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第二帝宋太宗,喜歡在深宮禁中設計制作各類“陣圖”以指揮前線將帥排兵布陣作戰(zhàn),其所設計制作的陣圖以《平戎萬全陣圖》最為著名。
當年宋太祖利用兵權自孤兒寡母手中奪得天下,為避免別人有樣學樣,遂著意倡導“崇文抑武”國策,對領兵將帥甚為防范、猜忌,雖然宋人夸譽他“所用之將專而不疑”,但仍在命將出征臨行時,每每授予領軍將帥具體作戰(zhàn)方略,要求奉命行事,不得“違旨”。但因為宋太祖出身行伍,能征慣戰(zhàn),具有豐富的軍事經驗,故雖然“將從中御”,但還是能居中指揮將帥作戰(zhàn),得以決勝千里之外。然而繼位的宋太宗雖自詡“少習弓馬”,虛構自己在后周世宗征伐淮南時隨軍作戰(zhàn),“屢與賊交鋒,賊應弦而踣者甚眾”,其實并無多少軍事才干,其指揮三軍用兵行師,也多屬紙上談兵而已。
宋太祖創(chuàng)建宋朝以后,致力于滅亡各地割據(jù)政權與收復幽云地區(qū)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但尚未收復河東及燕云地區(qū)就赍志以歿。宋太宗因有“燭影斧聲”疑案而繼位頗有不正之嫌,故其登基后,在迫使割據(jù)閩中和吳越的陳洪進、錢俶“納土”后,隨即決定北向爭勝,欲通過滅北漢、收燕云十六州,來建立超越兄皇的不世功勛,完成宋太祖未及成功的一統(tǒng)天下之大業(yè)。但宋軍如愿攻克太原,滅亡北漢之后,卻隨即在圍攻遼燕京城(今北京)時,在高梁河一戰(zhàn)中被遼軍擊敗。宋軍經此慘敗,基本喪失了欲收復燕云地區(qū)的戰(zhàn)略目標,而更為嚴重的是,宋太宗在高梁河激戰(zhàn)時身中兩箭,此后箭傷歲歲復發(fā),最終因此駕崩。身受重傷的宋太宗,因已無法再親臨前線指揮作戰(zhàn),并基于高梁河作戰(zhàn)慘敗而帶來的負面影響,宋太宗更不敢委任將帥以全權,授以重兵,遂繼承宋太祖“將從中御”的做法,并進一步通過賜予將帥“陣圖”,來遙控指揮、監(jiān)察前線將士排兵布陣、行軍作戰(zhàn)。
說起陣圖,多與陣法相連。所謂陣法,乃指軍隊在行軍作戰(zhàn)時所采用的隊形與人員配置形式,通過合理配置不同軍種之兵員與兵力,并依托有利的戰(zhàn)場地理環(huán)境,發(fā)揮己方之長以克制敵方,從而贏取作戰(zhàn)勝利。將此類陣法用符號、圖案與文字說明記錄下來,即為陣圖。早在先秦時期,諸侯交戰(zhàn),便頗講究陣法,并出現(xiàn)了多種陣圖。著名的《孫臏兵法》就曾指出:“凡陣有十,有方陣,有圓陣,有疏陣,有數(shù)陣,有錐行之陣,有雁行之陣,有鉤行之陣,有玄襄之陣,有火陣,有水陣。”此后歷史上最廣為人知的陣法有蜀漢諸葛亮的八卦陣、唐李靖六花陣等。但古來大家所認可的列陣原則,是必須隨時根據(jù)敵情和地形變化來調整陣形與兵力配置,而絕不能墨守陳規(guī),僅依據(jù)預設的陣圖來規(guī)劃作戰(zhàn)進程,將陣圖變?yōu)槭`將帥手腳的教條、枷鎖。但宋太宗的作為卻正與此相反,史載他忙于“圖陣形,規(guī)廟勝,盡授紀律,遙制便宜,主帥遵行,貴臣督視”,即宋太宗頗熱衷在廟堂之上規(guī)劃設計各類陣圖,授予前線將帥嚴格“遵行”,并命令心腹臣僚甚至親信宦官為監(jiān)軍,不容有任何變通之余地,從而達到“遙制”將帥布陣作戰(zhàn)的目的。
太平興國四年(979)七月,宋軍因高梁河大敗而南撤,宋太宗深知遼軍雖已收兵,但在秋冬時節(jié)必定會南侵報復,為收拾殘局,趕緊調兵遣將,分命大將屯守河北沿邊諸州,并允許其有“便宜行事”之特權,叮囑道:“契丹必來侵邊,當會兵設伏夾擊之,可大捷也?!惫划斈昃旁?,遼軍大舉南侵。宋太宗頗得意自己準確預見遼軍動向,故在派遣大將劉延翰統(tǒng)領八萬大軍北上迎擊時,將自己設計制作的陣圖賜予諸將領,命大軍“分為八陣,俾以從事”。十月,宋、遼兩軍相遇于滿城(今屬河北)。宋軍依據(jù)天子所賜下的陣圖布陣,勇將趙延進登高觀察敵軍,發(fā)現(xiàn)遼軍步騎“東西亙野,不見其尾”,而宋軍所布下的八陣,陣與陣之間“相去百步”,從而造成“我?guī)熜遣?,其勢懸絕”的態(tài)勢,宋軍士卒都十分“疑懼,略無斗志”。于是趙延進主張改變陣形,“合而擊之,可以決勝”,但崔翰等將領不敢“擅改詔旨”,趙延進與另一將領李繼隆表示愿承擔“違詔之罪”,諸將領才會合宋軍結成二陣,“前后相副”,集中兵力出擊,大破遼軍。趙延進、李繼隆兩人敢承擔“違詔之罪”的重要原因,在于趙延進為宋太宗之連襟,李繼隆為李皇后之弟,加上作戰(zhàn)勝利,所以事后宋太宗并未追究其責。
宋太宗設計制作陣圖始于何時,史無記載,但有明確記載的御賜陣圖之舉就始于此次滿城之戰(zhàn)。此后,宋太宗更是屢屢頒賜陣圖給前線將帥,樂此不疲。由于身處京城汴京的宋天子與兩河前線遙隔千里,按當時通信條件,其瞬息萬變的戰(zhàn)場信息顯然無法及時傳遞,卻仍要干擾與限制前方將帥的現(xiàn)場軍事指揮權限,甚至遙控指揮將帥作戰(zhàn),顯屬荒唐。于是荒唐之因自然帶來慘酷之果,依圖布陣作戰(zhàn)而貽誤戰(zhàn)機的宋軍不斷損兵折將,屢遭敗績。于是連一向支持天子限制將帥權力的文臣們也對宋太宗運籌于深宮之中而致敗于千里之外的做法提出批評。王禹偁指出當時“兵勢患在不合,將臣患在無權”,而諫官田錫更指出宋太宗“委任將帥,而每事欲從中降詔,授以方略,或賜與陣圖,依從則有未合宜,專斷則是違上旨,以此制勝,未見其長”,建議“委任責成,不必降之以陣圖,不須授之以方略”,允許將帥“因機設變,觀釁制宜”,即擁有戰(zhàn)場自主指揮權。但師心自用的宋太宗對這些批評并不接受。
當然,宋太祖起初施行“將從中御”、宋太宗預賜陣圖之舉也具有一定合理性。因為五代時期將悍兵驕,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的自覺性頗差,宋太祖為此通過“將中從御”之法控御前線將士,以穩(wěn)固其統(tǒng)治,如此后宋神宗所指出的:“祖宗時,從中御將帥,蓋以五代時士卒或外附而叛,故懲其事而從中御?!敝了翁跁r,宋軍與遼作戰(zhàn)屢遭敗績的一大原因,是因缺少戰(zhàn)馬,故宋軍構成主要為步軍,但在野外攻戰(zhàn)中,契丹充分發(fā)揮騎兵機動性強,沖擊力強,戰(zhàn)術靈活,擅長遠距離運動作戰(zhàn)的長處,由此對宋軍步軍形成極大之威脅。因此,宋太宗設計制作陣圖的初衷之一,實有利用步軍結成穩(wěn)固的戰(zhàn)陣以抵御契丹騎軍“奔沖”的目的。這確實也是步軍野戰(zhàn)時抗擊騎兵沖擊的一個較為有效之法。但過猶不及,宋太宗對陣圖效用的癡迷,并以此來箝制和剝奪前方將帥的臨場指揮權力,結果就走向其反面,成為宋軍作戰(zhàn)屢敗的重要原因。如某次宋軍前線將領傅潛奏請“防秋在近,亦未知兵將所在”,宋太宗便“詔付兩卷文字,云兵數(shù)盡在其中,候賊如此即開某卷,如彼即開某卷”。對于如此違背軍事常識、干預將帥指揮的荒唐做法,同樣堅信“將從中御”手段的宋神宗也只得表態(tài)預設陣圖不足取:“果如其說,則兩敵相遇,必須遣使豫約戰(zhàn)日,擇寬平之地,夷阜塞壑,誅草伐木,如射圃教場,方可盡其法爾。以理推之,其不可用決矣?!?/p>
不過,宋太宗拒絕承認預授陣圖是宋軍作戰(zhàn)屢次失利的原因,認為“布陣乃兵家大法,非常情所究”,并堅稱:“朕每出兵攻伐,意頗精密,將兵之人丁寧諭之,不聽者多至敗事?!币簿褪钦f,這是因為宋軍“將兵之人”未能嚴格“上遵成算”,才“多至敗事”。因此,前線作戰(zhàn)失利接二連三,反而激發(fā)了宋太宗設計制作陣圖的更大熱情,在深宮內冥思苦想,深入探尋以步制騎的對策,終于在雍熙三年(986)第二次北伐燕云作戰(zhàn)大敗之后的第二年五月,于召見一批心腹將領時出示“御制”的《平戎萬全陣圖》,并“親授以進退攻擊之略”。
《武經總要》前集卷七所載《平戎萬全陣圖》
《平戎萬全陣圖》收載于北宋中期曾公亮所編纂的《武經總要》前集卷七。宋太宗設計的平戎萬全陣,由前鋒、殿后、中軍、左翼、右翼等9個戰(zhàn)陣組成。其主力中軍分列為并排的3大方陣,各以大將1人統(tǒng)領。每個方陣5里見方,方陣間各相去1里,故3方陣面寬達17里。每方陣周長20里,計7200步。每50步為1“地分”,置戰(zhàn)車1乘,兵士22人。其中3人在車上,其余在地;1人為首,4人掌拒馬、小盾牌、長槍、劍各4件,6人掌2床子弩(大型連發(fā)弩機),4人掌2步弩,4人掌2棹刀、2小盾牌,3人掌弓、圓盾牌各3件。故每1方陣計1440地分,有戰(zhàn)車1440乘,地分兵士31680人,另配有“無地分兵”5000人。每方陣內還設置了可移動的瞭望車“望樓”8座,每座有“望子”10人,合計80人。方陣“四面列戰(zhàn)車榜牌及諸兵器,皆持滿外向。車中貯糗糧、軍中所用之物”。故合計中軍3方陣共配置戰(zhàn)車4320乘、士卒110280人。
中軍3方陣的東西“稍陣”為左右翼,各兩列,前列每50騎為1隊,計125隊,共6250騎,東西占地計17里130步;后列每30騎1隊,計125隊,共3750騎,東西占地17里90步。即東西“稍陣”各1萬騎,合計2萬騎,另有探馬若干騎。
中軍3方陣之前有1陣為前鋒,方陣之后1陣為后殿。前鋒、后殿軍陣各用騎兵5000騎,合計1萬騎:亦各分兩列,前列每50騎為1隊,計62隊,共3100騎,占地東西計11里70步;后列每30騎為1隊,計62隊,共1860騎,占地計11里35步,另有探馬40騎。騎軍所使用的兵器為騎槍、骨朵、劍、團牌等裝備。
中軍方陣、前鋒、后殿及左、右翼九陣合成一大陣平戎萬全陣,共計投入士卒140930人,其中步軍110380人(內240人充“望子”),騎兵30650人(內650人充探馬)。由其各軍種兵員構成情況來看,乃以中軍3方陣步軍11萬余人為主力,其由3萬余騎兵組成的前、后、左、右四陣,主要擔負著警戒、掩護等輔助之責。故平戎萬全陣屬于防御性陣型,是宋太宗為步軍在寬闊的河北大平原抵御騎軍沖突而特別設計的,即所謂“特以河溯之壤,遠近如砥,胡虜恃馬,常為奔沖”,而此陣“所以挫馳突之銳,明堅重之威”。將此陣命名曰“平戎萬全”,可見宋天子之自負自得。
從列陣所需的士卒數(shù)、占地面積等情況來看,這平戎萬全陣勢確實甚為壯觀;其陣法布局上步、騎、車排列整齊有序,士卒分工明確有責,各類武器互相照應,也著實讓人眼目一亮,悚然起敬。但若聯(lián)系實戰(zhàn)應用,那就不得不啞然失笑了。此處也就不提平戎萬全陣型龐大沉重,很不利于調度與靈活應變、缺乏機動性等缺陷,其中最為致命的是,若宋軍按此陣圖部署,中軍方陣總寬度就達到17多里,加上左右兩翼“稍陣”與前鋒、后殿兩陣,總占地面積寬達三、四十里,而縱深需一、二十里,這就對布陣的地形提出了甚為苛刻的條件。河北大地雖然總體而言屬于千里大平原,但要滿足平戎萬全陣設陣所需的寬大平坦且無障礙之地形要求,恐怕也難以找到。因此,宋人雖然對此大陣頗多稱譽,呂祖謙甚至如此稱譽此平戎萬全陣:“惟帝之教,神謨圣略,出入天巧。漢有八陣,平沙是列;唐有六花,取數(shù)于八。孰如此圖,慮天之法,以此眾戰(zhàn),孰能御之?開邊拓境,惟帝使之,犁庭掃穴,挽河洗之?!钡驗榇藨?zhàn)陣基本不存在實際操作性,只是宋天子重傷之余,積思奮想,制作此一陣圖,終屬紙上談兵的桌上“戰(zhàn)爭游戲”。雖然宋代士大夫頗好吹噓宋天子的各類“豐功殊勛”,但宋人文獻中從無有平戎萬全陣曾付諸實際應用的記載,其原因即在于此。