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牢門的一瞬間,蘇東坡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這130多天監(jiān)獄生活,對他來說,就象130年一樣難熬。
從入獄之初的瀟灑朱面,到出獄時的形如枯木,一個文人的肉體和精神被摧殘之深,無人可以想象。
剛出牢門,他寫道,“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
根據(jù)朝廷的最新任命,他被貶任到一個叫黃州的地方當(dāng)武裝部副部長,這個職位相當(dāng)?shù)臀?,從八品,且無實權(quán),不得批閱公文。
一個名滿天下、曾被北宋最大老板看中的讀書人,一番折騰后被派到最基層去抓民兵建設(shè)和雙擁工作,真是一種諷刺。
人們常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
蘇軾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對爾虞我詐的官場已心灰意冷。
對于這種安排,他真心感到滿意。
很好,他心里自言自語道。
至少比死在監(jiān)獄里好,實在好太多了。
2
黃州,位于湖北省東部,大別山南麓,長江中游北岸,離武漢只有1個小時車程(離囚徒的老家2個小時車程)。
初到黃州,有朝中敵對勢力的悉心安排下,當(dāng)?shù)卣室鉃殡y蘇軾(也可能是條件確實有限),這位新到任的團練副使連居住的地方都沒有。
作為一個新生者,一個官場的失勢者和流放者,狼狽的他只能暫時住在一個破廟。
白天聽一群知了無盡的叫聲,晚上透過破舊的窗戶數(shù)星星,這位天才難于入眠。
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嗎?放在誰身上能甘心?人到中年的蘇軾心想。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
現(xiàn)在,他真的想回到故鄉(xiāng)眉州,那個地方讓他覺得安全,沒有塵世間那么多紛紛擾擾,勾心斗角。
他努力剔除身上的鋒芒,那種鋒芒,曾經(jīng)傷害很多敏感的人,同時,也傷害了他自己。
他誠懇地剖析自己,到底哪些方面還做得不夠好。
也許,這就是成熟吧!
成熟意味著對眼前所有的事物了然于胸,意味著凡事都有自己的一份主見,意味著可以且有能力對自己每一個決定負(fù)責(zé)。
但成熟決不是世俗。
成熟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堅定,而世俗是討好外在世界的游移。
今日黃州東坡
3
他的性格本來就達(dá)觀,沒多久,他就開始熱愛寄生的這座破廟。
每根柱、每面墻、每扇窗,他打開心扉,與它們交朋友。
盡管他們一家不追求物質(zhì)生活,但微薄的收入還是難以維持生計。
工作之余,蘇軾帶領(lǐng)家人開墾黃州城東一塊數(shù)十畝的坡地,通過種田幫補生計。
從此,“蘇軾”開始向“蘇東坡”蛻變,后者逐漸成為北宋廟堂民間最亮瞎人的名字。
他的別號“東坡居士”,其實就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夫的名字,也是這個時候取的。
生活仍然要繼續(xù),但不怕,他本來就是一個有人格魅力的生活家。
他熱愛美食,鐘情建筑,他挖魚塘、筑水壩、養(yǎng)家禽,更多的時候,他讀書、練字、寫詩。在每一方寸揮灑自己的感情。
十二月二日黃州大雪盈尺,下雪期間,他在坡地營造了房屋,取名“雪堂”,這里后來成了他專門招待客人的地方。
總之,他擁有一種超常的能力,將生活的小環(huán)境設(shè)計得活色生香、溫馨逍遙。
看著自己設(shè)計的一切,他愜意地笑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真真是極好的。
從日常生活中,他品出了哲學(xué)趣味,感悟到了生活真諦,心靈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華。
所謂生活家,即便外部環(huán)境惡劣得令人絕望,他也能將這種絕望變成希望。
東坡手跡《寒食帖》
4
與肉體的困頓折磨相比,精神上的孤獨無依更讓東坡難受。
很多時候,他會思念曾朝夕相處的百姓,對群眾的疾苦,他總是難以忍受,“如蠅在喉,吐之乃已”。而對他自己遭受的巨大苦難,他卻習(xí)慣了,只字不提。
宋人孔平仲在《孔氏談苑》里提及,蘇軾被逮捕的時候“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一言不合就寫詩的蘇軾,很少記錄自己的牢獄經(jīng)歷。
迫害他的李定、李清臣、林希等人,都曾是他的好朋友,但他從沒想過要去報仇,在他的詞典里,幾乎沒有“仇”這個字。
用今天的話說,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卻待它如初戀。
蘇軾就是這樣一個天真到極點,可愛到極點的人。
在黃州,他曾給過去的很多朋友寫信,但少有回音。
朝廷對東坡的態(tài)度,很多人看在眼里,只要那些迫害東坡的高官還在,他們就不敢對這個好友同情撫慰。
哪怕是給這位天才回一封信也不敢,文字獄的殘酷,大家都領(lǐng)教過,搞得不好,隨時有生命危險。
對于天生愛交友,視朋友如命的蘇東坡來說,這種沒有社交的日子真是憋悶。
就好比你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沒人點贊,沒人評論,更沒人轉(zhuǎn)發(fā)。
所有的人都視若不見,拒絕交流,真是痛苦。
陶公淵明,拒絕入仕當(dāng)“隱士”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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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人生喧鬧,無人對談,他只好去跟古人對話。
他熱愛儒家的堅毅精神、老莊輕視有限時空以及禪宗以平常心看待一切變故的人生態(tài)度。
在這段時間,他愛上了一個比他大700多歲的東晉名詩人陶淵明,陶是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
他欣賞陶的那種“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意境,視之為精神導(dǎo)師。
他崇拜陶淵明,到了舍不得讀陶淵明的詩的程度。
他身體不舒服時,就找陶淵明的詩來讀,但每次只讀一篇,因為陶淵明的詩很少,他怕讀完了,以后就無法排憂遣悶了。
對于陶淵明,他沒有一絲批評,除了仰慕還是仰慕。他在給弟弟蘇轍的信中說:
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
他還自比陶淵明再世。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他寫道。
令后世無數(shù)人折腰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6
除了古人,他還學(xué)會了跟古跡聊天。
當(dāng)他跟古跡聊天的時候,震驚中國文學(xué)史的時刻就到來了。
也即,東坡遇見赤壁的時候。
1082年春天,花兒開得正盛,雨水說來就來。
他訪遍了黃州,有意將赤壁放在最后一站,因為他知道那里可能會有驚喜。
確實,第一次到黃州城外的赤壁山游覽,他就驚呆了。
赭紅色的石頭,令人驚嘆的懸崖,奔流的江水,幾欲將人吹倒的大風(fēng)。
似乎里面濃縮了時空,藏著歷史的密碼。
而只有最至情至性的人,才能開啟這道幽深的歷史之門。
東坡悲中從來,似乎在赤壁找到了最熟悉的朋友,百看不厭。
只是這種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他在赤壁閱讀、飲酒、劃船,無所顧忌。
他覺得古人的身影都活起來了,在他面前,跟他說話,或微笑,或凝視。
周瑜、小喬、諸葛亮、劉備、曹操……
他開始磨墨寫詩,這一首是《念奴嬌·赤壁懷古》。
開頭的一句就驚天地泣鬼神——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
后來,他覺得不過癮,又開始寫《赤壁賦》《后赤壁賦》。
當(dāng)這些千古杰作橫空出世的時候,時間在那一刻忽然凝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