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筱一
“她的喉嚨口全是血。肺部被刺穿,腦袋曾經遭到激烈的撞擊,就撞在藍色的衣柜上?!?/p>
在一棟很好的大樓里,完美保姆路易絲殺死了自己照顧的兩個孩子。她的想法看上去無比荒誕:讓雇主再生一個孩子給自己照顧,避免失業(yè)的命運。此時的她債臺高筑,陷入絕境,抑郁得快要發(fā)瘋了,而雇主對她的心理卻一無所知。
講述這個殘酷故事的書,卻有一個柔軟的名字:《溫柔之歌》。它是2016龔古爾文學獎獲獎作品,作者是36歲的法國女作家蕾拉?斯利瑪尼。著名翻譯家、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院長袁筱一把它譯成了中文。就在袁筱一譯完《溫柔之歌》兩個月后,轟動全國的杭州保姆縱火案發(fā)生,情節(jié)與書有驚人的相似。
《溫柔之歌》作者蕾拉·斯利瑪尼
2017年8月,《溫柔之歌》在上海書展期間亮相。以這本書的寫作為由頭,圍繞文學與真實世界的關系、譯者與作者的距離、如何看待當下對翻譯質量的爭議等問題,8月16日下午,騰訊文化對袁筱一進行了專訪。以下為采訪內容。
《溫柔之歌》:朝夕相處,卻一無所知
騰訊文化:看完《溫柔之歌》,你如何評價它的作者蕾拉?斯利瑪尼?
袁筱一:我覺得她是一個很有天賦的作家。她的寫作雖然有比較重的女性痕跡,但比一般的女性克制,文體干凈,用詞準確、客觀,沒有過多的情感轉折和堆砌。她的句子短,節(jié)奏很快,翻譯時,我基本上沒怎么改動語言本身的節(jié)奏?!稖厝嶂琛反_實是可以一譯到底的。
騰訊文化:你說過,小說比生活更真實。后來看到杭州保姆縱火案,你的第一反應是什么?
袁筱一:當時我就覺得這句話應驗了?!稖厝嶂琛返脑褪且黄鸢l(fā)生在紐約的真實事件,斯利瑪尼把它放在自己更熟悉的巴黎。但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好的文學就是這樣的,它會讓你在事件發(fā)生的時候,突然想:有一本書不就說了這個么?可以想象,杭州保姆縱火案也是這樣一幅畫卷,只是它的形式、人物、直接動因有差別。
騰訊文化:在書中,保姆路易絲的邏輯看起來很荒謬:殺死兩個孩子,是為了讓雇主夫婦再生一個孩子,以留住自己。但她的邏輯也是自洽的。
袁筱一: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犯罪,所有跟暴力相關的事件,邏輯都是非常簡單的。但不是說因為簡單,這個邏輯就不成立。難道路易斯不知道這樣做后果是多么嚴重嗎?她就是不會去想。她最直觀的感受是:我就是要這樣。就這么簡單。
我們有時總覺得仇恨的原因應該是一目了然的,比如性別歧視、種族歧視、階級矛盾?!稖厝嶂琛防镉蟹N族問題,有階層問題,有性別問題,但斯利瑪尼沒有把保姆殺死兩個孩子的原因歸結為單純的一個原因,比如種族問題。沒有一個原因是可以囊括一切的。我覺得這是《溫柔之歌》比較成功的地方。
騰訊文化:龔古爾獎得主塔哈爾?本?杰倫稱,斯利瑪尼為法語文學帶來了新的書寫向度。這個評價準確嗎?
袁筱一:我認為斯利瑪尼跟現(xiàn)在法語文學的新趨勢并不是完全沖突的。以前,像她這樣的非法國人的法語書寫者比較少,即使他們的寫作帶有非常明顯的異族文化色彩。但是現(xiàn)在,法語文學本身非常多元,有在各種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書寫者。新一代的寫作者會把寫作的關注點放在社會問題上,寫邊緣人群,寫種族造成的社會問題,斯利瑪尼的寫作是在這個新趨勢里面的。
另一方面,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法國文學讓人感到讀起來挺困難。大部分我們熟知的20世紀的偉大作家在某種程度上是背叛傳統(tǒng)的,他們不太擅長敘述完整的故事,作品不太重視情節(jié)。而讓我感到吃驚的是,斯利瑪尼的小說比較好讀。她一開始也是在網上寫作的,作品比較符合現(xiàn)代閱讀習慣:每個片段都很短,但又相對完整,解決了一個側面的問題。她很會吊人胃口,會注意前后呼應,埋下伏筆。這是法國人已經很久不注意的東西。
騰訊文化:讀《溫柔之歌》的時候,最讓你震驚的地方在哪里?
袁筱一:讓我有一點背部發(fā)涼的,是小說快結束時,雇主夫婦從朋友家開車回來,路上堵車,他們突然在城市中似乎看見了保姆路易絲。這時我完全代入了。你就想:“哦,原來在我們家做保姆之外,她也是有其他生活的,而對于她的這種生活,我一無所知?!?/p>
其實書中的女雇主米莉亞姆是有一定價值觀的。她一直認為她對保姆挺好,也非常顧及后者的所謂自尊。但為什么這樣的悲劇還是發(fā)生了?你自認為在生活中天天跟保姆一起相處,但你其實對她一無所知。在這個地方,我是有一點震驚的。
我們的生活中其實充斥著這樣的情況。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對別人存在的認知中有很多盲點,你沒法知道那些盲點在哪里。你也永遠不知道你身上有一些什么地方還沒有被認識到,而它可能會成為很可怕的毒刺,摧毀你,或者摧毀他人。這是無法防范的。
《溫柔之歌》
“她是什么節(jié)奏,你就是什么節(jié)奏”
騰訊文化:你是譯者,也自己寫作。你說過,你翻譯過的作家有兩類,一類是可以靠近的,一類是只能羨慕、無法靠近的。到現(xiàn)在為止,對你來說,哪些作家是可以靠近的,哪些是羨慕但不可靠近的?
袁筱一:大多數可能還是不太能靠近的。比如勒克萊齊奧,你就可能永遠不會像他這樣去寫作,即使模仿也不可能達到他這樣的程度。他的文字非常典雅、純凈,而且又不依靠特殊的詞匯和句法這種顯著的外在形式來標識,所以,非母語出身的作者很難達到這個程度。他的寫作與他自身的經驗也是分不開的,他是一個永不間斷的旅行者,這一點其他作者應該也很難做到。而他出身的時代和環(huán)境讓他對正義與公平有一種特別的追求,這種寫作的追求也不是模仿得了的。
你也永遠不可能像龔古爾獎得主瑪麗?恩迪亞耶那樣寫作。她寫的是非洲的后殖民,寫女性,尤其是種族問題中的女性。她在中國不會有很多讀者,更不要說往她的這個路上去寫。前段時間我譯了雷蒙?格諾的《文體練習》。他的很多文學理論我是贊同的,但他按照文學理論寫出來的作品純粹是文字游戲,你永遠不會寫。
莫迪亞諾是可以接近的。我跟大家開過玩笑:“看了莫迪亞諾的寫作,你會覺得自己也有可能獲諾貝爾獎?!彼估斈嵋彩沁@樣。她寫的問題歸根到底是現(xiàn)代社會的問題,在全世界都是存在的。她的文體也是可以接近的。
杜拉斯又不太一樣。她滋養(yǎng)過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年輕女性的寫作夢想,因為文風突出,她給人的幻覺是她是可以模仿的,寫作是很平常的。但這只是一個幻覺。
騰訊文化:你說過,如果譯杜拉斯,你會使用一些短句,因為這是她的文風。比如王道乾先生把《情人》的開頭譯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倍銜g成:“比起那時,我更愛你現(xiàn)在的面貌,備受摧殘?!本唧w來說,你怎樣根據作家的文風來調整譯筆?
袁筱一:我最根本的翻譯主張,是要盡可能地呈現(xiàn)作家的文體,只要中文還能容忍。當然,首先要對他們的文學價值做出判斷:這個作家和別的作家比,不一樣在哪里。理解了這一點,你再盡量把這個特點呈現(xiàn)出來。
翻譯的時候會有一些具體的形式。比如譯者要遵循一些規(guī)則,不能進行改寫式的翻譯,不能隨意合并章節(jié),重新調整結構。大家現(xiàn)在公認譯者能動的范圍基本是在一個句號之內。翻譯斯利瑪尼,在這個句號之內,連語序我都不會有大調整。她有她偏好的一些形容詞,都是非常簡單直白的,而且重復率很高。那么她重復,你就重復。她是什么節(jié)奏,你就是什么節(jié)奏。
也會遇到沒有辦法的時候,但我還是會盡力呈現(xiàn)作家的文體。瑪麗?恩迪亞耶在《三個折不斷的女人》中寫了一個特別長的場景:父親在門口站著等。在一個句子里面,通過法語本身的能力,她把父親從過去的霸道到現(xiàn)在的衰老都寫到了,把父親等待時的房子、院子、院子里的樹也都寫了。這個場景是非常立體的,是連著縱橫的。翻譯這樣的文字確實很痛苦,可能不得已要做一些調整,比如把長句拆成短句。但如果能不拆最好,我很希望讓讀者也感受到我覺得困難的地方,因為困難可能也是一種樂趣。我不希望譯出來的文字都是袁筱一體。
翻譯杜拉斯,我也是跟著她的文體走。她會挑戰(zhàn)法語的一些語言規(guī)則,比如使用一些在規(guī)范寫作中不應該出現(xiàn)的搭配。她也會挑戰(zhàn)法語中大量的敘事規(guī)則,比如不斷地重復。所以在翻譯的時候,你會覺得還是有一些地方不能盡善盡美。一百年以后,也可能在中文發(fā)展到某一個階段時,她會碰到一個特別適合她的譯者。
騰訊文化:你還譯過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他的作品好譯嗎?
袁筱一:我一點都沒覺得米蘭?昆德拉難譯。他不難是有原因的:他早期的作品是翻譯的,翻譯的作品本身就經過理解,既然有理解,一定有闡釋的成分在里面。后期他用法語寫作,因為法語不是他的母語,他用的語言并不難。
昆德拉在小說技巧上的突破,更多的是在敘事結構上。他的敘事很幽默,從整個結構上看荒誕不經,但所有細節(jié)都非常真實。很多所謂“后寫實時代”的作家從他身上學到了技巧。而從他語言本身來講,對譯者的挑戰(zhàn)很少。
現(xiàn)在的翻譯質量真的每況愈下嗎?
騰訊文化:哪些中國作家影響過你的文字?
袁筱一:年輕時我讀張愛玲,她也是一個有天分的作家。有一段時間我很迷戀梁實秋、朱自清那代人,比較喜歡他們的語言。他們那一代人多多少少都影響了我。在我寫的東西,包括此前寫得比較多的文學隨筆和評論中,我不太喜歡使用色彩非常強烈或者非常成語化的詞,可能跟閱讀這些人有關系。
騰訊文化:從事翻譯工作二十多年,你獲得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什么?
袁筱一:是理解力??赡芘c年齡相關,我越來越深地體會到,在我們這樣一個社會中,對自己,對他人,理解力都是特別重要的。
翻譯其實就是一個理解的過程。不同于創(chuàng)作,翻譯是有契約的,不容許你放棄。文學充滿各種各樣和你的生活完全不一樣的想象,翻譯會迫使你去理解它們??朔糇约旱囊恍┢D難時刻后,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帶給你很多豐富的東西。
我們?yōu)槭裁葱枰膶W的想象?因為人的經歷一定是受限制的,而這個世界如此廣闊。從樂觀的角度來說,世界如此廣闊,你要盡可能地去享受。從悲觀的角度來說,有了這樣的理解力,你對很多事情就可以容忍。
外國文學給人的教育更是這樣。它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是關于人的問題,絕對沒有唯一的答案和標準。文學給你的安慰可能就是這樣的。這也可能是我作為譯者最大的收獲,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事情讓我很想不開。
騰訊文化:有人對比霍克斯版《紅樓夢》和楊憲益、戴乃迭版《紅樓夢》,認為好的譯本一定是譯者以母語寫成的。你同意嗎?
袁筱一:我不太同意。真正有價值的作品,本身的文學空間是非常大的。比如《紅樓夢》,不同的人讀,在不同的時代讀,在不同的年齡階段讀,帶入不同的閱讀經歷讀,讀出來的《紅樓夢》是不一樣的。如果從這樣的角度來理解,怎么可能認為只有唯一的好譯本?
我認為翻譯從來都是沒有定本的,一部經典作品一定會有多個譯本。當然,一部文學作品在某個特殊時期遇到了某個所謂的“被上帝選中”的譯者,也可能會成為一個非常成功的傳播案例,吸引很多其他語言的讀者。但說到底,這樣的譯本也不能算是定本,它依舊不能就此斷了其他人對于原本理解和闡釋的權利。
所以在這兩個版本里面,不能一定說是誰譯的好。他們翻譯的立場是不一樣的,影響他們翻譯的因素也不同,比如楊憲益、戴乃迭版《紅樓夢》,翻譯時應該還受到政治的、社會的因素的影響,而不只是語言本身的問題。在這個前提下,對真正做研究的人來說,我認為《紅樓夢》的兩個譯本都有存在的必要,不能簡單地以讀者的好惡作為判斷標準。
最初中國翻譯外國文學,譯者經常加減章節(jié),大量改寫,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因為如果不改寫,讀者可能接受不了。經過一百多年,現(xiàn)在中國的外國文學翻譯才進入了直譯的時代??梢哉f,中國對外國文學敘事方式和語言的接受度,也是經過一百多年才培養(yǎng)出來的。中國文學走出去現(xiàn)在還處于初始階段,譯介少,外國讀者對中國文化的陌生感一定大,但假以時日,對于中國文學的敘事方式,他們也可能是會習慣的。
騰訊文化:你如何看待“翻譯腔”的問題?
袁筱一:我覺得語言本身應該是開放和包容的。翻譯腔其實在“五四”的時候就有,像魯迅那樣的硬譯翻譯腔更濃——可以不音譯的地方,他也都是音譯。但不合理的東西會漸漸被濾掉,語言一直不斷地在揚棄,形成自己的傳統(tǒng)。中文中有大量的外文借詞,一段時間后,它們也會成為中文本身的語言記憶。
文學翻譯的終極目的,與語言的可能性有關。有人認為翻譯腔對中文會產生一種破壞,但不經過這個破壞,你永遠不知道中文的可能性在哪里。在這一點上,不借助外力很難完成。而當一種語言的可能性被不斷發(fā)掘的時候,它只會越來越有活力,不會消亡。
假如所有的語言規(guī)矩都規(guī)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能有一點點的破壞和逾矩,這種語言還有什么可能性?其實語言也是在不斷的自我破壞中完成新的建構的。
騰訊文化:最近很多人在討論翻譯的錯誤問題,而且這樣的批評常常會成為一個熱點,這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
袁筱一: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譯者的錯很好挑。在中國,評論界和寫作界的人彼此熟識,雖然現(xiàn)在寫作門檻降低了,但不管怎么說,母語寫作者,尤其是知名寫作者,總是讓人有一種權威感。真正犀利的文學評論并不多。但對于翻譯來說,情況就不是這樣了。很少有批評者問,他真的具有翻譯批評的能力嗎?譯者數量多,不知名的又很多,要批評很容易。
現(xiàn)在的翻譯質量是不是真的每況愈下,沒有好的譯者?不能這樣說。確實有粗制濫造的譯者,但這是個百分比的問題。現(xiàn)在有非常不錯的年輕譯者。以前文盲比例高,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本身就是大家,現(xiàn)在從事文學工作的門檻很低了,很多人都可以來翻譯。
我們很喜歡列舉一些特殊時期的譯者。當譯者之前,他們作為作家就成名了,人們當然不敢隨便批評。但他們真的不可挑剔嗎?還有一些譯者確實學貫中西,到現(xiàn)在也是榜樣,但沒有辦法,我們現(xiàn)在受到的中文教育和他們那個時代是不一樣的。這不完全是譯者本身的錯。
難道以前就沒有差的譯者嗎?單從質量上看,以前的譯者硬傷也很多。在一個版權都不標的時代,你能指望所有的譯者都是忠實翻譯嗎?現(xiàn)在看以前的那些譯本,有很多我們根本不知道譯者是根據哪個版本譯的,是怎么譯的,翻譯時把難譯的部分跳過去是完全有可能的。
翻譯非常容易出錯,也很容易被挑錯。法語里有一句話,已經是業(yè)界俗語:“再好的譯者也有睡著的時候。”任何譯者都不敢保證沒有一個錯誤,即使是每天只譯五百字的大翻譯家。但這還是一個比例的問題。今天去看傅雷,他也不是一個硬傷都沒有,有人也挑過他的硬傷,但我不同意這樣去對他進行翻譯批評。傅雷的錯是非常少的。你要知道,他那個時候沒有網絡,連本像樣的法漢字典都沒有,他主要是靠法文辭典翻譯的。
還有一個問題是中國出版業(yè)的問題。我們建國后的大翻譯家無非來自大學和出版社兩個地方,王道乾這樣的翻譯家本身就是出版社的法文編輯?,F(xiàn)在呢?先不論出版社有沒有法文編輯,在出版社里核對原文的編輯有多少?這個環(huán)節(jié)不存在,就像沒有了質檢。但現(xiàn)在為了搶市場,出版社也沒辦法。所以如果說到翻譯的質量問題,不能把責任全部歸在譯者的身上。(文/陳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