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校讀周作人文集的札記,只是咬文嚼字的瑣屑閑話,不足登大雅之堂的??墒俏易x了那么多年的周作人,說得上是自己心得的也就只有這些,雖然寒酸,好在未經(jīng)人道,攤在地上也許有人會屈尊一顧。
我讀周作人是很晚的事了。雖然在中學(xué)時就讀過署名周遐壽的一些與魯迅相關(guān)的回憶錄,大學(xué)時一個偶然機會看了《談虎集》,但都沒有看出好來。所以在上世紀(jì)末讀書界興起小范圍的周作人熱時,我竟然一點感覺也沒有,更沒有設(shè)法托人買來看看的念頭。直到本世紀(jì)初,我正為頸椎的疼痛折磨得寢食難安,朋友送我一套新出版的《周作人自編文集》。因為大都是很薄的小冊,很便于“臥讀”,便把它們放到床頭的小書架上,伸手隨意摸到一本,翻開一頁,就此看去。就那么躺著,斷斷續(xù)續(xù)地“隨機”讀了若干年,從來沒有把一本書從頭到尾讀過一遍,更不用說按照時間順序一本本地讀了。其中有的文章可能讀了十幾遍,有的可能一次也沒有讀,算得上渾渾噩噩了。
但收獲是有的,一是終于看出了周作人文章的好來,二是越發(fā)感到自己知識的貧乏,便學(xué)了“廠臣”的“瓜蔓抄”,找了相關(guān)的書來惡補?,F(xiàn)在想起來,這二十年所讀的書,竟有一半以上與讀周作人有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系。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意外所得,一是寫了幾十篇談鬼說魂的隨筆,二是對晚明的劉侗和張岱很是熱衷了幾年,三是校點了《毛詩陸疏廣要》以及《洞靈小志》《妄妄錄》等筆記,這些都是受了周作人的影響所做。直到兩年前,也就是2021年的9月,我把以上幾件所做的事陸續(xù)收了攤兒,出于感念之情,想集中一段時間把周作人的散文(不包括專著、論文、詩歌及回憶錄)一本一本地認(rèn)真讀一遍。我手頭這套“自編集”不是令人滿意的版本,正好周作人進入“公版”之后,網(wǎng)上書店中出現(xiàn)了很多版本,看著讓人眼花,聽著都是最好,于是趁著促銷,就陸續(xù)都斂了進來。
這次我確實是用心地讀起來,不但一本書從頭看到尾,而且是幾本書互相參照,如此堅持到年底,雖然只讀了《夜讀抄》《秉燭談》等十來本中期散文,但所得卻是始料未及,那就是看出了各種新版中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必須設(shè)法找到民國時的版本來對?!,F(xiàn)在想起,有些事確是不宜認(rèn)真,稍一認(rèn)真,就往往自找麻煩,生出些不說出來就憋得難受的念頭,那結(jié)果就是寫了篇《公版之后的周作人》。
此后的一年基本上是與防疫相周旋,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只是這一恍惚之間,就到了2022年底,隨著抗疫勝利結(jié)束,我終于搭上了冠狀肺炎的末班車。不知別人怎樣,我是“陽”了之后便一塊石頭落地,于是就安下心來繼續(xù)看我的周作人。但這次是從最早的一本《自己的園地》讀起了,而我有幸在九個月內(nèi)“陽”了三次,讓我心無旁騖地把二十來本周作人散文按時間順序“校讀”了一遍。所謂“校讀”,不自量力地說,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做一個較為忠實原作同時又要有所變通的文本。這就難免對各種版本有所挑剔,也許會招來白眼,嫌我多事——我知道,送來白眼的未必是各種版本的校訂者、出版者,我一向的感覺,他們都是很謙虛大度的,甚至見面交流,直陳己見時竟有相見恨晚之慨;做出揎袖攘拳卻說不出一點道理的,不過是自命“家丁”式的人物,我也不會在意。年紀(jì)大了之后的一點兒“長進”,就是只求友聲(諍友),不與人爭(閑氣)。我的本心就是既曾受益于知堂,只想以此作為報答而已;對“公版”前的校訂者、出版者我也懷有同樣的感激之情。
小札沒有題目,只寫一二三四又有些乏味,便加上了原書文章的標(biāo)題。另外,我不想把它做成“勘誤表”,不會把所有與原本不同的地方一一列出,只能舉一些有代表性并且稍有趣味的。再有,如果一味做著咬嚼的樣子,連我自己也會生厭,所以會扯些未必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閑話,望讀者海涵。
一、自己的園地
1922年,《晨報副刊》應(yīng)周作人的提議,為他開辟了一個以“自己的園地”為名的專欄,1月22日刊出第一篇,即名曰《自己的園地》,相當(dāng)于這個專欄的開場白。至10月12日為止,《晨報副刊》的這個專欄共刊出十九篇短文。第二年,周作人把“自己的園地”十八篇(另有未收入的一篇即《阿Q正傳》)、“綠洲”十五篇和雜文二十篇編為一冊,又以“自己的園地”為書名,作為《晨報社叢書》第十一種于1923年8月出版。這是周作人散文的第一次結(jié)集,雖然在《自己的園地》之前周氏不是沒有寫過散文,但就是這篇無意中成為周氏諸集中的第一篇。
至1927年,《自己的園地》這書轉(zhuǎn)由北新書局出版,但做了較大的改動,“自己的園地”和“綠洲”兩部分保留了,雜文部分全部刪去,代之以“茶話”二十三篇。并在2月1日為此書加寫了《小引》。北新書局所印的這個版本,就是我們至今還在印的《自己的園地》。
“自己的園地”,說直捷些就是“種自己的這塊地”。
《自己的園地》這篇文章一開頭就說:“在一百五十年前,法國的福祿特爾做了一本小說《亢迭特》(Candide),敘述人世的苦難,嘲笑‘全舌博士’的樂天哲學(xué)?!备5撎貭柦褡g伏爾泰,而《亢迭特》,當(dāng)時好像還沒有中譯本,但此后不久,徐志摩就由英文譯出了《戇第德》。我看過的是收在《傅雷譯文集》第十二卷中的《老實人》,那已經(jīng)是五十年代的譯品了。據(jù)傅雷說,開始書名就用音譯為《戇第德》,而“戇第德”就是“老實人”的意思,所以后來他便直接改為意譯。戇第德的老師名叫邦葛羅斯,也就是周作人說的那位“全舌博士”,所謂“樂天哲學(xué)”,就是認(rèn)為這世界一切都是盡善盡美,無不合理,他也無不滿意。比如他說“事無大小,皆系定數(shù);萬物既皆有歸宿,此歸宿自必為最美滿的歸宿。豈不見鼻子是長來戴眼鏡的吧?所以我們有眼鏡”如此云云。主人公戇第德歷經(jīng)比唐僧要慘酷百倍的九九八十一難,用血淚把老師教給他的哲學(xué)沖刷得一干二凈,最后總算得到了一小塊自己的土地,大徹大悟后的一句話就是:“是的,我還知道應(yīng)當(dāng)種我們的園地?!比f死一生的邦葛羅斯仍然說著老調(diào):在這十全十美的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互相關(guān)連的。如果你不歷經(jīng)災(zāi)難,怎么會有今天……戇第德道:“你說得很妙,可我們還是種自己園地要緊?!?/p>
周作人的“自己的園地”就來源于伏爾泰的這句格言。他說:“所謂自己的園地,本來是范圍很寬,并不限定于某一種:種果蔬也罷,種藥材也罷,——種薔薇地丁也罷,只要本了他個人的自覺,在他認(rèn)定的不論大小的地面上,應(yīng)了力量去耕種,便都是盡了他的天職了。”
這里的“應(yīng)了力量”,有幾種自編文集以及選本,都被改為“用了力量”。也就是說,有些整理編輯者認(rèn)為“應(yīng)”是個錯字,正確的應(yīng)該是“用”。
改錯為正是義不容辭的事,無可指責(zé)。但我對此舉還是有些疑惑,“應(yīng)”這個字在《晨報副刊》上刊登時就“錯”了,編入《晨報社叢書》時依然不改,最后到了在北新書局重新修訂出版時索性錯到底。周作人對待自己文字的認(rèn)真程度確實大不如魯迅,但顯著到我們今天一眼便能看破的錯字,他真的沒能看出來么?另外,改后的“用了力量”不也是照舊讓人讀著別扭么?
魯迅有言:“印書本是美事,但若自己于意義不甚了然時,不可便以為是錯的,而奮然‘加以糾正’,不如‘過而存之’,或者倒是并不錯?!?/p>
我想,“應(yīng)了力量”大概是江南或浙江的方言,“應(yīng)”自有其特定的含意,不是可以簡單地以“用”來表達的,所以周作人才用了此字。為此我請教了幾位江浙的朋友,大致的回答是,蘇州沒有這種用法,而浙江現(xiàn)在還是這么說。湖州的朋友說,“應(yīng)了力量”,即“使出應(yīng)盡的力量”。紹興的朋友說,“應(yīng)”是竭盡全力做的意思。天臺的朋友說,“應(yīng)”了力量,天臺話里的“應(yīng)”好像有加持的意思,比如種莊稼需要多施點肥時,方言會說“料應(yīng)點”,意思是肥料多施點。浙東與浙西好像是有些差異,但大體是一致的,周作人這句話,一個錯字也沒有。
友人聞此,便把周作人致松枝茂夫的信中的一段話抄給我:“拙文中常有南方方言,慮須多費注解,如《烏篷船》中之貓兒戲系女優(yōu)演劇之俗名,雖然平時女優(yōu)并無‘貓’之稱,鄙意或因其歌唱時之高音有似貓叫乎。拙文中有排印錯誤或詰曲費解處,如承下問,即當(dāng)奉答?!庇讶藝@道:“周氏作品各日譯本均有注釋,為中文本所不及?!?/p>
如此看來,周作人文章中的方言還有不少,而越語的“應(yīng)”字也未必僅此一處。在《永日集》的《在希臘諸島》一文中有“應(yīng)著必要而作工”,那用法估計與“應(yīng)了力量”有些類似卻又不盡相同,在我們北方人看來仍是難懂?,F(xiàn)在想來,如果出版者能為它們加些注釋,無疑是很有必要的。
此外,《談虎集》有《排日平議》一文,其中有“吃了酸蒲陶,牙齒是要浮的”一句,那“浮”字在我們北方人聽來也是很稀罕的,但有的新版改為“牙齒是要痛的”,則更讓我納悶。對于我們北方佬來說,不管是酸醋還是山楂、青梅,再怎么酸,也不叫它“痛”,而是說牙酸得要“倒”了。當(dāng)然這也是一隅之見,但不妨在心里想:這里的“浮”大約就是我們的“倒”吧?可是用“倒”頂替“浮”的念頭是沒有的。因為這“浮”也可能是紹興一帶的方言,甚至范圍更大些。于是我請教了浙江以及江蘇的朋友,結(jié)果正在意中:他們就是把這種牙要酸倒了的感覺叫“浮”!小朋友宋希於更給我提供了一條佐證,中醫(yī)就是把牙齒搖動叫做“牙浮”??梢姟把栏 迸c北方說的“牙要倒了”的意思正是相同,而與牙疼毫不相干,周作人在這里的用詞是相當(dāng)準(zhǔn)確的。
二、文藝上的寬容
這是《自己的園地》中的第二篇,文章開頭就引了伯利《思想自由史》第四章中的一段話,講新教尚未得勢之時,他們是力主“宗教自由”的寬容的,“但是那改革家只對于他們自己這樣主張,而且一到他們將自己的信條造成了之后,又將這主張取消了”。伯利的《思想自由史》在1927年有宋桂煌譯本,前有兩三百字的“譯序”,感覺過于簡單。等商務(wù)印書館出了周穎如的新譯本,趕快買來,卻連兩三百字的介紹都闕如了。沒有對作者的介紹,更沒有對此書價值的評估,意思就是讓讀者自己去看,去悟吧。書中開頭就說,如果一個人獨立思考而有了什么想法,不讓他與別人交流,他將會感到很苦惱,而且他的思考成果也就毫無價值。這話讓我看了不覺竦然,原來人性中竟有這樣一種自愿“出洞”的弱點。所以我們還是把伯利放到一邊,看看周作人說了些什么吧:
我們在文藝的歷史上看見這種情形的反復(fù)出現(xiàn),不免要笑,覺得聰明的批評家之稀有,實不下于創(chuàng)作的天才。
其中“稀有”一詞,晨報副刊、晨報版、北新版皆同。但我見到的新印諸版本多有改作“希有”者。不知這一改動出自什么高見,反正我是看不明白。在我印象中,古書里“希有”和“稀有”一直并存,其間也許有什么細(xì)微的差異,那要請搞語言的專家來判斷。至于“稀”和“?!?,在組詞中總是有些限制的,比如頭發(fā)少不能叫“希疏”,“稀飯”也不能叫“希飯”。一些專門化的詞匯,比如給東王公、西王母當(dāng)“鵲橋”的神鳥“希有”,就不能寫作“稀有”。而“三希堂”如果寫成“三稀堂”,一定會讓乾隆爺龍顏震怒,因為它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大善人賑災(zāi)的粥棚。但“稀有”和“希有”之間卻沒有那么大的分歧,周作人本人在文章中也是“稀有”與“希有”并用。周作人此處用了“稀有”,如果有人覺得若改為“希有”更好,那就勞駕把周氏文章中所有的“稀有”全部改了,也算是“持之有恒”。但如果想改就改,想不改就不改,便讓人難于琢磨了。更讓人難于琢磨的是,也是這本《自己的園地》,后面“綠洲”欄中有一篇《歌詠兒童的文學(xué)》,其中有句“歌詠兒童的事便很希少”,我見到的新版本便有把里面的“希少”改為“稀少”的。周作人文章中“希少”也不是僅出現(xiàn)這一次(如《秉燭談·關(guān)于俞理初》“但恨希少不禁讀耳”),照例是想改就改,想不改就不改,便讓人感到有些好惡無常了。
同樣的現(xiàn)象還有不少,只舉一例:還是這本《自己的園地》,其中“茶話”一欄的《爆竹》一文,內(nèi)有“中國人的最明顯的特性之一是喜歡花炮”一句,結(jié)果有的版本就改“喜歡花炮”為“歡喜花炮”了。那就是此公比較習(xí)慣于“歡喜”這個詞了吧?然而不然,下面一句“不幸中國人只歡喜敬神(或是趕鬼)而并不喜歡爆竹”,卻又把“歡喜敬神”改為“喜歡敬神”了。如果你以為這是一種故意和周作人“擰巴”的惡趣味,那就錯了,其實這改動也是頗動了些“文思”的。試看“不幸中國人只歡喜敬神(或是趕鬼)而并不喜歡爆竹”,這句話前面用的是“歡喜”,而后面則用了“喜歡”,在周作人也許是故意錯落其辭以生搖曳之致,但有人覺得還是“統(tǒng)一”為一個詞更能看出整齊劃一之妙,于是就像語文老師改作文那樣地改了。
順便再舉個為求“統(tǒng)一”而改動的例子:在本書《詩的效用》一文中,有句“所以凡非是詠嘆這些惡的文藝便都不是惡的花”,其中“非是”二字,在一些版本中都改為“不是”了。在我們一般人看來,“非是”與“不是”的意思似乎沒有什么不同,那么為什么非要把“非是”改為“不是”不可呢?三思之后,我悟出了一個可能,那就是周作人犯了中學(xué)生作文中常見的“文白混雜”毛病:君不見此句后面緊跟著就是一個“不是”么?既然后面“不是”了,那前面就不能“非是”!
“稀”和“?!敝g,“喜歡”與“歡喜”之間,如果通用,自己寫文章時盡可換來換去。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和書寫習(xí)慣,正如大偵探波洛面對著準(zhǔn)備用來做早餐的兩個雞蛋,不把它們擺得順眼就無法進食。像此處的“希少”改為“稀少”,我見了就覺得舒服,還為后面那些“希少”未能全都改過來而遺憾呢??墒莿e的讀者感受如何呢?也許他們的習(xí)慣與我正好相反也未可知。想來想去,還是用這篇文章中的題目,講究一下“文藝上的寬容”,大家都寬容一些,不要以自己的書寫習(xí)慣強加于人為好,別忘了,這是別人的文章??!
三、國粹與歐化
此處想說說標(biāo)點符號的改動。我發(fā)現(xiàn),如果把原作中的一個字改成別的字,頂多也就影響到對這一句話的理解,而如果改動了一個標(biāo)點符號,所影響的就不止一句話,甚至一大段話了。前面說過的《自己的園地》一篇,其末尾有這樣一段話:
我所說的薔薇地丁的種作,便是如此:有些人種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種花志在賣錢,真種花者以種花為其生活,——而花亦未嘗不美,未嘗于人無益。
“便是如此”之下是個冒號(:),那么“便是如此”便成了下面的那幾句話的統(tǒng)領(lǐng),其間主從關(guān)系是不可分割的。但有幾種新版卻把冒號(:)改成了句號(。)。如此一來,“便是如此”就和后面一段脫離了關(guān)系,卻成了“我所說的薔薇地丁的種作”之前的一大段的總結(jié)。那段話太長,恕不具引,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出原文翻看,可知這個符號的改動不是簡單的筆誤,而是涉及對這最末一大段文章的理解,雖然變的只是一個標(biāo)點,但對文章卻是動了大手術(shù)。
不僅如此,這段話中“有些人種花志在賣錢”之下原本是個逗號(,),而新版卻改成了分號(;),前后幾句話之間的關(guān)系隨之改變,雖然微妙,但也足夠令人費解了。
《國粹與歐化》是本書的第三篇,此文的第二段有如下一句:
其實既然是模仿了,決不會再有“得其神髓”這一回事;創(chuàng)作的古人自有他的神髓,但模仿者的所得卻只有皮毛,便是所謂糟粕。
“這一回事”之下是一個分號(;),《晨報副刊》、晨報版、北新版都一樣,即全是分號。但新版中就有了分歧,有的是分號如舊,有的改為逗號,還有的改為句號。一個句子竟能變幻出三種標(biāo)點符號,也是少見。我把三種符號琢磨了半天,想分出優(yōu)劣,最后越看越糊涂,就和把一個字端詳上一分鐘就不識為何字一樣,連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了。我就奇怪,難道周作人這個分號(;)用錯了么,校訂者有的改為逗號(,),有的改為句號(。),肯定是認(rèn)定原來的分號是用錯了,但我怎么覺得改成句號反而更別扭了呢?
周作人原著中的標(biāo)點符號不是不可以有所改變,比如一個長句子,長到讀起來很吃力甚至影響理解了(比如《談龍集談虎集序》中的“若問龍是怎樣的一種東西大家都沒有看見過?!保?,如果中間加個逗號而并不影響文意,那就不妨加上。但下面我想說的不是這種偶爾出現(xiàn)的變例,而是在某種場合下必須加上的一種標(biāo)點符號,并希望校訂周氏文集的專家們?nèi)〉霉沧R,使其成為一個“通例”。這個事說起來較費口舌,不如另開一篇。
四、文藝上的異物
此為本書的第八篇,也是周作人最早談鬼的一篇。因為所談的是僵尸,似鬼而非鬼,便稱之為“異物”。他先說的是中國小說中出現(xiàn)的僵尸有兩種,一種是尸變,新死者感了戾氣,跳了起來害人;另一種則是久殯不葬的尸首成了尸妖。此說源于紀(jì)昀,不是周氏的首創(chuàng)。接著又談起歐洲的僵尸,分作南歐與北歐兩派,這確是聞所未聞,看下去才知道其實就是現(xiàn)在歐美電影中常見的吸血鬼和狼人。我曾經(jīng)和有鬼君聊起,說中國“久殯不葬的死人所化”的僵尸,其產(chǎn)生時間最早也不過是明代后期,而那正是西洋傳教士大批來華的時候。一面是傳教士到處亂講,另一面則是老百姓打旱樁,挖僵尸,便不由不讓人懷疑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雖然未必可以把挖僵尸說成境外勢力的作用,但這種中國從來未有的新型僵尸,怎么恰巧就在傳教士到來時出現(xiàn)呢?我們討論完畢,卻無法去找三四百年前傳教士的布道記錄,最后只好作罷。
且說正題,在這篇文章的末尾,周作人引了俄國名作家安特來夫(安德列耶夫)《七個絞死者的故事》的“序”:
我們的不幸,便是大家對于別人的心靈生命苦痛習(xí)慣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guī)缀跞珶o。我是治文學(xué)的,我之所以覺得文學(xué)可尊者,便因其最高上的功業(yè)是拭去一切的界限與距離。
“心靈生命苦痛習(xí)慣意向愿望”六個名詞連成一串,中間沒有一個標(biāo)點符號分割,這種句子現(xiàn)在是太希罕了。我很費了會兒腦筋,想弄清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六位并列呢,還是“苦痛、習(xí)慣、意向、愿望”從屬于“心靈”和“生命”?這不是我故意把問題復(fù)雜化,語文老師教的,兩個名詞湊到一起,必須分清是并列結(jié)構(gòu)還是偏正結(jié)構(gòu)。舉個簡單的例子,在本書第十二篇《論小詩》一文中有這樣一句話:“思想形式,逐漸改變?!边@“思想形式”是“思想的形式”還是“思想和形式”呢?盯著這八個字使勁兒想,如果沒有后面文章的提示,是無法弄清二者之間原來是并列結(jié)構(gòu)的。所以我想,如果周作人在這里加個頓號,“思想、形式,逐漸改變”,豈不省了讀者很多周折?遇到“心靈生命苦痛習(xí)慣意向愿望”這種情況,周作人更是應(yīng)該加上標(biāo)點,這對譯者并不難,因為從俄文或英譯本中很容易看到這六個名詞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讀者無處找俄文原作,找到了也看不懂,只有找中文譯本。《七個絞死者的故事》是安德列耶夫的名作,1980年漓江出版社首先出版了《七個被絞死的人》,此后上海譯文、作家、山東文藝、譯林等相繼出版安德列耶夫小說集,其中收有《七個被絞死的人》的就有五六種,但可惜的是,沒有一種把安德列耶夫的這個“序”收進去。
折騰了半天,我還是沒有解決這六個詞的關(guān)系,但這不影響我的主張,即遇到這類情況,整理者最好在保證無誤的前提下加上頓號。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應(yīng)該是不會發(fā)生錯誤的。
上世紀(jì)二十年代,雖然白話文興起不久,標(biāo)點符號的規(guī)范也不如現(xiàn)在的成熟,但周作人起碼已經(jīng)接觸了二十年,正確使用是沒問題的,但他好像并不像魯迅那么認(rèn)真對待。就說頓號吧,在周作人的文章中,頓號是可有可無,想加就加,想不加就不加,而在早期的文章中,現(xiàn)在用頓號的地方,往往要用逗號。也就是說,應(yīng)該用頓號的地方,或者沒有符號,或者是逗號,極少量的用了頓號,更有偶爾一見的用了比頓號還低一級的圓點符號(這種符號現(xiàn)在可以從《資治通鑒》的標(biāo)點本中見到)。
《秉燭談·江都二色》一文的末尾談到幾個日本的玩具畫家:“日本又有清水晴風(fēng)西澤笛畝川崎巨泉諸人亦有名?!蹦敲催@究竟是幾個人呢?周作人既不在人名旁畫上專名線,文中又無所交待,只好由讀者憑自己的悟性去猜。眼下新印的《秉燭談》對此有兩種處理方法,一是原封不動,讓這些人名依舊首尾相接為一串,另一種為我所贊同,就是把這幾個人做一下分別??上У氖?,我見到的一種斷成為“清水晴風(fēng)、西澤笛、畝川崎巨泉”,讓人感到可疑。為此我曾經(jīng)請教過蘇枕書女士,她把這三個人的簡歷都發(fā)給我,三人的名字應(yīng)該是“清水晴風(fēng)、西澤笛畝、川崎巨泉”。我一直認(rèn)為斷成“西澤笛、畝川崎巨泉”的應(yīng)該是筆誤,因為這三個人名又見于《苦口甘口·我的雜學(xué)》的第十七篇:“現(xiàn)代畫家以玩具畫著名者亦不少,……如清水晴風(fēng)之《垂髫之友》,川崎巨泉之《玩具畫譜》,各十集,西澤笛畝之《雛十種》等。”而且在另一處特別對西澤笛畝做了介紹,說“西澤自號比那舍主人,亦作玩具雜畫,以雛與人形為其專門”云云,校訂者應(yīng)該是看過的,而且按照常人思維,這幾個日本人的名字也以四字一名的概率為大。所以這種反常的錯誤的出現(xiàn),也以筆誤為大概率吧。但即使退上一大步,校訂者是確實點錯了,那就只能證明在人名之間加上頓號是十分的必要,校訂者的理念并沒有錯。
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說,都怪周作人少畫了專名線!但周作人如在天有靈,也會發(fā)聲道:“我就是加了專名線又怎樣,你們還不是照舊既去掉專名線又不加頓號么?”
這也真會讓我們無言以對,因為我們現(xiàn)在就是這樣做的,有魯迅先生的《全集》可以為證。魯迅先生遺著的整理已經(jīng)有八十多年的歷史了,不能說沒有經(jīng)驗積累,但現(xiàn)實是,真的沒有形成為大家都能認(rèn)可的權(quán)威規(guī)則。
《而已集》中的《魏晉風(fēng)度與藥及酒的關(guān)系》是我最喜歡的名篇,其中有一句話涉及幾個專名,我見到的就有四種不同的處理方式。先看魯迅在世時出版的單行本,是:
不過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
人名之間原來是沒有空隙的,但專名線之間是斷開的,可以讓讀者把四個人名分開。再看魯迅去世后,由當(dāng)時眾多文化名人參與編輯的1938年全集本:
不過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
此本不僅保留了專名線,而且在人名之間加了頓號??墒窃?005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的《魯迅全集》中,卻變成了:
不過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
既去掉了1938版全集所加的頓號,又去掉了魯迅原本的專名線。幸虧這四個人對高中生以上水平的讀者尚不算生疏,但無疑對讀者的知識面是個挑戰(zhàn),即使是老讀者,也在考驗他們對失去頓號的新語式的適應(yīng)力。我的適應(yīng)能力較差,于是就買了花城出版社根據(jù)1938全集本重新編輯出版的簡體橫排版,此句為:
不過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
這三種后出本哪個更好,哪個更貼合魯迅先生的原旨,我想大家總會有自己的判斷吧。
或者有人說,只要具有基本的文化常識,就能把“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分成四個人。那么如果給你的是“長沮桀溺楚狂接輿”(《秉燭談·讀書隨筆》)這八個字呢?再如果給你的是“章士俞公谷陶及申”(《風(fēng)雨談·三部鄉(xiāng)土詩》)八個字呢?總有一款能難倒你!所以我主張,除非實在是點不斷,分不開,只好自嘆無能,由它去罷,此外不管原本有沒有專名線,都要把這些詞用標(biāo)點分開。既然周作人在應(yīng)該用頓號的地方用過頓號,而且是認(rèn)真做的,那么我們還是用其“治命”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