的也要豐富得多。不過,從上述清議風謠可以看出后漢士人的基本品格。一方面,他們恪守孔、孟儒家的持身處世之道,崇尚經(jīng)術,修身律己,相互激勵,蔚然成風。另一方面,他們積極入世,身處草野,心系朝廷,裁量人物,品評執(zhí)政,以整飭綱紀、澄清天下為己任。如著名“黨人”陳蕃說“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蕃登車挽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杜密“為人沉質,少有厲俗志”等。從后漢中葉開始,外戚、宦官操縱朝綱,左右政局,胡作非為,士人的這種品格決定了奮而抗爭、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人生價值取向,也決定了他們壯偉方正而又慘酷悲壯的人生歸宿。
風謠對黑暗政治的清議自外戚、宦官干政時起就開始了。外戚、宦官擅權,控制選舉,以致群小弄政,賢士報國無門,風謠揭露說:“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可以想象,類似這樣簡捷、形象、易曉批評時政的方式,對當世社會產(chǎn)生了多么深刻的影響。
順帝時,外戚梁冀一手遮天,操縱權柄,在立嗣問題上受到朝中正直之士李固、杜喬的掣肘,多次發(fā)生沖突。為剪除異己,梁冀捏造罪名將李固下獄害死,并殘暴地曝尸路邊,引起士人們的極大憤慨,士人中流行風謠說:“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敝比缦?,指李固;曲如鉤,指梁冀。是非曲直、愛恨褒貶一目了然,婦孺可曉,很容易為社會接納。
桓帝即位后,利用單超、徐璜、具瑗、左悺、唐橫五位宦官誅滅了不可一世的梁冀,五人同日被封為侯,世稱“五侯”,各賜錢一千三百萬。單超不久死去,四侯把持朝政,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勢焰滔天,風謠描述說:“左回天,具獨坐,徐臥虎,唐兩墜。”“左回天”指左悺力能回天,喻其權勢之大;“具獨坐”指具瑗驕橫世罕其匹;“徐臥虎”形容徐璜像臥虎一樣貪殘狠毒;“唐兩墜”指唐衡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對四侯形象的刻畫極為生動,后漢學者應劭在《風俗通義》中記載為“左旋天,徐轉日,具獨坐,唐應聲”,與上述范曄《后漢書》的記載略有不同,說明二者各有所本,是當時流行于不同區(qū)域造成的,由此可見風謠在當世流行之廣。
漢桓帝劉志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明清之際著名學者顧炎武用《詩經(jīng)》中的兩句詩描述后漢士人狀況是再貼切不過的了。漢末是風雨如晦的時代,外戚、宦官兩股勢力交替掌權,頻繁地廢立皇帝,以致后漢諸帝大都不及中年就夭折。他們敗壞朝綱,逞其私欲,草菅人命,誤國害民,這就使以天下為己任的士人忍無可忍了,范曄在《后漢書·黨錮列傳》序中描述這種情形說:
逮桓、靈之間,主荒政謬,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蕩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
隨著政治腐朽程度的加劇,士人對政治關切的程度愈益強烈,風謠式清議直接充當了與外戚、宦官斗爭的工具,所謂“名行善惡,托以謠言”,“謠言”即風謠。在信息傳播手段落后的時代里,風謠無疑是大眾信息傳播行之有效的方式,它一經(jīng)產(chǎn)生迅即流布天下,左右著整個社會的輿論方向?!帮L謠”在輿論的壯大及“黨人”的形成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桓帝將其師傅甘陵(今山東臨清)人周福(字仲進)擢為尚書,此人并無政治才能,而同郡素負盛名的房植(字伯武)無緣仕進,于是郡中士人流行風謠說:“天下規(guī)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庇行┱撜哒J為這則風謠系房、周兩家門客相互攻訐之語,顯然失之偏頗,就事件及風謠內(nèi)容看,其中是非曲直皎然,無疑是士人對桓帝用人不公的譏諷品評。范曄說“黨人之議,自顧炎武更痛切地感到: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于清議亡而干戈至矣。史家稱為“黨議”。陳蕃、范滂、李膺等一批士林精英在黨人中享有崇高的威信,“是時太學生三萬余人,皆推先陳蕃、李膺,被服其行。由是學生同聲,競為高論,上議執(zhí)政,下議卿士。”士人乃至整個社會的政治意識空前高漲。
汝南太守宗資任用范滂,南陽太守成瑨委任岑晊,范、岑皆為黨人領袖,士人對宗、陳兩位太守的知人善任交口稱贊,風謠說:“汝南太守范孟博(范滂),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岑晊),弘農(nóng)成(成瑨)但坐嘯?!碧珜W中流行說:“天下楷模李元禮(李膺),不畏強暴陳仲舉(陳蕃),天下俊秀王叔茂(暢)。
正因為士人“雞鳴不已”的品格,政治處于士人的監(jiān)視之中,社會中形成以士人為中堅的對抗宦官、外戚腐朽勢力的強大社會政治力量,接踵而來的便是宦官、外戚對士人的兩次迫害和鎮(zhèn)壓。陳蕃被害之后,宦官還不肯罷休,要斬草除根,搜求陳蕃之子。時為铚(今安徽宿縣西南)令的朱震(字伯厚)舍官為其收尸,并匿藏其子,宦官得知后將朱震收捕下獄,嚴刑迫令他交人,朱震誓死不吐一言,風謠贊他說:“車如雞棲馬如狗,嫉惡如風朱伯厚?!币庵^官僚如雞窩和狗一樣多,頌揚朱震嫉惡如仇、毀身仗義的節(jié)操。
兩次黨錮之禍特別是第二次黨禁,死者百余人,受牽連而死、徙、廢、禁者達六七百人,作為社會中堅的士人被摧殘殆盡,風謠式清議當然不復存在,后漢王朝也逐步走向衰亡了。
風謠式清議是后漢士人勇?lián)鐣懒x、主天下之沉浮的體現(xiàn),士人們指點江山社稷,以天下自任,慷慨赴難,其壯偉方正的人生足為后世楷模。自順帝至漢亡百余年間政治混亂,但大一統(tǒng)王朝危而不亡、傾而未顛,士人的砥柱中流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之一,誠如范曄所說:
漢世亂而未亡,百余年間,數(shù)公之力也。
在朝者以正義嬰戮,謝事者以黨錮致災,往車雖折,而來軫方遒,所以傾而未顛而決而未潰,豈非仁人君子心力之為乎!
“往車雖折,而來軫方遒”,正是后漢士人前赴后繼、成仁取義的可貴品格。
但是另一方面,后漢末的歷史教訓也是極其深刻的,士人們赤心報國得到的回報卻是殘酷的迫害、鎮(zhèn)壓,兩次黨禁對士人造成精神分裂式的影響,忠而見疑、忠而被棄是對士人心理的極大傷害,從此他們開始疏離政治,走入自我,走向玄學,風謠式“清議”轉入玄妙高遠的“清談”,內(nèi)容由標榜名節(jié)、品評時政轉入形而上的玄學命題,這對中古社會不能不產(chǎn)生影響,晉學者傅玄說:
使天下無復清議,而亡秦之病復發(fā)于今。
顧炎武更痛切地感到:
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于清議亡而干戈至矣。
魏晉南北朝幾百年政治分崩離析的狀態(tài)固然有諸多原因,士人以自我為中心,無關時務,政失準的,士無特操,隨遇而安,縱欲享樂,語虛談玄,一句話,士人品格的變化無疑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當我們今天高談魏晉人的主體性發(fā)現(xiàn)的時候,不能不想到歷史為瀟灑的“魏晉風度”而付出的沉重代價。宋代理學興起,以復興孔、孟儒學為要務,故又稱“新儒學”,于是才有宋抗金派的“壯懷激烈”,才有文天祥《正氣歌》,才有明末東林黨人的“事事關心”,才有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才有近代志士仁人的“橫刀向天笑”。世之論理學者多矣,其救玄學之失、復興孔孟儒學、綱維人倫、收拾人心,一句話,重塑世人品格之功不可不察也。
(本文選摘自《前四史解讀》,王保頂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23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