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小說《水滸傳》第十二回,青面獸楊志一怒之下,殺死潑皮牛二,被開封府發(fā)配至“北京大名府留守司”,“那留守,喚做梁中書,諱世杰,他是東京當(dāng)朝太師蔡京的女婿?!焙髞?,小說《金瓶梅》中“梁中書”雖未正式出場,卻有進(jìn)一步的發(fā)揮。
“梁中書”的人物原型,應(yīng)當(dāng)是徽宗朝重臣梁子美。梁子美,字才甫,大觀元年,除中書侍郎,“中書侍郎,舊稱中書”,(趙與時:《賓退錄》,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0頁)“崇寧二年,登進(jìn)士第梁子美知大名府”,(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二九,《炎興下帙》,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939頁)政和初,梁子美再“知大名府”,“兼(知)北京留守司公事(即北京留守)”,這和《水滸傳》中有關(guān)“梁中書”仕宦履歷的描寫若合符節(jié),《金瓶梅》更將故事發(fā)生地設(shè)定為清河縣,清河縣隸屬東平府,梁子美正是東平須城人。
梁中書影視形象
《宋史》(卷285)將《梁子美傳》附于祖父《梁適傳》后,含標(biāo)點符號在內(nèi),僅275字,但足以塑造出一個備受詬病的梁子美的形象,“崇寧間,諸路漕臣進(jìn)羨余,自子美始。北珠出女真,子美市于契丹,契丹嗜其利,虐女真捕海東青以求珠。兩國之禍蓋基于此,子美用是致位光顯?!?/p>
《宋史·宰輔表》:“大觀元年正月壬子,梁子美自中大夫、試戶部尚書除尚書右丞。三月丁酉,梁子美自尚書右丞遷尚書左丞。六月乙未,梁子美加中書侍郎?!保ā端问贰せ兆诙份d:“六月己未,以梁子美為中書侍郎。”而《宋史·宰輔表》或有誤,梁子美加中書侍郎當(dāng)在六月己未,而非乙未)可謂“超擢”,但梁子美在崇寧、大觀之間的“除”與“罷”,無不充滿傳奇色彩,且迷霧重重,他迅速“光顯”,但不久于位,“(大觀二年)八月丙申,梁子美自中書侍郎以資政殿學(xué)士、正奉大夫出知鄆州”,前后執(zhí)政不足兩年。
《宋故少保梁公(子美)神道碑》(以下簡稱“神道碑”)于近年問世,目前,雖然尚未被有關(guān)著作收錄,卻為解開附著在梁子美仕宦生涯上的諸多謎題提供新的線索,詳考梁子美在崇寧末、大觀初的一系列“除罷”,似乎都源于他的交游和姻親關(guān)系,卻也因此卷入和蔡京集團的權(quán)力之爭。
一
宣和元年七月,徽宗以鄆州為東平府,而梁子美就出自東平世家大族梁氏,“山東故推梁氏為冠族”,尤以“二魁一相”、“三世尹京”而榮耀一時。(王安中:《南陽伯梁公(彥深)神道碑》,《初寮集》,卷十四,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562頁)
所謂“二魁”,是指梁子美的曾祖父顥及伯祖固分別在太宗雍熙二年和真宗大中祥符二年考中狀元,是北宋唯二的一對“父子狀元”,“時論士大夫世俗之美而文譽之顯者,以梁氏為盛焉”。(蘇頌:《蘇魏公文集》,卷五八,《屯田郎中知博州梁君墓志銘》,中華書局,1988年,第894頁)后人更將梁顥奪魁一事寫入“蒙學(xué)之冠”《三字經(jīng)》中,“若梁灝”,“對大廷,魁多士”,其子孫世代登科,簪纓鼎盛,遂有“滿堂笏,梁半朝”之稱。
“一相”,指仁宗皇祐五年七月壬申,梁子美祖父適“自參知政事加禮部侍郎、同平章事、集賢殿大學(xué)士”,登庸拜相,是為“集賢相”。梁顥、梁適父子都曾知開封府,而崇寧五年,梁子美“兼知開封府事”,(王偁:《東都事略》,卷六六,《梁子美傳》)因此徽宗稱贊梁氏“三世尹京”,為“搢紳盛事”。(《神道碑》)
“梁氏典學(xué)”,但梁適和子美祖孫更以“干才”著稱,不過,《神道碑》“為尊者諱”,對世人屢以詬病的“進(jìn)羨余”、“獻(xiàn)北珠”二事,卻只字未提。據(jù)郭凱冉考證,對“進(jìn)羨余”及“獻(xiàn)北珠”二事,最早且記錄最詳盡的史籍文獻(xiàn)是《東都事略》。(郭凱冉:《宋故少保梁公神道碑》疏證——兼論梁子美與北宋晚期政局》,上海大學(xué)2022年碩士論文)
所謂“羨余”即地方日?!吧瞎敝醒胫蟮呢斦啵斑M(jìn)羨余”始于唐代,北宋自真宗時就已開始,仁宗時期,“三戎”問題加劇,疊加與西夏連年征戰(zhàn),中央財政更加入不敷出,“進(jìn)羨余”更加普遍,而熙寧變法以來,“進(jìn)羨余”愈演愈烈。(吳妙嬋:《宋代“羨余”問題研究》,河北大學(xué)2016年碩士論文)
梁子美“進(jìn)羨余”的背景更為具體。崇寧四年,徽宗下詔修建明堂,“仍令胡師文、梁子美各于本部出材,本處據(jù)合用造成熟材般輦上京”,(楊仲良:《皇宋通鑒長編紀(jì)事本末》卷一二五,崇寧四年十月己巳條,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882頁)可見,“進(jìn)羨余”也是梁子美分內(nèi)之職,執(zhí)行朝廷詔令,與刻意“以出剩為功”,“以羨余邀幸”,(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五,熙寧四年秋七月戊子條,中華書局,1992年,第5472頁)既不可等而視之,也恐難苛責(zé)。
“北珠”是相對“南珠”而言的,品質(zhì)優(yōu)良,產(chǎn)自當(dāng)時遼朝控制下的女真,卻為北宋上層社會,尤其是后宮妃嬪所鐘愛,于是,遼朝迫使女真進(jìn)貢“北珠”,再通過遼、宋邊境的榷場貿(mào)易,轉(zhuǎn)售給宋朝。遼朝顯然受益于和宋朝的“北珠”貿(mào)易,因此,對女真“責(zé)供尤苛”,求之無厭,“女真不勝其擾”,“于是諸部皆有叛意”。(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卷三百二十七,《四裔考四》)這被視為女真起兵叛遼,進(jìn)而滅宋的重要原因。
崇寧年間,梁子美擔(dān)任河北都轉(zhuǎn)運使,又稱“漕臣”,“(都轉(zhuǎn)運使)掌經(jīng)度一路財賦,而察其登耗有無,以足上供及郡縣之費?!焙?xùn)|、河北、陜西三路地處沿邊,都轉(zhuǎn)運使尤為顯要,需兩制以上重臣資序方可為都轉(zhuǎn)運使,且“令自辟屬,各二員”。(《宋史》,卷一百七十六,《職官七》)
宋真宗以后,相繼在河北雄州、霸州、安肅軍、廣信軍置四大榷場,和遼朝開展邊境貿(mào)易。(《宋史》,卷一百八十六,《食貨下八》)宋朝雖有專門的職能部門管理榷場,但梁子美既為河北都轉(zhuǎn)運使,作為監(jiān)司,同樣負(fù)有管理職責(zé)。(《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八之二八》)由其主導(dǎo)包括“北珠”在內(nèi)的榷場貿(mào)易順理成章,而且,“北珠”很可能也屬于河北路“便宜蓄買,以待上令”的“上供之物”,是“在京倉庫之?dāng)?shù)所當(dāng)辦者”,一言以蔽之,亦屬梁子美的職責(zé)范圍之內(nèi)。
當(dāng)然,“北珠”貿(mào)易的始作俑者還是徽宗及后宮嬪御們的私欲和奢侈,“當(dāng)中國崇寧之間,漫用奢侈,宮禁競尚北珠”。(《三朝北盟會編》,卷之三,第20頁)史載,徽宗出行“頭冠皆北珠裝結(jié)”,(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十,《駕宿太廟奉神主出室》,中華書局,1982年,第240頁)“太妃及中宮(即皇后)”頭冠也“飾以北珠”。(李廌:《師友談記》,中華書局,2002年,第17頁)
二
傳世文獻(xiàn)大都將“進(jìn)羨余”、“獻(xiàn)北珠”視為梁子美晉升執(zhí)政的進(jìn)階之路,此自是一方面的原因,但絕不僅止于此,詳考梁子美在崇寧、大觀之間升遷及除罷宰執(zhí)的時間線,和趙挺之、劉逵一黨起落幾乎亦步亦趨,而梁子美和劉逵妻族蒲城章氏同樣關(guān)系密切,梁子美很可能因此依附趙挺之、劉逵一黨,并因此得以迅速進(jìn)入朝廷中樞,但很快蔡京復(fù)相,隨即殘酷打壓趙挺之、劉逵親族及其余黨,迫于形勢,梁子美也黯然離場,轉(zhuǎn)而經(jīng)略地方。
《神道碑》載,梁子美長女嫁朝奉大夫章援。章援,字致平,元祐三年進(jìn)士,高中“省元”。章援出自蒲城章氏,是章惇第四子。史稱,“宰相郇公、申公、樞密秦公仍世為宰相,高牙巨轂,尊顯三朝,百余年間,章氏之有籍于朝廷者,或以文章擅天下,或以才能任事于時,比比有為?!保▽O覿:《宋故左朝奉大夫、提點杭州洞霄宮章公(綡)墓志銘》,《鴻慶居士集》,四庫全書本,卷三十三)郇公,即仁宗朝宰相章得象,封郇國公,章惇是哲宗朝宰相,徽宗即位之后,封申國公,隨即因“定策事”被逐,樞密秦公即章楶,是劉逵岳父。
徽宗初年,梁子美就曾因和章惇的姻親關(guān)系,遭右諫議大夫陳次升彈劾,“(紹圣中)頃緣章惇之親,擢使湖外”。(陳次升:《奏彈梁子美》,《讜論集》,卷四,中國書店,2018年,第190頁)受此輿論影響,梁子美由地處京畿的京西路“(遠(yuǎn))徙成都路”,但很快,又“改河北轉(zhuǎn)運副使”。轉(zhuǎn)運使、副均為差遣,而梁子美由京西路“徙成都路”,大概發(fā)生在建中靖國元年五月六日至十月十日之間。原因在于,梁子美是因辦理“欽圣、欽慈二皇太后山園陵事”得力,而升為京西路轉(zhuǎn)運副使的,欽慈皇太后于五月六日始移葬永裕陵,十月丁酉(即十日)為天寧節(jié),也就是徽宗的生日,在此之前,陳次升已被罷去言職,改任遼賀“徽宗生辰初使及境接伴使”。(陳安國:《讜論集·原序》,第10頁)
同一時期,宰相曾布尚在位,因“定策功”而權(quán)傾一時,彼時,白時中和趙挺之同為曾布“門下士”。(黃以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十八,中華書局,2004年,第658頁)白時中,字蒙亨,安徽壽春人,《宋史》(卷三百七十一)有傳。白時中是《神道碑》的作者,和梁子美有姻親關(guān)系,據(jù)白時中自稱,“紹圣中,先子奉使湖南,與公同僚,相得歡甚,故以二女歸公之子”。而“紹圣中”,正是陳次升彈文中梁子美“使湖外”之際,梁子美由成都路改河北路,或許就有白時中的居間運作,但《神道碑》將其歸功于梁子美因才干卓著而獲徽宗賞識。
宋徽宗
另據(jù)《神道碑》,梁子美再因接伴契丹泛使得力,隨即“拜戶部尚書”。契丹泛使入宋,在崇寧五年三月。(陳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七,中華書局,2006年,第689頁)是年,正月甲辰,“劉逵自中大夫、同知樞密院事加中書侍郎”,同一時期,趙挺之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和劉逵分別為中書省的正、副長官,而梁子美“拜戶部尚書”,勢必經(jīng)過二人之手,而這是由元豐改制以來三省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所決定的,其中,或許就有劉逵的提攜。
元豐改制之初,“中書出令,門下審駁,尚書施行”,但元豐五年六月丙辰詔:“自今事不以大小,并中書省取旨,門下省覆奏,尚書省施行?!保ㄐ熳悦鳎骸端卧纵o編年錄校補》,卷八,中華書局,1996年,第496頁)中書省成為唯一擁有“取旨權(quán)”的機構(gòu),取旨范圍就包括重要官員的除授,甚至包括梁子美后來所任尚書右丞、尚書左丞及中書侍郎等執(zhí)政官的選任。(田志光:《北宋中后期三省“取旨權(quán)”之演變》,《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8年,第六期)
《宋會要輯稿·職官三·中書省》引《神宗正史·職官志》:“中書省掌承天子之詔旨及中外取旨之事,凡職事官,尚書省自員外郎,門下中書省自正言,御史臺自監(jiān)察御史,秘書省自正字,寺監(jiān)自宗正、太常丞、博士,國子監(jiān)自正錄,侍從官自待制,帶職官自直秘閣,寄祿官自中散大夫,宗室自防御使,外任官自提舉官、藩鎮(zhèn)節(jié)鎮(zhèn)、知州,內(nèi)命婦自掌計,東宮自庶子以上除授皆主之?!?/p>
梁子美“自中大夫、試戶部尚書除尚書右丞”,其中,“中大夫”為寄祿官,職事官為“試戶部尚書”,職事官前帶“試”字,意謂職事官高于寄祿官,但無論是中大夫,還是試戶部尚書,都屬于中書省除授范圍之內(nèi)。盡管哲宗元祐以來,這一制度暫時被打破,但崇寧之后,徽宗致力于恢復(fù)元豐法度,雖未有明確史料確證這一點,但趙挺之、劉逵結(jié)黨,且二人作為中書省正、副長官,勢必對梁子美“拜戶部尚書”享有絕對發(fā)言權(quán)。
此外,根據(jù)慣例,“諸侍從官授訖三日,舉官一員自代。”而戶部尚書屬“侍從官”序列,《摛文堂集》保留有慕容彥逢撰《試戶部尚書劉逵轉(zhuǎn)官制》,(慕容彥逢:《摛文堂集》,卷七,中國臺北漢華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70年,第244頁)考慕容彥逢拜中書舍人在崇寧三年以后,距梁子美“拜戶部尚書”相去不遠(yuǎn),因此,劉逵舉梁子美自代同樣也在情理之中,而梁子美正是自試戶部尚書除尚書右丞,從而晉升執(zhí)政的。
三
當(dāng)然,梁子美除尚書右丞時,劉逵已罷中書侍郎,并出知亳州,但這并不妨礙繼續(xù)主政中書省的趙挺之引梁子美為執(zhí)政以自助,就在同一時期,趙挺之納傅察為婿。傅察,字公晦,而傅氏同樣出自東平須城,和梁子美是名副其實的同鄉(xiāng),其伯祖傅堯俞和梁燾,在神宗時即為同僚,哲宗初期,二人俱屬“司馬光黨”。(《宋史》,卷三百四十一、三百四十二,《傅堯俞傳》、《梁燾傳》)梁燾屬梁子美伯祖梁固一支,與梁子美大約為從兄弟,后來,梁燾再投入劉摯陣營,而趙挺之也被指為“劉摯黨人”。
今存《忠肅集》,保留了傅察寫給梁子美的一封賀啟,其中有“某久辱眷憐”之語,可見傅察和梁子美之間交游已久,據(jù)晁公休所做傅察行狀,因父親曾任衛(wèi)州幕職官,傅察“屢試河北路轉(zhuǎn)運司”,(晁公休:《宋故朝散郎、尚書吏部員外郎、贈徽猷閣待制傅公行狀》,《全宋文》,第158冊,第106頁)衛(wèi)州隸屬于大名府路,其時,梁子美恰為河北路都轉(zhuǎn)運使,河北路都轉(zhuǎn)運司駐司北京,即大名府,(滕子赫:《北宋河北路轉(zhuǎn)運使制度研究》,河北大學(xué)2015年碩士論文)傅父也可視為梁子美屬官,而且傅察和東平梁氏的往來遠(yuǎn)不止于此,傅察和梁子美的兄弟及子侄輩也有詩文唱和及書信往來。(張瑞:《北宋傅察<忠肅集>校注》,山東大學(xué)2014年碩士論文)由此,梁子美與趙挺之之間或許也早已暗通款曲。
但是,崇寧五年(1106)十二月戊午,劉逵罷執(zhí)政,出知亳州;大觀元年(1107)正月甲午,蔡京復(fù)入相;三月丁酉,趙挺之罷相。“京復(fù)相,(劉逵)再責(zé)鎮(zhèn)江節(jié)度副使,安州居住?!保ā端问贰罚砣傥迨?,《劉逵傳》)所謂“居住”,即“謫居”,朝廷指定某人在某州居住,不得隨意遷移至它州。由此,蔡京開始打擊和報復(fù)趙挺之與劉逵的親族和余黨,而這是蔡京對付政敵一以貫之的行為和處事風(fēng)格。
徽宗即位之后,曾布因“定策功”拜相,極力排擠和打壓蔡京,甚至不惜和垂簾聽政的皇太后頂撞,也必欲將蔡京逐出京師。(曾布:《曾公遺錄》,卷九,中華書局,2016年,第236頁)崇寧元年七月戊子,蔡京拜相,崇寧二年四月丙戌,“刑部、大理寺以開封府勘鞫曾布之妻魏氏并子紆、練等交通請賕,具獄來上?!保S以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二十一,2004,中華書局,第743頁)汪藻在為曾紆所作墓志銘中對蔡京一黨的羅織和鍛煉有進(jìn)一步的細(xì)節(jié)描述。(汪藻:《浮溪集》,卷二十六,《右中大夫、知寶文閣、知衢州曾公(紆)墓志銘,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349頁》)
“五月八日,前承奉郎曾紆特送永州編管,承奉郎曾繰特除名勒停,曾布特責(zé)授廉州司戶參軍,依舊衡州安置。時連坐編管、勒停、降官、贖銅者一百五十余人,以開封府奏勘到紆、繰為父任宰相日,受人賂遺錢、銀、犀、玉等,為人請求差遣故也。”(《宋會要輯稿·職官六八·黜降官五)“勒?!奔锤锫殻俺彼追Q“貶為庶民”,亦即取消士大夫身份,“編管”則是在勒停、除名之后,進(jìn)一步監(jiān)視和管制,“安置”意為監(jiān)視居住。
蔡京此舉,顯然意在將曾布及其親屬和黨羽徹底連根拔起,以斬盡殺絕、斬草除根,決不允許他們有朝一日卷土重來,繼續(xù)威脅自己的權(quán)力和地位,又兼殺一儆百,預(yù)先警示那些潛在的挑戰(zhàn)者。
蔡京
崇寧五年十二月戊午(二日),劉逵甫一罷政,蔡京一黨便故技重施,掀起“蘇州錢獄”,對此,章楶孫婿孫覿在為章楶第三子綡撰寫的墓志銘中寫道,“中書侍郎劉逵,秦公(即章楶)婿也,(蔡)京懷之未發(fā)”,“未幾,公弟綖以飛語聞,章氏一網(wǎng)盡矣?!保▽O覿:《鴻慶居士集》,四庫全書本,卷三十三,《宋故左朝請大夫、直龍圖閣章公(綡)墓志銘》)
接下來,一大批和劉逵及章氏一族往來的官員被連坐,遭懲處:
(崇寧五年十二月)八日,朝奉大夫、司勛郎中周彥質(zhì)罷送吏部,王云追奪逐次所推恩例,毛滂、翟汝文、元時敏并送吏部與監(jiān)當(dāng)。皆以章綖盜鑄連坐也。十五日,金部員外郎范域、秘書省著作佐郎王寀,并與在外合入差遣。以言者論域、寀出入劉逵之門,內(nèi)為腹心,外作羽翼,故黜之。
大觀元年二月十八日,吏部侍郎白時中降一官。以言者論其申請廢內(nèi)外辟舉之法,兼陽借元豐之名,陰排紹圣之政故也。(《宋會要輯稿·職官六八·黜降官五》)
三月丁酉,趙挺之罷相?!安叹┰箘㈠?,會蘇州盜鑄錢獄起,京欲陷劉逵婦兄弟章綖”,“(九月)丙申,刑部奏,蘇州重行制勘所勘到承奉郎、西安州簽判章綖盜鑄事。詔章綖除名勒停,刺面,配沙門島。”(黃以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二十七,中華書局,2004年,第918頁)
五月九日,責(zé)中大夫知亳州劉逵為鎮(zhèn)江軍節(jié)度副使,安州居住?!埓蠓颉⒅饼垐D閣、知應(yīng)天府張詢落職,添差監(jiān)高郵軍鹽稅。詢……不覺察章綖載盜鑄錢入境故也。
(大觀三年正月)十日,十日,翟汝文落直龍圖閣,以臣僚言附會劉逵,跡狀顯著,眾所憤疾也。(《宋會要輯稿·職官六八·黜降官五》)
白時中、毛滂、翟汝文、張詢等人,罪名不一,但毛滂、翟汝文同屬劉奎陣營,(《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二十六,第898頁)翟汝文很可能還是意在中傷蔡京的“張懷素獄”的主使者之一,而張詢是章惇妹婿,屬章氏親族,而白時中相繼被黜責(zé),應(yīng)該也與劉逵有關(guān),只是名目不同而已。另外,盡管尚未有史料證實梁子美和翟汝文交游,梁子美和翟汝文有著共同的朋友圈,即和翟汝文一樣受知于蘇軾的慕容彥逢,今存《摛文堂集》中,慕容彥逢和翟汝文、梁子美都多次唱和,梁子美與翟汝文交游亦在情理之中,因此,從種種跡象來看,梁子美和趙挺之、劉逵一黨關(guān)系密切,勢必為蔡京一黨所知。
四
大觀元年三月丁酉,趙挺之罷相;五月癸丑,趙挺之卒。(《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二十七,第914頁)七月,追所贈司徒、落觀文殿大學(xué)士。史稱,“始,挺之自密州徙居青州,會蔡京之黨有為京東監(jiān)司者,廉挺之私事,其從子為御史,承旨意言挺之交結(jié)富人。挺之卒之三日,京遂下其章,命京東路轉(zhuǎn)運使王旉等置獄于青州鞫治,俾開封府捕親戚、使臣之在京師,送制獄窮究?!保ā端卧纵o編年校補》,卷之十二,第738頁)
盡管在針對趙挺之、劉逵親戚、余黨的“蘇州錢獄”等疑案中,因附麗趙挺之、劉逵而獲執(zhí)政的梁子美暫時躲過一劫,但時隔不久,一系列針對梁子美兄弟及其他親戚的彈劾案,便接踵而至,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逼退梁子美才是蔡京黨人的最終目標(biāo)。
“(大觀二年)八月十五日,詔梁子挺、子直、子恕、子博并罷見任,以臣僚言其兄弟資序未及,皆除監(jiān)司、守倅,未聞績效而驟進(jìn)故也。
二十六日,開封府工曹參軍宋彧復(fù)換西京作坊使,大理寺主簿程貽孫送吏部與監(jiān)當(dāng)差遣。以言者論彧為梁子美鷹犬,陵驁不遜。彧,子美妻之兄弟之子,初不親文墨,自小使臣換文資,二年之間官至朝散郎?!操O〕孫以父事子美,母事子美之妻,自稱曰末男。子美妻死,為制服行喪,違犯律條,事在不齒。故皆黜之。”(《宋會要輯稿·職官六八·黜降官五》)
“梁子挺、子直、子恕、子博”皆梁子美兄弟輩,這些案件的矛頭所向,宦海浮沉多年的梁子美自然心知肚明,形勢所迫,自己主動求退無疑才是明智之舉?!鞍嗽卤辏ㄊ湃眨鹤用雷灾袝汤?,以資政殿學(xué)士、正奉大夫,出知鄆州?!敝豢上?,梁子美除罷宰執(zhí)的所有制書,俱已不存,今人再也無緣從中一窺其中究竟。
當(dāng)然,梁子美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似乎還是和姻親有關(guān)。據(jù)《神道碑》,梁子美第三女嫁給蘇轍長子遲。清道光四年,郟縣知縣李虎臣為蘇遲妻梁氏重立墓碑,另外,康熙二十三年《郟縣志》(日本內(nèi)閣書庫藏本)收錄蘇遲所撰《安定梁氏墓志銘》記載,“中書(即梁子美)娶翰林學(xué)士宋公白之曾孫”,(轉(zhuǎn)引自劉繼增、于海峰、劉彩平:《子瞻不保其丘墓乎?——蘇軾侄媳梁氏墓志銘的久佚與再現(xiàn)》,《樂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9年第10期)而《神道碑》僅稱,“公之配文安郡夫人宋氏,贈福國夫人,先公十七年卒?!边@一點,也可由上引“(宋)彧,子美妻之兄弟之子”間接證實。
但據(jù)筆者考證,《郟縣志》所收《墓志銘》明顯有誤。罷政后,梁子美先出知鄆州,改定州,政和初,再知大名府時,蘇軾門人王安中入其幕府,和梁子美時有唱和,并為梁子美叔父梁彥昌撰寫神道碑,在《(代梁帥)祭宋龍圖文》中,稱“夤緣及我,早從公游。姻婭通家,情文相投”。(王安中:《初寮集》,卷十四,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569頁)因知大名府,同時兼大名府路安撫使,安撫使又稱“帥臣”,因此,祭文稱梁子美為“梁帥”,而祭文中的“宋龍圖”顯然出自梁子美妻族,但從開篇“昔元憲公暨其仲氏,鴻筆大典,焜照一世”,可知此“宋氏”決非彼“宋氏”,梁子美之妻宋氏其實是宋庠之曾孫,而非“宋白之曾孫”,事實上,娶“宋白之曾孫”的另有其人,即梁子美的伯父梁彥回。(蘇頌:《蘇魏公文集》,卷五八,《屯田郎中知博州梁君墓志銘》,中華書局,1988年,第894頁)
宋白,字太素,初謚“文憲”,后改“文安”,《宋史》(卷四百三十九)有傳,而宋庠,初名宋郊,字伯庠,入仕后,改名宋庠,更字公序,謚“元憲”,《宋史》(卷二百八十四)有傳。宋庠狀元及第,仁宗皇祐元年拜相,和弟宋祁俱有文名,合稱“二宋”,宋祁更以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被譽為“紅杏尚書”,只有“二宋”才符合祭文中“昔元憲公暨其仲氏,鴻筆大典,焜照一世”的描寫。進(jìn)一步考證可知,祭文中的宋龍圖,實為宋庠之孫、宋充國之子宋喬年。宋喬年,字仙民,曾以龍圖閣學(xué)士、知河南府,“女嫁蔡京子攸”,(《宋史》,卷三百五十六,《宋喬年傳》)而梁子美之妻宋氏很可能是宋喬年的侄女。
或許,因為梁子美和宋喬年,進(jìn)而和蔡京的姻親關(guān)系,以至于梁子美雖遭罷政,但畢竟全身而退,可他的女婿章援卻沒有如此幸運。大觀四年六月,“章惇死黨”張商英拜相,很快,章惇便獲朝廷追贈,但其子章援,也就是梁子美的女婿,隨后卻因言獲罪。“(大觀四年八月)十五日,知湖州章援除名勒停,時父惇追贈觀文殿大學(xué)士,援表謝乃曰:‘先臣輔政于元豐之間,前后六年;當(dāng)軸于紹圣之初,始終七載。神宗皇帝立子以長,故守死以奉憑幾之言;哲宗皇帝愛弟惟均,故條陳以聽東朝之命?!溲远辔娘?,故有是命?!保ā端螘嫺濉ぢ毠倭恕斫倒傥濉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