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大家覺得作家就要寫一些有性格的人,但我覺得最普通的人有非常豐富的內心。”“當我們安靜下來去專注于別人內心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最沒有性格、最其貌不揚的人,我們把他內心豐富的細節(jié)表達出來,也是一個非常龐大的世界?!?月17日,在作家任曉雯的新書發(fā)布會上,她和青年評論家項靜一同討論了《好人宋沒用》這本書的寫作初衷。同時,《好人宋沒用》作為一本在語言上具有明顯滬上特色的小說,任曉雯還在現(xiàn)場分享了她在書中運用滬上方言以及古語寫作時的處理方式。
以下是任曉雯新書發(fā)布會中的談話實錄,有刪節(jié):
任曉雯:宋沒用這個人,她的簡歷一句話就能概括,她是一個蘇北女人在上海,生于1921年,卒于1995年,寫了這么一個人生。關于上海書寫,我們很多人腦子里會有很多印象,比如說像王家衛(wèi),他的電影里面就含有豐富的上海細節(jié)。但是一座城市以及歷史本身所蘊含的豐富的側面和細節(jié),是不能夠用文學作品完全呈現(xiàn)的。大家知道上海商業(yè)非常繁華,曾經是遠東第一城市,但在當時蘇北的棚戶區(qū),呈現(xiàn)出了另外一種上海的面貌。我在書寫的時候想寫的是當時上海的黃金三十年代,它其實是被遮蔽在一種非常光鮮的城市下的小人物的生平。所以可能這個小人物跟我們想象當中,比如王家衛(wèi)為我們展示的下樓買菜也要換一套旗袍的女人不一樣?,F(xiàn)在在南京路可以看到,這邊是南京路,但是轉一個彎你就會看到小弄堂里很多女人穿著睡衣去倒馬桶,就是那種生活場景。
我寫的宋沒用,她媽媽把她叫做沒用,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所有人都不歡迎她的出生,覺得她對家庭是個負擔。她經歷了一生苦難把孩子拉扯大后,又變成了兒女眼中的負擔。生活那么苦,她的兒女還要養(yǎng)一個老人,所以大家踢來踢去,生活里很多家庭都有這樣一個被忽視的老人。在我們人生這幾十年的歷史當中,有無數(shù)這樣的女性存在,她們曾經是家庭的支柱,但是她們在我們大的歷史大的故事序幕下被遮蔽了,我們很難有人對家里的老太太經歷過什么感興趣,但每一個老太太背后都有非??部赖囊簧赡苡屑彝サ乃枷肭楦凶児?,也有大的時代沖擊和轉折,造成了她生活的動蕩。所以我想寫的是一個被人家看作沒用的人,她身上非常有閃光點的一面。
項靜:剛才聽任曉雯介紹她寫這部小說的原因,這個城市給了我們很多的思想,比如前面說的王家衛(wèi),他所拍的上海,很多人在里面感受到上海的魅力,感受到上海女人的生活。
當你塑造一個人物的時候,很多東西都會無形中成為一個人物內在的光彩,怎么樣去放大這個光彩,怎么在這個歷史時代,讓這樣的小人物站出來,我覺得這也是區(qū)分古典與現(xiàn)代寫作的一個分界點?,F(xiàn)在小人物擁有大人物一樣的民主性,尤其是把這個小人物放在上海這個環(huán)境里面。我們看背后的歷史,1921年到1995年,是非常動蕩的,我們喜歡用時代的風云形容這段歷史。但是這個人物是如何生存的,你好像也找不出他跟歷史對話的能力,好像看起來風雨飄搖,但是她一生很努力,很堅持,然后一部分有韌性,這跟上海本身的風格,跟上海人對自己的要求,這種自尊自愛,這種上百年的歷史給予你的對生活的理解,對于自身的一種生存能力的智慧的領會。這個人她有這么多的歷史積淀之后,怎么讓她變得更鮮活,我覺得她找到了一個特別好的點,就是上海女人。她是怎樣把一種人物和生活讓她散發(fā)出光彩來,我覺得語言是有這種魔力的,我特別想聽聽她為什么選擇這個語言?
任曉雯:我小說的語言有大量的上海方言,還有很多古語,我為什么要這樣寫?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普通話是一種北方的語系,和南方存在一些差異。我們在面向所有使用漢語閱讀的讀者時,必須考慮到大多數(shù),所以在用滬語寫作的時候,我是非常謹慎的。我把一個方言替換成書語的時候,會謹慎地選用它的用詞。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滬語的方言翻譯成書面用語時,本身就具有古典語言的意味,在寫的時候你一旦把語言放進去,它的歷史感就出來了。
為什么我用古語?這個小說開篇是1921年,我用一種做舊的語言,使得我們形成一種書語。就像我們看一部電影,把它做成黑白的,你會覺得像拍個老片子,其實語言本身就像電影鏡頭的氛圍一樣。隨著時間從1921年到1995年,我的語言慢慢的暗暗拉長,古語的用詞頻率減少,當我描寫1995年的主人公時,我的語言更接近他的語言,但在1921年開場我是用更短促、更古樸的語言,以此來形成這樣一個小說的敘述。像這樣用古語和滬語寫作,書里會有一種新奇感,在一個都是普通話寫作閱讀的時代,它是劣勢,用好了它卻可以成為優(yōu)勢。
項靜:我特別感興趣,任曉雯把這么多她自己文學上的抱負,放在了一個特別普通的上海女人身上,您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思路來寫呢?
任曉雯:中國當代的小說里面,寫男性的很多。我也可以寫男性,但我覺得寫女性,尤其是寫這樣一個女性,更有價值。上一輩男性作家寫女性,一方面如果是像宋沒用這樣的,她可能永遠是一個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母親形象;還有一種女性有非常豐富的情感,突破了各種束縛,追求自由、解放的形象,非常兩極化。
平時像我們隨便看到的一個母親、一個女人,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人她是怎么想的,可能沒有人關心。大家覺得作家就要寫一些比較有性格的人,不太愿意寫一個最普通的人。但我覺得最普通的人有非常豐富的內心,只是有時候我們沒有興趣去聽而已。我奶奶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如果她經常說她以前怎么樣,我是根本沒有興趣聽的。但是當我們安靜下來去專注于別人內心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最沒有性格、最其貌不揚,在這個社會上最大眾的一個人,我們把他內心豐富的細節(jié)表達出來,也是一個非常龐大的世界。他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覺得非??蓪?。
項靜:曉雯在書中將所寫的人物特別具體化,她從棚戶區(qū)這個小的角落一步一步進入到各個不同的空間。你在寫的過程中,這種生活是怎么來的?
任曉雯:我在寫作過程中查了一百多本紙質書,網上資料更多。我想一個小人物身上的歷史小說之所以有她的價值,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他呈現(xiàn)的歷史細度。我們有時候覺得,我好像沒有經歷這個歷史過程,但很多時候,我們的衣食住行里面都經歷了歷史。
比如說在“文革”的時候,不是所有的階段都是穿軍裝制服的,有一段時間,工人階級比較多的時候,做舊的工人服。軍裝也很講究,大多數(shù)人沒有資格穿軍裝,然后有一條牛皮的皮帶,他是用別的衣服染色成軍裝的顏色,穿起來是仿軍便裝,這些都隱含著非常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包括再早一點的時候穿旗袍,什么時候是高領的旗袍,什么時候是比較長的旗袍,當經濟不好的時候大家旗袍的用料會省。光從衣服說,一個人出場的時候穿什么衣服,什么質地,什么材料,我查了非常多的資料,這個人出場穿的衣服,隱含了這個年代很多的信息。
包括人物說話,我們現(xiàn)在可能沒有感覺,但因為我是寫作的人,所以特別關注語言。我們說話語言的變化在這幾十年發(fā)展非常快,在宋沒用剛到上海的時候,上海有大面積的江蘇移民,所以很多蘇北話、南通話、揚州話都慢慢會糅合到滬語里面,有些語言已經被上海話慢慢吸收了。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大的國家歷史形態(tài)的變化,大家語言也變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又變了,包括我們現(xiàn)在網絡用語,其實是在非常迅速地變化。我讓里面的人說話的時候,還要注意當時是什么年代,我希望里面的細節(jié)都能折射出這個時代背后的變化。(文/實習生 李寧琪 張余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