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是華裔法籍抽象畫派藝術家趙無極辭世十周年。趙無極曾獲法國政府授予榮譽勛位、巴黎維爾美勛章、法蘭西藝術學院院士等殊榮?!杜炫刃侣劇に囆g評論》近日陸續(xù)刊發(fā)多篇紀念文章。本篇講述了文學怪才、小說家卜乃夫(無名氏)與趙無極、林風眠、丁天缺的往事,以及無名氏的一些情事。
無名氏(1917-2002)堪稱文學怪才,是一位浪漫小說家。他原名卜寶南,后改名卜乃夫,又名卜寧;祖籍江蘇揚州,出生在南京。他的哥哥卜少夫,弟弟卜幼夫均從事新聞出版,后來分別在香港和臺灣經營自己的雜志,兄弟仨一度分隔在兩岸三地,直到1980年代初才得以相聚。
青年時代的無名氏
無名氏從小就顯示在文學上的天賦,抗戰(zhàn)后期,他的愛情小說《北極風情畫》和《塔里的女人》風靡一時,一版再版,令萬千青年同情灑淚。他在創(chuàng)作上堅毅執(zhí)著,非常高產,后來的“無名書”系列六大卷,共有260萬字,是他經歷了大陸政權的更替,前后長達三十余年寫成出版的,傾注了作家極大的心血。
但無名氏在本質上是一個風流自賞,佻達多情的文人。他自詡“情圣”,尤其喜歡將自己的情感隱私鋪張開來,添油加醋,炮制出一本本浪漫小說。
無名氏與林風眠(右一)、馮葉在香港合影,1980年代。
無名氏和趙無極認識并交往,應該是從1946年開始的,當時他們都從重慶回到杭州。1946年4月,無名氏從上海到杭州,借居鼓樓之外的五圣堂九號慧心庵中,開始埋頭寫作他的六大卷“無名書”,并在這里完成了第一卷《野獸、野獸、野獸》和第二卷《海艷》。
在潛心小說之馀,無名氏與林風眠、趙無極以及蘇天賜等幾家人相識。每到周末,無名氏都會與林風眠、趙無極夫婦在林宅或趙宅聚會一次,大家無拘無束,海闊天空,隨意討論藝術、文學、音樂和哲學乃至人生等問題,氣氛熱烈而融洽。文藝人士剛剛飽受抗戰(zhàn)的磨難而相聚在一起,彌覺生命的寶貴,世事的無奈。往往大家聊到深宵,無名氏才興盡而返。
據無名氏自述,林風眠的女兒還曾對他產生情愫,林風眠也很有意促成,可惜后來各種原因而未果。當時還有杭州某報的女記者潘蘊芬,頗有才情,風姿婉約,兩人一度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無名氏因為時局等因素,猶豫不決,錯失良機。潘女士稍后另嫁他人。
一來兩去,無名氏和趙無極夫婦來往非常密切,甚至和趙家人都很熟悉。
他第一次到訪趙宅,趙的妻子謝景蘭就開玩笑地問無名氏:“你獨個兒住在尼姑庵里一年多,那些小尼姑難道不動芳心嗎?”
“回稟Madam,我是心如古井,小尼姑們更是古井之古井,我們是井與井的關系,絕無后患?!?/p>
無名氏自負才情,不時喜歡賣弄自己的清高和瀟灑。
1947年末,趙無極在上海大新公司舉辦出國臨別畫展,無名氏也專程赴滬襄助,為畫展搖旗吶喊,并請滬上諸多媒體報道介紹。他還專門撰寫了《趙無極——中國油畫界一顆彗星》一文,洋洋灑灑,介紹趙無極作為現代派畫家的藝術特點,以及歐洲自塞尚、馬蒂斯、畢加索以降的藝術潮流,侃侃而談,頗受美術界好評,同時也充分見出兩人之間的了解。
從這篇洋洋灑灑四千字的文章中,無名氏為我們披露了不少趙無極青年時期醉心現代藝術的信息。
趙無極身體強健,不分白天黑夜地作畫,“每天工作十小時,甚至十四小時”。開始時模仿馬蒂斯、畢加索,然后逐漸拋開兩人的拘束,創(chuàng)出自己的面目。
他如饑似渴,竭力從各種西洋書店里搜尋每一本舊雜志,一頁頁尋找現代派作品的畫片,買回去,一張張進行剪貼,保留了一大本一大本的剪貼簿。所以他雖然沒有走出國門,卻對歐洲現代繪畫相當了解。
他從東西方古典藝術中廣泛汲取營養(yǎng),希臘雕刻、漢代的石刻瓦片、金字塔的陵寢美術和文藝復興時期諸位大家的名作,他都博觀約取,力圖吸收到自己的畫里,“叫畫面開花”。即使在戰(zhàn)爭期間,趙無極也沒有停止創(chuàng)作,畫了幾百張油畫,這個成績是相當可觀的。
文章結尾,無名氏對趙無極寄予厚望:
開完這個畫展,趙無極就要到巴黎去。他要跳到現代畫激流里,猛烈打滾,給他藝術生命打開新的天窗。……希望他能畫出一些開天辟地的油畫,讓西方人對東方現代藝術作一重新估價,并且更重要的是,為未來的東方文藝復興添一片新的巨大光焰!
第二年初,趙無極夫婦正式赴法國巴黎深造,并于2月24日啟程。臨別時,他們特意將他家的別墅葛嶺24號讓給無名氏居住。于是他在1月初就搬了進來,從此結束兩年不到的尼姑庵生活。
這棟別墅,原來是謝景蘭父母修建的,后來經過八年戰(zhàn)亂,房子空關,破敗不堪。于是,趙無極的父親接手進行了翻修重建。趙宅占地二畝七分,花園占其過半,樓上樓下有十間房間。早在南宋時,據說此處是權相賈似道半閑堂所在地,相傳賈經常在這里斗蟋蟀。
無名氏搬進趙宅,一下子覺得讓他重回到人間,頓覺神清氣爽。他環(huán)顧四周,“風物明媚,林木蔥茂。凌霄映宇,紫藤繞屋。春放玉蘭,冬吐雪梅。后窗向翠巒,前軒臨西子。湖山秀氣,紛披室內,煙波浩渺,悉漾眼底,誠亙古絕色也。人世倥傯三十載,平生漸入佳境矣?!保o名氏《塔里·塔外·女人》,頁208,花城出版社,1995年)
他在如此幽靜的環(huán)境中埋頭寫作,相繼完成了他的《海艷》和《金色的蛇夜》上卷,同時也迎來了1949年翻天覆地的變化。
《金色的蛇夜》是“無名書”的第三卷,全書近60萬字,上冊于1949年出版。此書撰寫即在1947年無名氏和林風眠、趙無極頻繁往來之時,書里的主人公畫家藺素子和學生馬爾提即以林風眠和趙無極兩人為原型,許多素材則直接取用兩人的經歷稍加改換而成。
小說開頭就以畫家藺素子創(chuàng)作巨幅壁畫作引子,主人公印蒂問他,這幅畫叫什么題目。
藺素子說是“末日!”“又叫‘彭貝的毀滅’!”
他的學生馬爾提補充道:“這幅畫其實不叫‘末日’,也不叫‘彭貝的毀滅’,應該叫‘我們的時代’!”
藺素子原先沉思的冷靜,突然消失了,他幾乎咆哮的低吼起來:
“是的,這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時代’!”
他抖動獅鬃式的長頭發(fā),和貝多芬式的額,燧石樣的尖銳眼睛開始熠耀?!?/p>
書中很多描寫都是林風眠和趙無極等人的翻版,連許多議論聊天都代表了他們的主張。
小說最后,寫到七七盧溝橋事件爆發(fā),畫家藺素子和他三個得意弟子馬爾提、喬君野和李茶在畫室里的熱烈討論為結尾,大家不忘藝術家的使命,以沉重激昂的心情準備應戰(zhàn)這一嚴酷的時代。
后來,無名氏和趙無極及其家人竟牽出一段恩怨。
1950年5月,趙無極的妹妹趙無華因罹患眼結核等癥由母親陪同來杭州養(yǎng)病,與無名氏朝夕相處三個月,兩人陷入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據無名氏回憶:
1950年5月9日至8月1日,在清幽的葛嶺山麓,我和無華做了三個月活神仙。不折不扣,那是人間天堂,純粹精靈生活,絕對的靈的沉酣,正像不斷撲眼的四周湖光山色一樣,又縹緲,又空靈,又詩意!這是我此生唯一消受的深刻幸福。為了它,我支付巨大的代價。事后我毫不后悔。畢竟,我也算真正銷魂的戀愛過了?。ā陡饚X夢痕》……)
不幸的是,趙無華病情復發(fā),于8月1日回滬治療,9月25日病篤,被送入中山醫(yī)院搶救,無名氏聞訊于10月1日來滬探視,一個月后,趙無華終于11月初去世,年僅26歲。
這段戀情對無名氏而言自是刻骨銘心,以至于二三十年后他還寫了許多悼念和回憶文章,纏綿悱惻,多情善感。
無名氏與趙無極夫婦等人攝于杭州葛嶺別墅。左起:謝景蘭、林風眠、楊女士、趙無極及其子、無名氏
1981年,無名氏那時還居住在杭州,臺灣某大報打越洋電話,邀請他供稿。無名氏就寄了一些文章給這家報紙,其中就有他當年寫給趙無華的四封情書,標題《葛嶺夢痕》。第二年末,無名氏如愿離開杭州,赴香港探親,臺灣報紙聞訊更是連篇累牘報道他的消息和文章,他和趙無華的情史更在各種報章轉載渲染。
恰巧當時趙無極在東京舉辦展覽后準備到臺北歷史博物館辦展,媒體獵奇心切,電話打到東京追問趙無極關于無名氏和趙無華的情事。趙無極旅途勞頓,加之記者的提問勾起他對妹妹逝世多年的傷心往事。他直截了當對記者說:“請‘無名氏’不要再談我妹妹,她根本未與他戀愛……”
于是報紙登出專欄,說“趙無極受訪說那是謠言”。
哪知無名氏不知輕重,在周圍人的慫恿下竟撰寫兩萬余言的《我、趙無極、趙無華》交報紙發(fā)表,力辯此事并非子虛烏有。事隔十年,到了九十年代,他還添油加醋,“深情”撰寫了他與趙無華親密接觸的“香艷秘辛”。后來據他夫人馬福美書中揭露,無名氏所寫這些情事,大多是“補寫”或“編造”的,不能當真。
這件事情的糾葛恩怨,還驚動了趙無極的老同學丁天缺。丁和無名氏也是多年老友,他生前曾親口告訴筆者,兩個人的口舌矛盾,“告狀”均告到他那里,要他幫忙排解糾紛。
無名氏(左五)離開大陸前在杭州與好友合影留念,左三為畫家丁天缺。
趙無極有一封寫給丁天缺的信里曾這樣說:
我對卜乃夫(即無名氏)頗不滿意,我在杭州一再叮囑不要再亂寫我妹無華的事。據我知道,我48(年)出國時,無華已病重在床上,她曾愛過她的醫(yī)生,乃夫的故事僅是小說性質。我在臺灣時,結果在臺灣《中國時報》大登他是趙無極妹妹趙無華的情人,無華已過世近三十二年,也應該讓她的靈魂安靜。同時他小說中只有他片面的單戀詞,并無無華的反應,我真不明白他是何存心。我以后希望你們再不同我談起卜乃夫此人?。?983年1月14日)
據丁先生講,趙無極為此非常不愉快,從此與無名氏斷絕了來往。
“無華已過世近三十二年,也應該讓她的靈魂安靜?!睆挠H人家屬的角度考慮,我們完全同意趙無極的立場。今天再讀無名氏的這些纏綿甚至肉麻文字,即使實有其事,但如此公之于眾,確實有失分寸,對死者和家屬不夠尊重。
另外據趙無極妹妹趙無宣透露,無名氏曾借了趙無極好幾幅畫,后來也沒有歸還。
說起來,無名氏自詡“情圣”,一生浪漫不斷,最后卻遭到報應。晚年他到臺灣不久,即與29歲的馬福美結婚,小他近四十歲,一時轟動海峽兩岸。然而結婚沒有多久,這一老少配關系即告破裂,冷戰(zhàn)分居五年后,兩人于千禧年前后離婚。無名氏遷居臺北的木柵,那里是有名的貧民窟。他窮困潦倒,貧病交加,旋于2002年10月11日去世。
晚年無名氏
據與無名氏非常親密,彼此相交五十多年的老朋友方為良披露(參見錢亦蕉的采訪,《致命傷:好名、好利、好色》一文,載《新民周刊》,2003/02/11),無名氏這個人從整體來說是失敗的:“好名、好利、好色,是他的致命傷”。
他最大的優(yōu)點是執(zhí)著,有毅力。無名氏連高中都沒畢業(yè),但通過自學卻博古通今,并寫下了許多浪漫作品。無名氏曾稱自己的作品比徐志摩還浪漫,他才是中國最浪漫的作家。方為良覺得,“這種浪漫的性格使他的婚姻生活不幸,也使他的作品夸張而不平實”。
無名氏有大男子主義家長作風,他晚年與馬福美生活,不愿意年輕的妻子過多參與社交,如果馬福美晚上回來得晚就把門鎖上,還要她寫檢討,而他自己則風流韻事不斷,與不少女人拉拉扯扯。
在人際交往上,這個人又太功利,因此朋友很難交得長。他后來和很多老朋友的關系都疏遠了,兄弟關系也很緊張。在金錢方面,他又是個非常斤斤計較的人,與哥哥卜少夫就為了版稅問題而鬧僵。
他死后,馬福美不但沒有出面治喪,還放棄了繼承權,以示自己并不貪圖無名氏的財產,為別人指責她貪慕虛榮作辯護。她還憤而寫書披露婚姻內幕,說無名氏“是一個極度渴望愛情,喜歡愛情游戲,卻沒有能力愛人的人”。至于她自己,不過是這位“情圣”的祭品。
這部書——《單獨的新娘——作家卜乃夫與馬福美婚姻實錄》,不啻是“掘墓鞭尸”,無名氏的一世英名也就這樣“臭掉了”。
2023年9月2日于語石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