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面人生》：抓住真實世界的碎片

《體面人生》，黃昱寧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丨讀客文化，2023年9月版，49.90元

這是一個時代漸行漸遠的結(jié)尾？或是另一個時代貌似平靜的開端？因為身處其中，我們很難看清。也許要有一個視角，濾去太多太雜亂的景觀；或者時間之流中一個制高點，向前、向后都能看得更遠些。黃昱寧可能恰好擁有那樣一個視角：這個時代（假如真有這么個東西）開始之初，人們只會在懵懂中到處亂撞時，她仍是對世事似懂非懂的少女，就像《阿B》故事的敘述者，管亦心。她看見很多時代現(xiàn)象，卻并不真能了解其含義。這既給她帶來（并將終身伴隨）對某一類人、某一類事物的神秘感受，又讓她能免于為那些時代現(xiàn)象付出某種精神上的代價——每一次撞墻都會造成巨大損傷。并且在一切都過去、一切都面目全非之后，能讓她擁有比較恰當?shù)挠洃洠炔粫撏乜浯?，也不會輕視甚至完全無視。

中短篇小說集《體面人生》確實也找到了一些小小的制高點——或者我們也可以稱之為觀景臺，就像你駕車盤山正略感迷失，偶爾就會在路邊看到它們，凸向峽谷的峭壁上，簡單鋪著幾條枕木。你站到上面不僅能看到來路去路，有時候你還能看到美麗的冰川和潟湖。這些故事中的一些場景、人物以及正在或?qū)⒁绊懰麄兠\的若干日常事件，確實起到了觀景臺的作用，駐足其中，你便能“體面”地觀察到一些東西。

《十三不靠》中在“碧云天”飯局上的人們，他們和小說作者恰好在一條時間裂縫的兩邊——跨過這條裂縫，事物的意義變得有所不同。就像我們先前所說的，小說作者和管亦心們有幸避過了這條時間/意義的裂縫，對事物得以保持一種恰當?shù)?、相對健全的看法。而碧云天飯局中人卻經(jīng)歷了斷裂，他們中及時跟上的人得到時代紅利，稍有遲疑或者執(zhí)著的人們，不免就要忍受某些支離破碎的生活感受。前者擁有雙重的自滿，后者則有虛妄的自矜和自持。

而管亦心們也有她們的問題。在《離心力》的故事里，她把自己的老屋租給外賣騎手，自己又去租住別人“貼著內(nèi)環(huán)帶地暖有陽臺的兩室兩廳”，卻陷入一種被兩頭擠逼的狀態(tài)：外賣騎手摔傷骨折，既不能付房租也沒法退租離開，“兩室兩廳”的房東卷入資金危局，要求她退租好讓他們賣掉房子。管亦心們陷入的實際上是一種倫理責任上的“三角債”。我們先前說過什么？她們對事物有比較恰當健全的看法，既不能像外賣騎手那樣，因為確實一無所有，所以安心“躺平”，也不能像房東米婭和駱笛（電影圈金牌夫妻檔），擁有莫名的自滿、自持和自矜，足以毫無愧疚地向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于是清債的責任就必須由管亦心們承擔了，既然她們“健全地”保有對人和事物的同情?！毒旁隆饭适吕锏呐硇︼@然和管亦心一樣，深陷于責任債務(wù)中，她對工作有責任，對老公有責任，對家政阿姨有責任，對自己女兒有責任，對維護自己身邊局部的“社會系統(tǒng)”平穩(wěn)運轉(zhuǎn)有責任。

貫穿于這些故事中的最重要因素是時間，盡管它們很少被準確注明，只有在我們這個時代生活過的人才能夠辨別：環(huán)境、衣物、職業(yè)、日常器具、說話方式、身體動作，所有這一切都附著有精確的時間標記。人物攜帶著這些物化的時間標記，出沒于不同的故事中，讓它們變成一個時間上的整體。那些因為敘述的天然局限，因為觀察視角的難以抵達，甚至因為命運的不可知而被偷去的時間，由此而被作者重新找到，并且拼回空缺處。

敘事是一種關(guān)于如何偷走時間的藝術(shù)。有些——比方說電影敘事，在觀看電影時，觀眾很難允許有人把時間輕易偷去。如果銀幕上發(fā)生一個事件，過了十分鐘后另一個人物進來，觀眾心里一定會想到，前十分鐘他在做什么？對電影來說，這反而成了一種幻覺機制，電影藝術(shù)總是在征用它，其根源在于電影敘事中的所有事件都在銀幕上即時發(fā)生。黃昱寧則反過來，通過找回這個人物被偷去的十分鐘，為《體面人生》中的這些故事營造出強烈的“現(xiàn)在”感：每一個故事，每一個場景，都因為人物附帶著另一個故事中的另一個時間，而在不斷消逝的時間中凸顯出來。

于是我們知道，《十三不靠》中的于思曼，從前叫于曉紅。她在大學詩社認識康嘯宇之前，還有個小男友，叫阿B?！鞍”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無法預知幾年后就會有雙休日的年代”，也就是說，那應該在1995年之前某一年。這個故事的講述者，管亦心，于曉紅的表妹，多年以后在“離心力”故事中成了公號寫手，把她的房客趙煉銅-——一位外賣騎手寫成了熱搜明星人物。而這位騎手有個堂姐趙迎春，是《九月》故事里的家政阿姨，一心想讓她的兒子九月在選秀節(jié)目“八音盒”中出道，可他剛剛走紅就突然退賽，母子二人一起從讀者視野中消失，直到她再次出現(xiàn)在趙煉銅的自述里，讀者才了解九月的出身與趙迎春不愿提及的往事。如此一來，讀者便隱約猜到當初九月為何突然退賽。

時間之流中的搜尋在小說集后半部指向了未來。《十三不靠》中的畢然，擁有出色的公共演講能力，幾十年后，《笑冷淡》故事里的智能機器人利用畢然的個人數(shù)據(jù)來訓練，后來索性占用了畢然這個名字，在脫口秀場大放光彩。由此，小說作者對時代的觀察視線轉(zhuǎn)向了未來。故事中出現(xiàn)了未來的事物和符號：機器智能、虛擬現(xiàn)實和增強現(xiàn)實、腦機傳感器、未來材料工程、超級病毒。正像在第四個故事《離心力》中管亦心所說：“站在未來，把今天當成歷史來寫”——她打算試試看。不過，顯而易見，小說集后三則故事中的人物，仍然是現(xiàn)在的人，此刻的人，與我們同時代的人，他們接受了與我們相同的教育，面臨相同的日常困境，有與我們相同的性格問題。我們于是意識到，我們可能確實站在一個時代的開端。

這個時代機器會取代人們?nèi)スぷ?，人們會躲進虛擬現(xiàn)實，情感也因為虛擬而變成一種可以隨時拿取和丟棄的日常用品。不知為什么，《蒙面紀》成了整部小說集中最溫暖的故事，雖然它多少會讓人想起剛剛過去的兩年時光。但齊南雁和喬易思在虛擬的困境中互相展現(xiàn)和給予的善意，讓讀者對于這個時代中的管亦心們懷有信心。畢竟，這個時代也造就了一大批愿意承擔責任的人。

黃昱寧這部小說集，著手處理比她上一部《八部半》更為嚴肅的事物。她的敘述也變得更加果斷，不時閃現(xiàn)著讓人暗暗吃驚的洞察力。她在故事中前所未有地抓住了某些不易覺察的真實世界的碎片，它們讓敘事的質(zhì)地變得更加堅實有力。

黃昱寧著小說集《體面人生》即將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