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戰(zhàn)地記者梅根·斯塔克(Megan K. Stack)在中國和印度生下兩個兒子后,是當?shù)乇D放惆樗顾俗哌^了最艱難的五年。在與中國“阿姨”和印度保姆共度的上千個日夜中,她洞察到自己對她們依賴與支配、信任與疏離并存的微妙情感,也意識到,自己的解脫以一部分女性遠離孩子、困守雇主家中為代價。本文節(jié)選自《女人的事》第一部分:如何消失。
《女傭》劇照
事實上,小李和我都在全力以赴地工作。我們購物,為大人做飯,為嬰兒提供食物,打掃,洗衣服,當然,照顧寶寶還需要付出無休止的時間。
如果湯姆和我愿意住在一個臟亂的公寓里,或者多吃點外賣,那么小李的加入可能意味著一條我回到書桌前的捷徑。但我們都是潔癖狂,湯姆很挑食,而且自打小李開始為我們工作后,他覺得沒有必要再忍受邋遢的家庭環(huán)境了。
是的,我失敗了,但不是像湯姆想的那樣。我失敗在沒能很好地和丈夫溝通我真實的日常生活上?,F(xiàn)在我不得不試試,但已經晚了,而且一說起話來我就按捺不住火氣。
“不是小李沒做好她的工作,”我終于開口,用力拉住聲音的韁繩,這聲音稍一放松就可能變成尖聲厲叫,“只是要做的事情很多。如果她在打掃房間,那我肯定要負責照顧馬克斯?!?/p>
“不能趁他午睡時打掃嗎?”
“我有時也得做別的事情吧,比方說,我要洗澡。”仇恨的尖刺,句子的碎片:時間被打碎——我必須解釋——他算老幾,怎么能質問我?——他整天都在哪里?——如果他去公園散步了,如果他出去喝咖啡了——那他怎么還敢這樣審問我——我永遠不會......
我想用盤子砸他的頭。
“你不明白,”我終于說,“你不是整天都在家里,你真的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做?!?/p>
“是,我猜我確實不知道。”他刻薄地說。
現(xiàn)在我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你應該相信我的話。你應該相信我?!蔽冶l(fā)了,“因為我做過你的工作,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每天是怎么過的。但你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而且我敢打賭你永遠不會做。”
湯姆怒氣沖沖地回到臥室,我坐在那里驚恐地審視著自己的處境。小李給了我一些至關重要的碎片時間,以及對我的事業(yè)來說十分寶貴的希望,但我為她的出現(xiàn)付出了金錢,我才剛剛開始明白這一點?,F(xiàn)在我意識到了,如果我強迫湯姆分擔更多家務,他就會要求解雇小李。他與家務活的疏遠變成我(身份是家里的經理人)或者小李(身份是全職女傭)的失敗。
《女傭》劇照
他總是用那個詞,女傭。這讓我很不舒服。這個詞暗示著富足,隱藏著指責。我是一個以窮人為食的剝削者。我已經變成了我們從來都不想成為的那種人。
當然,湯姆仍然在外面的世界自由穿梭,他為弱者挺身而出。他已經為人父,卻還能繼續(xù)追求自己的事業(yè),沒有做出任何降低身段的妥協(xié)。他不像我,絕望地數(shù)著自己的分分秒秒,就像一個乞丐在翻看口袋里越來越少的硬幣。【……】
不知怎的,一切都出了問題。雇用小李是為了讓我把注意力從孩子身上剝離下來,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這種情形一度發(fā)生過,但只是曇花一現(xiàn)。我了解到,保姆不是托兒所。她不是一個村莊。她不是一個出現(xiàn)后就能簡化生活,并且不會造成更多麻煩的工具。小李是一個人,她的問題也開始成為我的問題。也許,就像湯姆一直說的那樣,這種糾纏表明我缺乏專業(yè)界限。但我想,除非我缺乏所有人類的情感,否則這樣的結果就不可避免。
每個雇用另一個女人照顧孩子的女人一定都在這個不間斷的過程中掙扎。她們在各種關系中注入情感,而情感又在持續(xù)的、無意義的人員流動中從這些關系中移除。在雇主的心血來潮下,家庭情感先是被放大,然后被否認。過于積極維護正式雇傭關系權利的管家和保姆往往會受到嚴厲的批評。我的腦海里回蕩著朋友們的聲音。這些談話一直圍繞著我。有和同棟樓里其他媽媽的談話,有和寶寶群里其他女人的談話,也有和朋友中的職場媽媽的談話。
這對她們來說只是一份工作。
你應該像對待家人一樣對待她們,但你應該看看她們離開后會發(fā)生什么。突然之間,她們關心的就只剩下推薦信和錢了。
我以為她在乎我們。我是說,孩子們。他們哭了。而她突然就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整張臉都不一樣了。她走出門去,好像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讓我想起一位俄羅斯同事過去常常講的一個笑話:我以為這是愛,但她找我要了二十美元。
笑點是一樣的:即使愛偶然出現(xiàn),那也不是重點。重點是生存。但當涉及孩子時,很難冷靜地看待。誰不想既享受家庭之愛帶來的好處,同時又不用碰到各種不方便、不可逃避的責任呢?一個你可以雇用和解雇的家人?
我們在自欺欺人。
在和小李共度的最后幾星期里,這些不舒服的想法折磨著我?!爸灰銣蕚浜昧?,我這邊隨時歡迎你回來?!蔽蚁蛩WC。
“好啊。”她同意,“我也想回來?!?/p>
這番交談裹上了一層糖衣。雙方都沒有協(xié)議、沒有談判、沒有承諾。
與此同時,我們生活在新生活的不便中。掃帚嘩啦啦地落下,家具被推開,腳步聲啪嗒啪嗒地穿過大廳。然后是關門的巨響,嘔吐物飛濺。她仍然扭頭趴在廚房的櫥柜上睡覺,脖子像被踩扁的花莖一樣彎著,但現(xiàn)在午睡的時間延長了。
看著她,我想起自己懷孕早期的樣子。惡心感在血管里咆哮,每天都凝結成一種比前一天更頑固、更強烈的嘔吐感。小口吞咽著嘗起來一股鐵銹味的水,像一只受傷的熊在地鐵里慢吞吞地走著,悲慘地嗅到所有下水道、垃圾和烹調油的臭味。吐在交通隔離帶里、建筑物后面、公共廁所里。
那時我還在工作,但我找到一些放松一下的小方法。我把自己的情況告訴同事,睡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允許自己少做一點工作。
懷孕期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女性生理真相:晨吐不是什么玩笑話或電影橋段,而是一種從發(fā)根到骨髓都讓人痛苦的嚴重疾病。
我第一次想到,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除了忍受嘔吐不適、繼續(xù)工作外,別無選擇。農民和工廠工人,從事繁重手工勞動的婦女。即使是白領女性——她們至少每天多數(shù)時間可以坐下來——也仍然在暗自忍受著這種嚴重的疾病。我認識的幾乎每一個女人都對我的孕吐表示同情,因為她們也是這么過來的,但在懷孕早期沒有就業(yè)保護。
我們必須在嘔吐和隱秘中承擔物種的基本繁衍。我想我不應該感到驚訝:還是孩子時,我們就已經學會掩飾月經的疼痛和流血。我們明白,否認物理外殼是獲得承認的代價。只要把自己的身體置之度外,或者假裝我們的身體和男人的一樣,我們就可以和他們一起工作。其他女性會對你抱以無聲的同情,但你必須對男人隱瞞這些事情,因為他們在嚴肅而同情地點點頭后,就會提醒你,這種生理上的差異是他們一直以來的觀點,然后他們會讓你離開。生理差異會被擰成一根繩子,用來束縛你。
現(xiàn)在輪到我了。小李在孕吐,而我是她的雇主。
“你想躺一躺嗎?”
“不用。”
“你還能繼續(xù)工作嗎?要不還是回家?”
“不用?!?/p>
“你確定嗎?”
“我沒事?!?/p>
我回到電腦前,沒再管這事。我?guī)退謸覄?,這樣湯姆就不會意識到她在體力上已經不能再做這份工作了。我鼓勵她想什么時候休息就什么時候休息。我向自己保證不給她施加壓力,也不增加她的負擔,我確實沒有這么做。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對這樣的情形,我能說的就是,我本可以做得更糟,而她并沒有指望會有更好的安排。
與此同時,我為她的離開做了準備。
“小李不會每天都來了,”我告訴馬克斯,“不過她有時還是會來的?!?/p>
“為什么?”馬克斯問。
“她要有自己的寶寶了。”
“什么寶寶?”
“她的寶寶。她自己的孩子?!?/p>
“我也想要我自己的孩子?!瘪R克斯回答。
“也許吧?!蔽艺f。
幾個月其實就是幾個星期。沒什么,真的。時間慢慢過去,然后,在指定的那天,小李給了馬克斯一個長長的擁抱,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她看著馬克斯的眼睛說再見。
“再見。”他高興地回答。
“我愛你?!彼f?!拔視僖姷侥愕摹!彼f?!昂冒伞!彼f。
我們已經達成一致,這次分手要迅速而冷靜。我們不會向馬克斯隱瞞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但要避免戲劇化的場面。小李拿起包包,走出門,上了電梯。
然后她就走了。
我突然意識到,她帶走了她工作時穿的人字拖。盯著門廳空蕩蕩的地板,我有一種被騙了的瘋狂感覺。
我對自己說,她當然要把她的鞋子帶走。那是她的鞋子,非常好的鞋子。
但她是偷偷拿走的。她等了一會兒,趁我沒注意,把它們塞進包里。
看著空蕩蕩的地板,我明白小李真的走了。我知道這是最后的結局。
《女人的事》;作者:[美] 梅根·斯塔克 ;文匯出版社;202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