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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歷史博物館:追憶一座城市的榮光

與同在日本關西地區(qū)的京都、奈良相比,大阪似乎顯得更加現(xiàn)代化與都市化。好在,在大阪歷史博物館里,還是能夠看到這座城市的往昔歲月。

與同在日本關西地區(qū)的京都、奈良相比,大阪似乎顯得更加現(xiàn)代化與都市化。好在,在大阪歷史博物館里,還是能夠看到這座城市的往昔歲月。

跨越國境的大阪史

若是說大阪歷史博物館的格局有什么特別之處的話,參觀次序大約是個顯而易見的地方。進入底層入口后,游客需要乘坐電梯直達10樓,再逐層向下參觀各個展廳。這樣做的好處,大約是讓游客可以在第一時間,眺望不遠處的大阪城(堡),包括那座在日本“時代?。ü叛b劇)”中無數(shù)次現(xiàn)身的“天守閣”——雖然博物館里的文字注解顯示,這座幾乎成為古代大阪象征的巍峨“天守”,其實是在1931年才根據(jù)十六世紀的樣式,以鋼筋混凝土重建而成,距今不足百年。

圖1 大阪歷史博物館外景


圖2 從博物館遠眺大阪城


有趣的是,從大阪歷史博物館展品的文字說明看,頗有幾分欲“國際化”而不得的味道。誠然,在展廳入口的總說明及重要展品的注解里,采用了多種語文(日文、英文、韓文、繁體與簡體中文)。但一則,大多數(shù)展品的文字說明依然只用日文;二則,有限的外文注解的水平也讓人不敢恭維。譬如,在提及近代學校建設時,其中文說明寫道,“由于小學的建設承坦經(jīng)費的本地”,里面不但有錯別字(“承坦”),還是句中國人看不懂的中文。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由于小學的建設經(jīng)費由當?shù)爻袚薄?/p>

圖3 不夠水準的中文解說


大阪歷史博物館展廳的布設,大體依照時間順序排列。另外還有一個難波(Naniwa)考古研究所?!半y波”就是“大阪”的古稱,有訓讀(Naniwa)與音讀(Namba)的不同念法(大阪地鐵就有一站叫“Namba”)。這個考古研究所里將考古學者比作“名偵探”,介紹考古工作的一些常識,顯然帶有科普性質(zhì)。

雖說博物館內(nèi)的外文說明雖有似無,但其展品本身,還是跨越了日本國的范圍,呈現(xiàn)出一種有趣的“國際化”面貌。譬如,在最先展示在游客面前的“古代難波的序章”里,出現(xiàn)了公元6世紀出土的鐵質(zhì)馬具實物。考慮到同時期日本列島上出現(xiàn)了相當強大的倭王權(君主稱為“大王”)的歷史,這很容易讓人想起日本歷史學家江上波夫在1948年提出“騎馬民族征服說”——與東北亞大陸游牧民族有親緣關系的民族以朝鮮半島為據(jù)點,依仗較為強大的武力征服了日本。著名語言學家克里斯托弗·貝克威思(漢名“白桂思”)也找到了這一假說的語言學證據(jù),殘留在漢籍中的高句麗語詞中很有一些與日語相近。比如“三”在高句麗語記做“密”,而日語訓讀是“み(mi)”。不過,大阪歷史博物館對此顯然采取了述而不作的態(tài)度,并無意對“騎馬民族征服說”證實或證偽,而只是簡單提到5世紀倭王權時期,漢字、制陶、騎馬等技術從東亞大陸傳入日本。

圖4 出土的馬具實物


稍后,作為瀨戶內(nèi)海航路的起點與終點,“難波成為大陸文化的窗口”。前往中國的遣隋使、遣唐使及前往朝鮮半島的遣新羅使都是從此揚帆出航,或滿載而歸的。7世紀中期,“大化改新”后的日本朝廷設“難波京”,一度定都大阪。前后兩期的“難波宮”成為這段歷史的真實見證。

圖5 難波宮遺址


難波宮的遺址,其實就在大阪歷史博物館不遠處,從館中亦可眺望得見。前期難波宮稱為“日本最早的正規(guī)大陸式宮殿”,可惜在686年毀于大火。此事在日本古史《日本書記》也有“難波大藏省失火,宮室悉焚”的文字記載。而隨后建起的后期難波宮則帶上了更為強烈的“中國風”,其太極殿復原圖與唐代長安宮殿頗有相似之處。制作精良的難波宮整體復原模型也可以很容易看出唐代皇家建筑文化的影響。彼時日本“全盤唐化”的程度,從博物館展出的難波京時代宮廷侍從、宮女、朝臣的服飾復原里,亦可窺豹而見一斑。正是因為古代難波與日本域外有著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整個十層展廳以“古代的難波與世界”大型畫板作總結,不是沒有理由的。

圖6 朝臣復原像


圖7 “古代的難波與世界”


“天下臺所”

從十層走到九層,展廳主題一變而為“大阪本愿寺的時代”與“天下臺所(指廚房)的時代”。實際上,大阪本愿寺建于1496年,與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794),難波京完全失去政治中心的地位相距竟達7個世紀。這段不算短暫的歷史在大阪歷史博物館的陳設中竟一掠而過,可見彼時大阪的城市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段為時不短的低谷期。以此也可以看出,與許多早期城市一樣,古代大阪的興衰,同樣依附于政權變遷。

不過,大阪歷史博物館似乎也在有意淡化甚至消解這一印象。一個引人矚目的現(xiàn)象是,博物館的陳設里鮮少出現(xiàn)政治、軍事歷史人物介紹。不論是難波京時代的諸多大王(后來稱作“天皇”)及其朝堂重臣,還是建立大阪本愿寺的本愿寺蓮如與一個世紀后正式筑起大阪(起初叫大坂,明治維新后改為大阪,本文統(tǒng)稱“大阪”)城,使大阪短暫重歸日本政治中心地位的豐臣秀吉(1537-1598)的介紹,也都付諸闕如了。甚至大阪乃至日本歷史上的重要時刻,德川家康與豐臣秀賴(秀吉之子)的大阪之戰(zhàn)(1615),在大阪歷史博物館的展品中,也僅留下一張“大阪之陣中燒毀建筑”的遺跡照片。

取而代之的是社會經(jīng)濟與大眾文化的視角。從地理上看,“中世的大阪位于淀川的渡邊津和由該津向南延伸的熊野街道的交匯點上,顯然是一處交通要沖。此外,在大阪的周邊地區(qū),以各種信仰和經(jīng)濟發(fā)展為背景,在河川和陸上的交通上出現(xiàn)了許多商店街”。江戶時代的大阪存在著商人組織“大阪三鄉(xiāng)(北鄉(xiāng)、南鄉(xiāng)、天滿鄉(xiāng)),可見其商業(yè)的活躍程度。在德川幕府統(tǒng)治時期,大阪劃為天領(幕府直轄),實際扮演物資生產(chǎn)地——日本各地與物資最終消費地——幕府所在地江戶(今東京)之間的中轉(zhuǎn)集散地的角色。譬如作為幕府主要經(jīng)濟收入的年貢米就要先匯集到大阪的“藏屋敷”里,整個城市里當時共有130余處。

圖8 古時大阪街景模擬


另外,當時日本的貨幣制度相當復雜,關東用金,關西用銀,另外以銅錢作為輔助貨幣。這幾種金屬貨幣的兌換比率時常變動,承接此些金融業(yè)務的“兩替商”(類似錢莊)也集中在大阪。于是,江戶時代的大阪成為當時日本最大的商業(yè)都市,即所謂“天下臺所”,人口多達40萬人。由于掌握了巨大的經(jīng)濟力量,當時甚至出現(xiàn)了“大阪商人一怒,天下諸侯震恐”的說法。這無疑也是大阪歷史上繼難波京時代后的又一個高光時刻。

圖9 復雜的貨幣制度


戊辰戰(zhàn)爭(1868-1869)及隨后的“明治維新”結束了德川幕府兩個半世紀的統(tǒng)治,日本的政治中心也隨著遷都東京而徹底離開大阪所在的關西地區(qū)。但大阪的工商業(yè)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混亂后迅速恢復,使得這里仍然保持住了經(jīng)濟都會的地位。

關于這個時期,大阪歷史博物館頗為“難得”地進行了人物介紹。其一,是被譽為“主導了大阪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復興及近代化”的五代友厚(1836-1885),以及鴻池幸芳(1865-1931),一個成功轉(zhuǎn)型的財閥家族的代表。這一家族的生平,倒是能讓人想起日劇《阿淺來了》(有趣的是,五代友厚這個角色在劇中也有出現(xiàn))。在日文里,“阿淺來了”與“早晨來了”同音,正是意喻新時代的到來。

圖10 五代友厚 像


與劇中的白岡家相似,鴻池家族也是大阪的“兩替商”出身,而且是其中的頭部玩家,號稱“十人兩替”之一。明治維新后,新政府革除多種貨幣并行的混亂,對兩替商人的經(jīng)營釜底抽薪。但鴻池家成功進行了轉(zhuǎn)型,轉(zhuǎn)而經(jīng)營銀行(鴻池銀行)與保險事業(yè)(日本生命保險會社),成功延續(xù)了家族的經(jīng)濟地位。當然,《阿淺來了》的劇情來看,轉(zhuǎn)型并不輕松,成功者也只是少數(shù)。

圖11 關于鴻池家的介紹


昔日的“大大阪”

不過從鴻池幸芳的年齡來看,他成長的年代,鴻池家已然完成了轉(zhuǎn)型。之所為大阪歷史博物館里會展出他的照片,其實是因為另一件事:鴻池家向博物館捐獻出了鴻池幸芳時期的生活用具,展現(xiàn)出當時的大阪生活面貌的第一手物質(zhì)資料。在進入20世紀后,大阪已是一個勃興的產(chǎn)業(yè)都市。1925年,大阪市人口超過210萬,凌駕東京之上而位列日本各城市第一。當時的大阪也因此號稱“大大阪”。

為再現(xiàn)百年前的高光時刻,博物館動用了幾乎半個樓層,模擬出了當時大阪的繁華景象,有公用電話亭、農(nóng)貿(mào)市場、商場,以及作為“大大阪”的象征的御堂筋(“筋”是“街道”的意思)的1/18街景模型。在展品陳列里,人們可以看到腳踏縫紉機與電話機。這不禁令人想起新加坡國家博物館里展出的類似物件。這些生活用品,儼然成為后進的東方城市“近代化”的象征物了。

圖12 展品中的腳踏縫紉機


圖13 近代農(nóng)貿(mào)市場模擬


“大大阪”時代可以說是大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最為繁榮的時期,也是大阪歷史博物館整個布設的重頭戲。令人感到失望的是,博物館對隨后的日本軍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史實采取了回避態(tài)度,只是在展板里簡略提到“將本地的人民卷入戰(zhàn)爭中”“青年被派往前線,女性、兒童和壯年以上的男性們則在當?shù)亟M織的后方團體支援前線”,“戰(zhàn)爭末期,許多人在空襲中死亡”而已。至于戰(zhàn)后的大阪,與整個日本一樣經(jīng)歷了重建復興與“經(jīng)濟奇跡”。大阪歷史博物館的展設,著重提到了1970年的大阪世界博覽會,并將其稱作“高度經(jīng)濟成長的象征”。整個大阪歷史博物館的“到此一游”也到此戛然而止了。

圖14 大阪舉辦的博覽會


這似乎令人感覺些許異樣。就近現(xiàn)代歷史而言,新加坡與大阪一樣發(fā)展成了繁榮的商業(yè)都市。但新加坡國家博物館的陳設,是以“未來新加坡的愿景”這樣一種充滿自信與希望的方式結束的。為什么大阪歷史博物館偏要將“歷史”限定在半個世紀之前呢?難道最近半個世紀,就如難波宮時代與本愿寺時期之間的幾百年“空白”一樣,乏善可陳了么?以旁觀者的角度看,這或許也反應出了大阪在日本城市地位的低落。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日本經(jīng)濟就出現(xiàn)了向首都東京“一極集中”的現(xiàn)象。發(fā)展到現(xiàn)在,東京-大阪這一東西“兩眼對稱”早已不復存在。大阪市的人口不但遠遠落后于東京,甚至不及東京的衛(wèi)星城橫濱,連“萬年老二”也保不住了……或許,正是出于對現(xiàn)實的無奈,大阪歷史博物館才會在展設中著力展現(xiàn)歷史上的幾個榮光時期:難波京、“天下臺所”以及“大大阪”。唐太宗李世民有句名言,“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上г诖筅鏆v史博物館里,游客似乎無從看到這點。

(本文配圖照片均為作者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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